第3幕 晚8点的列车
今天是希尔维娅·海因里希的成人礼。
海因里希校长可没为这件事情要求什么,但今天负责授课的各位教师却都识趣地请了事假。
正如海因里希所说,他的女儿正处于权力争夺的中心,在她的成人礼上出现的只会是刚铎共和国政界的最高权力者。更有消息说海因里希今天就要交还韦塞尔公爵的爵位,这样重大的事件交叠在一起,上课的重要性反倒变得不值一提。
于是乎,虽然没有通知,阿尔诺德的所有人自发地给自己放了一天假。
天气似乎也配合,连日的淫雨在昨夜停止后,早起的阿尔诺德女仆们已经把准备好的马蹄莲、洋桔梗、雏菊等花束摆在了海因里希公爵府各处。从花瓣中流淌出的香气配合着悠哉的氛围,受到邀请的客人都在等着那位就要在今天盛放的花朵迈出自己的房间。
但这位花朵却没给所有人太多面子。当希尔维娅在自己的床上直起上半身的时候,门外来自典礼准备的喧闹已经归于平静。
倒不是不期待自己的成人礼,而是父亲叮嘱自己非要和那个令人生厌的约顿·韦塞尔走近一些。那个空有着韦塞尔继承人头衔的男孩不高也不帅,不修边幅的黑色长发和猥琐的眼神简直像个低贱的北境农民。
“噁……”希尔维娅长长地叹了口气。
给她梳妆的塞拉大概已经在门外等了很久了。希尔维娅大声说了句:
“进来吧。”
门闩一阵声响,门被推开一条缝,塞拉就从那条缝里挤了进来。
“您又没穿衣服。”塞拉走向梳妆台,看也没看希尔维娅,“管家大人他都说了多少遍了,您也不听。”
“我穿着睡衣呢。”
希尔维娅毫无自觉地赤脚下床,在镜子前面坐下。
“您这个样子是不行的!”塞拉叉起腰,训斥道:“您连脸都没洗,快去洗脸!”
希尔维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郁闷的表情。与镜子里那个坚持要她洗脸的女仆僵持几秒无果后,她只好走到一旁打好的水盆前面,把水泼到自己脸上。
“您要是这样养成习惯了,以后嫁到公家那边可怎么办啊……”塞拉继续絮叨着。
兰斯·卡修斯的模样在希尔维娅脑海里倏地一闪。
兰斯是天文学院的沉默之男。他体态修长,挺鼻薄唇,目光冷峻,自打他三年前入学,他在天文学院的成绩就通杀了所有科目的第一名。起初还有不甘的男生诽谤他是个书呆子,兰斯一次偶尔的大提琴演出就使他们闭上了嘴。据说他为了应付那次演出,提前一周开始从零练习大提琴,一首第二圆舞曲被前来欣赏的提扬大师评价为“突破了原曲固有的苍凉,犹如枯木中发出的新芽”。此后,所有圈子便对兰斯抱起了戒备之心,因为这个不爱言谈的人似乎有着某种在任何技术上夺取第一名的天赋。
但兰斯似乎也乐得如此,他的眼神中永远怀着一股对人际交往的冷漠,由此也在学院里收获了大批的女粉丝。
“他才不会叫我早起呢……”希尔维娅小声顶嘴。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塞拉注视着希尔维娅洗完脸坐下,一手拿起希尔维娅的头发:“有男生给你写情书了吧。别看他们在信里说的多么天花乱坠,以后你嫁过去忙的焦头烂额的时候,他们就坐在旁边,一句话都不说。”
希尔维娅按捺着心情,不去想心里的那个人。
“不过,
您一定能找到那个特别的白马王子的~”塞拉又眯起眼睛笑起来。
“为什么?”希尔维娅扬起眉毛。
“您是海因里希大人的女儿呀。”塞拉继续给希尔维娅盘着头发,“无论如何,大人他都会为您把关的。”
“我能选择的余地就很少了。”希尔维娅没法转头,只好做了个鬼脸,“其实挺烦的。”
“多少人都羡慕你有个能为你把关的好父亲呢。”塞拉平静地说。但不知为何却夹杂着一点嫉妒抑或悲伤的味道。
“……”
最后塞拉束好头发,伸手从希尔维娅的后颈拂到胸前:“您的体态真优雅。脖子上的骨架足够细长,穿晚礼服或者戴项链的话就都非常好看。”
希尔维娅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打量着自己的锁骨。
“别低头呀,看看镜子里。”塞拉双手托起希尔维娅的下巴:“看看这个大美人。”
希尔维娅有些羞赧地扬起眉毛,打量起镜子里这个美女。她的头发在脑后盘起,露出一点点额头,细细的眉毛从额角勾起,一直延伸到她修长的鼻梁上面。她的脸型偏圆,瘦削的脸颊却衬得下巴的曲线有些凌厉。垂下的眼角仿佛时时带着些忧伤,可那眼里又却燃着某种青春的骄傲。
就像一位画家用细尖笔描出的素人,古典画一样静谧而美好。
“再来化个妆吧。”塞拉得意地拿起化妆盒:“您在自己的成人上礼要艳压群芳才行呢。”
半小时后,希尔维娅上身穿着干练的学生衬衫,下身穿上了淑仪的学生格子裙。她按着礼仪课上的样子,文雅地向前迈了两步;看着镜中自己美丽的模样,这个女孩不禁低下头窃笑了一下。
此时已经离中午所差无几。那个无论何时都衣冠笔挺,眉目间留存些许傲然的管事已来过门口,叮嘱佣人今天也要带小姐去自己的读书间。
虽然被称为读书间,但这里的主要作用主要是为希尔维娅提供写字的地方。对于一个即将与上流阶层打交道的女性而言,文学与政治素养是必要的。
一想到兰斯也会参加今晚的成人礼,仿佛坐下来读一会书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了;希尔维娅在自己的“办公桌”前轻轻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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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顿今天的心情可也没多好。
他最好的朋友马修·列维今天下午就要动身去刚铎城的拉特罗斯港口。在那里呆上十天半个月再回来的时候,约顿很可能已经在奎代平原了。
宁愿错过韦塞尔公爵的受冕仪式和希尔维娅小姐的成人礼的蠢货也是有的,比如说这位马修·列维。明明是刚铎人但他却身体纤细,目光懦弱,私下里甚至被其他刚铎学生叫做特别恩兰人。和兰斯一样孤僻的男孩,但是又缺少那份孤僻者的从容。
也就是这样的他,才能和约顿这样偏执地保护弱者的怪胎交上朋友。马修和约顿的友谊起源于一次刚铎重权者子女对马修的欺凌,他们认为马修的懦弱是给刚铎人坚强的特质抹黑。
然后约顿便自然地出手了,他并没想到这样会让自己也收到这群未来的公爵子女的厌弃,也没想过这样好像并不能让他获得真正的友谊。
“你去刚铎城做什么?”在刚铎属于马修的那一间校舍里,约顿问。
“那里有离这里最近的港口。”马修这么回答的时候,手里还在摆弄那些他摆弄了许多日的U形仪器,“我给那里的采蚌人写过信,他们同意带我潜水。”
“潜水?”
“那里的采蚌人最深下潜到过100尺的深度。”马修在说这些话题的时候,眼便燃起灼灼的光,“再往下,海水的压力就会把人体压坏。但大海绝对不止100尺,那些采蚌人说在他们下潜到100之后,看到的依然是深不见底的海渊。”
“那下面的压力一定很大。”约顿说。
“是的!压力很大,压力很大!”马修大声重复,“我有一个设想,大陆是漂浮在海水上的!海水深处的压力托起了大陆,这些海水没有阳光的照耀,加之被强大的压力压迫,这些海水几乎是不动的寒冷状态。但虽然寒冷,但是这些水还是在缓慢地移动,它们托着涅墨西斯大陆的东西相撞,形成了巨人堤。”
你自己相信你说的话吗?
约顿没有说话,可是这样的表情自动出现在他的脸上。
“我会证明的!我会证明给你们看!”马修更加攥紧了手中的U形仪器,“只要测量出不同深度的水压,推算出深度和压力之间的关系,就能以涅墨西斯大陆的重量推算出海洋的深度了!”
为这种滑稽的事情浪费时间,也只有约顿能够原谅马修了。
“那么,你打算怎么知道整块大陆的重量?”约顿质问。
马修咬了咬下唇,他低下目光,支吾道:
“……以后会有办法计算出来的。”
“那么就把这件事情放一两天也没什么问题吧!”约顿咄咄逼人起来,“我要成为韦塞尔公爵了!你就不能来见证一下?”
“这个发现会让我进入庞·加莱学会。”马修说出这句话的声音,完全看不出他本人身上应有的软弱,“我搭了今晚八点的火车,没有办法推迟。”
约顿张张嘴,“利用公爵特权让火车推迟”之流的话语却没说出口。
一直以来,约顿都在从“保护马修”这件事情中享受“正义”带来的愉悦,他自诩马修是他最好的朋友,但在此刻他发觉,他在马修心里的地位可能比不上那个U形仪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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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6点50分,约顿从后门步入海因里希家的宾客厅。
如果阿尔托曼人能够将一枚炮弹送到这占地数千平米的哥特式建筑上,那么刚铎的国运也许会就此而改变。
今天聚集在这里的客人便是这么的不凡。
仆人们灵巧地在后台来回穿梭,面前是将这里与正厅隔开的大幕布。约顿按安排来到了宾客厅连着的小舞台幕后。
一会之后幕布拉开,希尔维娅就要在所有人艳羡的目光中走过父亲为他铺就的水晶般的台阶,然后告诉刚铎的整个高层,这朵娇花已经到了要绽放的年纪。
当然,约顿也要走过这个台阶。在这里他将接过沃兰德·韦塞尔公爵的荣耀。韦塞尔人种在海因里希的管理下虽然已不复当年“刚铎人最伟大的盟友”的称号,但像欧斯·韦塞尔这样仍想使韦塞尔复兴的韦塞尔老将军也不在少数。他们或明或暗地关注着自己未来的领主约顿,他如沃兰德当年一样的理想主义和未经战事的天真与懦弱。
这里是海因里希家最小的舞台,幕后虽然不至于容不下两个人,但是在这样的小房间里放下两个互相讨厌的人总是会让人觉得局促。
两人的想法在这一刻是相同的:
海因里希绝对是故意的。
为了打破这局促的氛围,约顿张口说:
“啊,……第二圆舞曲。”
说完他就后悔了。今天负责演奏的是一支以赛亚人组成的交响乐队,那爵士风格的圆舞曲风格婉转欢快,大提琴的底音却给曲子抹上一丝无法言说的苍凉。约顿很喜欢这首曲子,但对它的了解也只限于知道名字。
果然,希尔维娅只是看着那本许久没翻过一页的书,一句话也不说。
“……你就当我没说吧,”约顿的喉结上下动一动,想用言语给自己找回面子。但他觉得现在的自己越来越像个试图追求公主的小丑了。
“哼!第二圆舞曲!”希尔维娅忽然突兀地说,虽然她的视线依然没离开书本:
“你知道这首歌是以赛亚人所创作的名曲吗?”
“我不知道。”约顿如实回答。
希尔维娅嫌弃地叹了口气,但却继续说下去:“有考据说以赛亚人和你们韦塞尔人一样也是从北方迁徙过来的。他们的文学作品虽然历经了草原上的征战,带上了奔放的豪情与碾压一切的气势,但骨子里总有一种在北方寒夜里的篝火边才能慢慢述说的忧伤。”
在希尔维娅的讲述声中,男孩女孩们和着欢快的舞曲翩翩起舞。翻飞的裙子与交错的酒杯交相辉映,在这茫茫的舞乐声中,约顿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丝夜未央,乐已殇的落寞之感。
约顿忽然很希望这时明娜陪在他身边。
“你喜欢我吗,约顿?”希尔维娅忽然试探地问。她的目光像怯生的小鹿,向着约顿这边极快地一瞥。
“我不喜欢。”约顿如实回答。
“哈哈哈!和你这呆子说话有时候还挺让人舒服的嘛!”希尔维娅笑了。是那种放荡的大笑,如果只听声音还让人以为是哪个森林里的女巫发出来的。
她丢下怀中的书,坐到约顿身边:“我也不喜欢你。我喜欢兰斯,天文学院的那个兰斯。不如我们现在就把你喜欢的人和兰斯带过来,然后在登台的时候我们就和喜欢的人一起上去,到时老爹也不好发作。怎么样?“
约顿张大嘴巴:“……你喜欢兰斯!”
希尔维娅后退一步,用手去掩羞红了的脸庞:“怎么,不行?”
“那还等什么!”约顿立刻动身,他在心里称赞了一下希尔维娅还是挺聪明的嘛。明娜就在海因里希的府邸里,只要在登台前说服明娜就可以了!
约顿掏出怀表,他要在7点30分登台,用来说服明娜的时间足足有……6分钟!
穿过略略有些脏的下仆们的工作场所,气喘吁吁的约顿看见了那个正在指挥其他女仆的背影,干练的栗色马尾和一丝不苟的女仆服。
“明娜,嫁给我吧!”韦塞尔公爵大喊。
明娜回头看了一眼。
她拔腿就跑。
闹剧便开始了。
他们穿过仆人们工作的后厨和柴房,也穿过举着酒杯的贵族所组成的人群。周围的人都停下来,面带微笑地看着这一对男女的的追逐戏,就好像品味一幕不寻常的演出一样。提着裙子的少女在前面奔跑,后面的人似乎乐于观赏这出好戏,也似乎为了增加这场竞技的公平性,有意无意地堵上少女身后的通路。约顿一连撞倒了好几个侍者,甚至还撞倒了西利科·梵德大公的儿子,莱尔·梵德;两人在这纵情声乐的塔楼里越登越高,距离接近又拉开。终于约顿来到了最后的通道,通往这座建筑的顶层露台。
赤红色的暮光从那通道的尽头涌进来,看起来就像一扇通往虚妄世界的门。
明娜就在上面。
约顿三步并作两步,登上最后的几级台阶。闯破那霞光之门后,约顿呆在了原地。
那是一台蒸汽甲胄。
它的左肩上扛着明娜,右手捂住明娜的嘴巴。
蒸汽甲胄,是刚铎人在战争中锻造出的终极兵器。它的存在在刚铎共和国的平民口中只是“处于实验阶段”这样的程度。传说它装载了以红冰驱动的小型内燃机作为动力,护甲是比具装骑兵更厚的板甲,它的出现将会取代重骑兵在战场上的地位。
人们叫它“蒸汽骑士”。
但约顿知道。他的父亲就曾穿着这样的甲胄,在战场上以一敌千。海因里希告诉过他,刚铎人第一次将蒸汽骑士投入战场,就将阿尔托曼的三个联合军团逼退了二十五里。
蒸汽骑士是刚铎的尖端产物,但这具铠甲却锈迹斑斑,似乎十几年没有维护过。它残破的双足踏破霞光与尘土,似乎刚刚从刚铎的历史中踏来。一如刚铎民族以战争崛起那样,它的肩上是从一个外族掳来的、正在尖叫的少女;略微等一等红冰再次凝固,它便从这哥特塔楼上跳了下去。
“永恒”号,那是它背后的字样。
“操!”
约顿也从塔楼上跳了下去。他的骂娘声因为风而变形。
约顿从不后悔。
不论结果如何都不后悔,即使他在赌这台蒸汽甲胄里的人不会自我毁灭。以精炼铁铸就的蒸汽骑士不可能就这样坠下去,它在利用它的反推装置减慢下落速度!
来了!约顿死死抓住下落已慢的蒸汽骑士,想要干扰它的落地动作。但是人力岂能匹敌内燃机,蒸汽骑士安稳落地,坠落的冲击将约顿震出几米,在地上痛苦地捂住腹部。
约顿抬头看向明娜,还好,在蒸汽骑士的怀中,她看起来还安然无恙。
“把她还回来!”
约顿挣扎几步,又追上蒸汽骑士。“永恒”号发出红冰蒸腾的怒吼,加速冲向阿尔诺德火车站。
如果让它接入铁轨,就永远也找不到明娜了!
约顿不顾坠落给内脏带来的剧痛,飞快地向“永恒”号的背影追去。但是人力哪能追得上内燃机,从海因里希府邸到阿尔诺德火车站接近20分钟的路程,约顿硬是眼睁睁地看着“永恒”号接入了铁轨,极快地消失在克里玛扎罗山脚下。
“操!操!操!操!操!”
剧痛蔓延到四肢,但没阻止住约顿的怒吼。明娜莫名其妙地被绑架了,难道这就是故事的结局?约顿感到痛觉在撕扯他的四肢了,但他不想倒下,他不想故事就这样迎来它的结局。
耳边传来蒸汽怒吼,似乎也在嘲笑约顿。
蒸汽怒吼?
约顿回头。那种早已让他提不起兴趣的科技产物正慢慢启动,一列经过阿尔诺德站的火车即将发车。约顿回忆起马修曾说过,他要搭一班去往刚铎城的火车,而这班火车的启动时间是——
约顿怀表上的秒、分、时三针一起转动。
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