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燕国皇宫林立着许多华美的建筑,每个宫殿都有都属于自己的称呼,但自从燕国灭亡后,这些宫殿的牌匾都被摘了下来,统一称作金陵台。
侍卫压着燕宁走过长长的宫道,最后来到了皇后居住的栖凰宫。
燕宁挣扎着起身,向外望去,四周皆是一片狼藉,朱红的宫墙上溅着发黑的血点,与栖凰宫一墙之隔的飞宁殿也破烂不堪。
栖凰宫与飞宁殿,一座是后宫之主长孙皇后的居所,另一座则是燕宁长公主的宫殿。
曾几何时,这两座比邻而居的宫殿是皇宫里最热闹、最华美的宫殿,昂贵奢靡的香风随着春风一直传到前朝大殿,即使是深夜也燃着万年不熄的鲛烛,有永远数不清的奴仆恭候在一旁。
而现在
燕宁隔着一道宫墙,痴痴地望着飞宁殿里的梧桐它已经被战火燃得只剩下枯枝了。
侍卫沉默地把她推进栖凰宫的正殿,厚重的宫门在她面前重重关上,徒留一地冷清。
昏黄的烛火跳跃着,身后有个长长的影子投在燕宁面前的地上,她缓缓转过头。
主梁上垂下长长的白绫,长孙皇后的尸体挂在上面,像个无比严苛的主人,死不瞑目地注视属于她的宫殿内的一切。
“啊”大门又被人从外打开,先前被侍卫们带走的妃子公主被人推进殿内,都被这样骇人的场景吓了一跳。
“长孙皇后她、她也”
“嗯。”燕宁点头,黯然道,“梁军攻进来的时候,她曾劝父王逃离京城,但父王不肯,于是她也”
“长孙皇后已经死了,燕扶也”公主们低泣着,“我们也会死的,而且会屈辱地死去”
燕扶燕宁想起那个女人,平日里在宫中最是跋扈小气不过,也时常看不惯她受宠找借口为难她。但谁也想不到,在这个时刻,她竟有如此勇气,全了身为皇室公主的尊严体面。
燕宁看着长孙皇后满是死气的苍白面容,又想起前朝大殿里自刎于王座上的燕王。
我不如燕扶。她自嘲地想,她是燕王与长孙皇后最疼爱的女儿,却没有从他们身上学到半点“君王死社稷”的气节。
但是,只要活着,一切就会有转机。
只要活着。
“不,不会的。”燕宁缓缓说,“我们要活下去。”
她有自己的考量,前朝大殿、栖凰宫,还有路上经过的东宫,都没有看到太子的尸体,在敌军攻破皇宫的那一刻,他不在三大殿内,还能去哪里
太子很可能是被敌军抓住了,但燕宁更愿意相信是,在皇室倾颓之际,燕王把延续皇室的血脉送出了宫,送往安全的地方。
“该怎么活”七公主燕孔惊惧而愤怒地对燕宁大喊,“你告诉我,该怎么活”
燕鹤也冷笑道“我们自然不如长公主,那牧将军对长公主如此特别,想来是旧相好千里迢迢找来了罢也不知父王要是知道他最疼爱的女儿居然与灭国仇人私相授受,会不会气活过来”
“随你们怎么说。”燕宁看也不看她们一眼,跪在长孙皇后面前,慢吞吞地说,“无论有什么理由,咱们一起苟且偷生,即使被万人唾骂,也都是一块儿的。若你们真有点气性,现在该与燕扶躺在一块儿才对。”
“你”燕孔还要说,却被推门的声音打断了。
众人望去,只见十几个侍女鱼贯而入,个个手里都托着木质的案台,案台上摆着华服、香料与金玉首饰。
为首的侍女客客气气地行了礼,道“陛下说,让各位贵妃公主换好衣服便去他那里。”
说罢,她一挥手,侍女们自动分成几列,把手上的案台托到众人面前。
燕宁被分到的是一件红色衣服,她从案台上拿起,发现那衣服只是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内里什么也没有,难以蔽体。
她难堪地捧着那件纱衣,侍女见她久久没有动作,干脆直接上手去撕扯她本来就破破烂烂的衣服。
燕宁闭了眼,干脆任由侍女动作。
“啊”侍女惊恐的呼痛声响在她耳边。
燕宁睁开眼,却发现侍女跪在她面前,虽然捂着手指,却捂不住往下滴落的鲜血。
她的面前投下了一道阴影,抬起头,正是那有过一面之缘的牧轻鸿牧将军。
牧轻鸿手里还提着那把滴血的长剑一个时辰前,这把剑还削断了她的发髻,而现在,却斩断了这个侍女撕扯她衣衫的手指。
“这手不想要就不必要了。”牧轻鸿阴恻恻地说。
言罢,他看向燕宁面前的案台。
燕宁也是一怔,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案台上除了纱衣,还摆着一些大红描金的首饰或许不该称呼它们为首饰,那实际上是一些手环脚镣,还有鞭子、夹子等用具总之,极为艳俗。
牧轻鸿却轻轻地笑起来,面上竟是极为满意的神情,他略一颔首,道“这些、这些、这些”
他把那些衣服器具全点了个遍,最后看向燕宁,满意道“还有这个,一并带到我那去。”
侍卫们沉声应是,压着燕宁又往外走。
燕宁稀里糊涂地跟着侍卫出了门,最后回头望了眼其他人几位妃子公主们已经在侍女的“帮助”下换好了纱衣,纷纷向她投来嫉妒而羡慕的目光。
燕宁只能苦笑。
跟着这位牧将军走,大约也不会比她们的下场更好。虽然她们都觉得牧轻鸿对她不同,但燕宁自己能感受到,第一次见面时,牧轻鸿那一剑的杀气是作不得假的。
他是真的想杀了她,只是不知为何又突然反悔了。
一刻钟后,燕宁站在飞宁殿大门前,心里浮现出四个字鸠占鹊巢。
而那鸠鸟毫无自觉,大摇大摆地便绕过正殿,进了她的闺房,对侍卫道“就这里吧。”
燕宁默然无言。
她本以为牧轻鸿会如何羞辱她,心里也做好了准备,但牧轻鸿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便离开了飞宁殿。
他离开后,燕宁跑到窗户边向外望去,发现院里站满了看守的侍卫,虽然牧轻鸿没有锁住她,但想要逃跑是不可能的。
而飞宁殿内与栖凰宫截然不同,虽然墙壁与屋脚的地毯上都残留有血迹,但其他地方却十分整洁,博古架上的金银玉器完整呆在它们原本的位置,就连梳妆台的匣子里都放满了首饰。
如果没有人特意整理清扫,指望梁军留下这些东西,几乎是不可能的。
牧轻鸿,到底想做什么
燕宁想不通,也没有心思去想。
她在殿内枯坐到清晨,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紧接着,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消失一夜的牧轻鸿托着托盘走进来,把托盘里的粥放在桌子上。
“吃饭。”他说。
燕宁走过去,犹豫着。
她还记得自己只是问了牧轻鸿是否认识自己,就被拖去金陵台的事情,因此不敢再轻易开口。
但犹豫半晌,她还是问了“牧将军”
“吃饭”牧轻鸿打断了她,用银勺敲着瓷碗,“不要说话。”
燕宁只好坐过去,慢吞吞地拿起碗。
刚塞了两口,便见到大门外有几个侍卫抬着红底金纹的锦被匆匆而过。
燕宁愣了一下,“那是”
她分明看见锦被被裹成卷状,从缝隙里掉出一节轻慢奢靡的红色纱布。
牧轻鸿看了她一眼,示意门外的侍卫把东西抬进来。
侍卫们不敢怠慢,连忙抬着锦被掉头尽量,但没有进门,他们恪守着一个规则,把锦被丢在院落里。
被子散开,里面的东西滚落了出来。
那是一具燕宁极为眼熟的尸体,是燕鹤。
分明是昨天才见过,争过吵过的人,只隔了几个时辰,便悄无声息地躺在泥地里。她美丽的面容此时面目狰狞,双眼大睁着,衣不蔽体,能让人看清身上布满了青青紫紫的淤痕,可见生前遭受了多大的折磨。
这一刻,燕鹤狰狞的面容与燕扶满是血的脸诡异地重合了。
燕宁踉跄着扶住桌角,她的脑海里一片混沌,思维仿佛凝固了,但她仍然迟钝地想着
或许燕扶是她们之中最聪明的人。
因为即使是触柱而死,显然也比这样没有尊严的痛苦的死法好上许多许多。
燕宁慢吞吞地想着,即使竭力控制自己,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转向屋内那根雕龙画凤的石柱。
忽然,一双布满老茧的手从身后盖住了她的眼睛。
“你又在哭什么”牧轻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轻轻的叹息。“她常常辱你笑你,她死了,你哭什么”
那声音太轻了,以至于在出口的瞬间就消散在了风里。
燕宁眨眨眼,迟钝的大脑难以理解这个动作和这句话。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反应过来原来我哭了。
是啊,燕鹤辱她笑她,从来与她不对付,燕鹤死了,她哭什么
那是兔死狐悲。她想。她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离死亡那么近那么近,殉国气节,远得像是一句空话,像是人人都看得到但却摸不着的海市蜃楼一样,原来人都是怕死的。
她想了很多,但她说不出来话,只是哭。
牧轻鸿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他说
“我会庇佑你的,只要你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