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枷锁的寒冬
北方有句谚语:“清明前后,栽瓜点豆。”
今年玉瑞家的所有农活,全部落在乃红肩上。
那个昔日穿着时尚经典、走在村里任何一个地方都是焦点的乃红,不到一年的时间,被生活和谐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村妇。
如今你看到的乃红,从身边路过,再也闻不见莫名的香味,随着附着的是农村的烟火气、厨房的油烟味。
背上的背兜,肩上的锄头,跟当下的环境,无缝融合得毫无破绽。
当然种菜对于她而言,还是一个考验能力的活,明知自己单独无法完成,还是很识趣的请教公婆。
公婆后来居上的懒,不下地不干活,可很多时候乃红还是有办法降服公婆。
翻地除草的事,靠公婆不可能,但撒种子的活,乃红无法胜任。
一顿饺子就能让公婆心甘情愿地下地,对于乃红而言,这是一件很难的事,要不是靠老苟点拨,这地今年就得慌到头。
公婆是一把种庄稼的好手,儿子走丢,老头半瘫,表面上看,公婆确实懒了很多,任何事都不想干,如果不是自己饿,可能连饭都不想做。
谁曾真正想过,她是对生活失去信心,对未来没有任何盼头。
有了公婆的指导,乃红很快就学会了以前从未涉足过的农活。
乃红虽说在农村长大,可对于种菜,她的技术是空白的。
在娘家的日子,她顶多也是帮父母割点猪草、做个饭、收拾一下家里的清洁。
下地的活,有父母和弟弟就足够了。
现在嫁人了,婆家从里到外都需要她来打理,这个担子确实有点重。
老苟把乃红给自己父亲换洗衣服的事告诉了玉琢。
玉琢是个非常明事理的人,她主动跟老苟一家商量,这段时间就去娘家。
帮着乃红做点事。
不得不佩服老苟的睿智。
一方面通过这件事,他笃定玉琢不会再有事无事,因为乃红怀过别人的孩子,找全家麻烦,另一方面,乃红和玉琢单独相处,能从一定程度上,缓和两人的关系。
有了玉琢的加入,似乎她妈也回到了以前。
早上天不亮就去河边挑水,架起蜂窝煤炉子,烧好水。
这样乃红和玉琢起来,就有热水洗漱。
下地干活的事,也主动提出,她和玉琢去种,让乃红呆在家里,收拾收拾屋子,顺便做饭。
可乃红却不想这么干。
她选择三个人一起下地,快点饭点时,活也干得差不多了,她和玉琢一起回。
一起帮父亲换洗裤子,一起做饭。
不得不说,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玉琢跟乃红的关系有了很大的转变。
晚上吃完饭,两个人结伴去奶奶家串门,陪着奶奶聊天。
转眼到了六月间。
六月和十月是我们的农忙时间,收油菜、收小麦、种包谷、种油菜、种小麦。
油菜成熟很快。
进了五月中旬,只要下一场雨,天晴一两天。
你就能看见满坡的油菜瞬间成熟,如果不在这个时间点赶紧收回家,耽误一两天,菜籽一破壳,就全部掉地里了。
我们在山下,油菜要比老苟山上早成熟一个星期左右。
老苟父子两人,天不亮就下山去割菜籽。
我们那里的地,基本上都是灌不了水的旱地,名副其实靠天吃饭。
收成好不好,除了靠土壤和雨水,
基本都是自由生长的。
今年运气好,菜籽长势喜人,稍微平点的旱地,菜籽杆都长到了一米二左右,颗粒更是粒粒饱满。
玉瑞家地比较多,自留地、公租地、开垦的荒地加起来,少说也有二十多亩。
能浇水的地不多,只有五亩的样子,全部种上了胡萝卜。旱地里三分之一是菜籽,其余都种着小麦。
老苟熟悉玉瑞家的每一块地,等玉琢和乃红睡醒,烙饼、烧汤提到地里,老苟父子俩已经割了一大半。
老苟比较相信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他端过玉琢递过来的汤,拿起筷子,第一筷子沾汤向上洒,这叫敬天。
第二块地沾汤向下洒,这叫敬土地。
第三到第六筷子,分别向东西南北四方洒去。
向东敬东方的青纱神,向南敬南方的白纱神,向西敬西方的红纱神,向北敬北方的黑纱神。
这就跟我们村每年的春节的秧歌是一个系列。
每年除夕夜,全村人以家族为单位,饭前在各自认定的马路边位置,烧香、烧纸、放鞭炮,把去世的祖先接回家,在桌子上供奉三天。
在这三天的时间里,家族除夕晚上吃完饭,都要到供奉祖先的家里,一般为最小的男性家里,大家坐在一起聊天、喝茶,这叫守祖先。
大年初一早上,家家户户都要去村里供奉的庙里,给各路神仙烧香。
基本每家每户都在庙前广场杀一个公鸡。
有些是为了还愿,因为在家里出事的时候,会去庙里求神的保佑,答应过年献凤凰,这里所谓的凤凰,就是大公鸡。
还有一部分不需要还愿的,也要杀只凤凰供奉神,这叫信仰。
每个杀了鸡的人,把鸡拿回家,先要把鸡心、鸡肝、鸡冠单独弄下来煮熟,装在一个小盘子里,端到庙里的贡品台上,这叫回熟。
大年初一不走亲戚,只会在家族中走动,相互拜年。
拜年的形式也很朴实。
不拿礼物,晚辈集结在一起,由最大的一个领队,按照辈分由大到小,挨家挨户去拜年。
进门跪在主屋的桌面,该喊太爷的喊个太爷,再说一句给您拜个年,大家对这桌子磕个头。
一圈下来,基本就到午饭时间,很多人都回到自己家里吃饭,也有一些跟着自己的哥哥或叔叔,留在别人家吃饭。
初二时新女婿回门的日子,这天您在村里看到的陌生面孔,基本都是上年刚结婚的人。
初三是老女婿回门的日子,所有结婚两年、五年、十年、二十年......的女婿,都会在初三这天,拖家带口来老丈人家走亲戚。
初三傍晚,大家要把供奉了三天的祖先,吃完晚饭后送回接来的地方。
接和送唯一的区别就是茶。
接的时候,绕着烧完的纸浇一圈的是茶水,送的时候绕着浇一圈的是浆水,至于是为什么,我无从得知。
初三晚上送完祖先,大家聚集在一起,就开始讨论秧歌的事。
只要确定了谁主持这届的秧歌,相关的人就去找村里有威望的老人,比如刘大爷。
跟刘大爷以及刘大爷的几个助手(村里举行大事的助手,均上年纪)碰头讨论,这件事就算确定下来了。
这个时候,就有人去找庙里的管理员拿钥匙,准备好锣鼓,一旦通知要举办秧歌,就开始响鞭炮,锣鼓喧天。
秧歌一般会举行到正月十七,俗称黑十七,每年的正月十七,都没有月亮,而这天晚上就是秧歌结束之夜,也是最热闹的一个晚上。
这天晚上的秧歌也是持续时间最长,从晚上七点持续到早上五点。
正月十六晚上十一点五十,准时开始唱最后一曲秧歌《大桃花儿红》,时间控制得非常精准,准时在十一点五十九分唱完,留一分钟的时间,村里的妇女全部离场。
十二点一到,准时开始降妖。
降妖是一个很害怕的过程,院子里人满为患。基本上村里男人都在场,就连上了年纪的人,也会在这天晚上看降妖。
在降妖开始五分钟后,整个院子里包括房间的灯都会关掉,只在进门口点燃一根火把。
这个时候,分别穿青、红、白、黑、黄衣服,画着已衣服主色调相同脸的五个人,在黑夜中接着火把的火光,迅速从人后面穿过,分别钻进东、南、西、北四个房间,单膝下跪拄着驱魔杖,听从调遣。
唯独北方的房间,进去两个花脸的人,即黑纱神和黄纱神土地公。
等五方五地众神就位,十二点二十左右降妖结束,火急火燎开始封神。
封神结束,五个画脸的人,已黄纱神为首,开始从村头走街串巷,每一户家里都要去,每间房都要进去,每出一间房,后面跟着的人会在门口举起火把,另一人抓起一把火面,由下而上洒在火把上,火把的火瞬间燃烧的很旺。
每走过的一个巷口,都要用火拦住,听村里上年纪的人说,这叫驱鬼,火把封路的地方,鬼就过不去了。
最后这场驱鬼的活动,会结束在村外的沟里。
洗脸也是讲规矩的。
明年的喜神在哪个方位,这五个人就要对着什么方位洗脸换衣服,一切收拾完,要对着喜神的方位,烧香磕头。
从这天以后,村里三天不准放鞭炮,如果谁放了鞭炮,就会把驱赶走的鬼,重新找回来,村里一年不得安宁。
经年九月待在这个地方的人,除了生活习惯一致,甚至连有些小范围的习惯,也如出一辙。
老苟在地里吃饭前做的这个动作,我们村基本每个人都会,每个下地干活,在地里吃饭的人都要做一遍。
老苟父子两个都是种庄稼、收庄稼的好手,短短四个小时,一块三亩的油菜,已经有一半割倒在地里。
吃饭间隙,老苟会安排接下来的事情。
玉琢回家准备午饭,乃红和弟弟把割下来的油菜转到大路边,码在人力车上,回家吃午饭的时候,带一车回去。
玉琢很聪明,她叫乃红回家做午饭,乃红很少干地里的活。
玉琢和丈夫转油菜,老苟继续割。
整整忙了四天半,玉瑞家的油菜总算是割完,全部堆放在码垛场。
至于接下来碾油菜,晒菜籽的事,就不用老苟父子来帮忙。
碾油菜是大家一起干的活,今天左邻右舍给你干,明天你就得跟着左领右舍给别人干。
这个体力活,也落在乃红和玉琢身上。
玉瑞父亲的病越来越严重,一步也离不开人。
玉琢在家的日子,她妈也不敢像以前那样到处去,主要是大家都去忙,没人陪她闲聊。
风尘仆仆忙完了菜籽,就等下一场雨,铺上地膜种玉米。
种玉米也是一件很繁琐的事,那个时候翻地全靠牛,
三亩地,怎么着也要一头牛翻两个上午。
玉瑞家里没养牛,只要老苟趁天气好,月亮高挂的日子,凌晨四点过牵着牛下山耕。
与此同时,玉琢二爸的牛,也会事先拴在玉琢家,等老苟下山后,一个直接去地里犁地、另外一个来牵玉琢二爸的牛,再去犁。
这样一个早上就把地翻完,四个人又铆足劲干一下午,铺上地膜种上包谷籽。
紧接着又到了割小麦的时间。
老苟的地也不少,不歇气地收,往年也要收半个月,老苟一年打的粮食,少说也在5000斤上下。
今年老苟为了支撑女儿,在农忙时找了外援,我们那边叫赶麦场,言外之意就是帮助别人有偿有小麦。
这年的六月天有点捉摸不透,按照往年的时间算,我们山下的小麦收了一半,山上才开始起镰收。
今年基本成熟的时间前后相差没超过两天,一夜过去,放眼望去绿油油的小麦就时一片金黄。
老苟一口气请了十个人,每天每人30块钱,管吃管住还管烟。
而这十个人中,老苟带着三个给乃红在山下割小麦,山上留的七个由儿子领着收自己家的。
前后一个月的时间,终于过了农忙。
老苟估摸着自己今年能毛收8000斤粮食,玉瑞的能毛收400斤。
没错,装了尿素的代理,老苟整整码了120袋,抛开晒过过程中的损耗,老苟净重收仓8000斤不是问题。
过了国庆,种了小麦,所有人基本能闲下来,没事做了。
生活回到了吃完饭,坐在码垛场讨论别人的状态。
村里人很清楚的记得,立冬第二天,玉瑞爸爸吃力的拉着乃红的手,艰难的张开嘴,从嗓子眼提出几个字:“叫你爸爸下来一趟。”
乃红有点怕,她从小就听过,一个人在归西前,还竭尽所能用自己的一口气,叫来相见人的人。
乃红也不敢耽误,就跑到村头小卖部去打电话。
那个时候村里刚兴起电话,短途一分钟五毛、长途一块,一个村可能就一部电话,你打到村里告诉对方找谁,挂了电话,对方还要去叫人。
就这样,从打电话到老苟下来,基本上四十分钟,一同来的还有儿子和儿媳。
玉瑞爸并不是交代最后的遗憾。
经过艰难又长达一小时的聊天,通过言语、比划、歪歪扭扭鞋子、大家猜测。
玉瑞爸的意思是,乃红待在这个家里太委屈,叫老苟把孩子带回去,重新找个好人家嫁了。
此时的玉琢似乎也同意父亲的观点、玉琢二爸虽没说话,也默认了。
可老苟有顾虑,他担心玉琢不上山。
但玉琢还是给老苟吃了定心丸,一码归一码,乃红年纪轻轻待在这个家里,等于是守活寡,这样对乃红不公。
不论是乃红、老苟亦或是玉瑞家,放乃红走,是对大家的解脱。
老苟还是没把乃红接上山,临走时他当着玉瑞全家的面说:“他跟乃红有约定,一年的时间,在这一年里,找到玉瑞或者玉瑞回来,乃红还是玉瑞的媳妇,如果他跟乃红约定的一年时间内,还是没玉瑞的消息,那他就接上山。”
玉瑞爸对这个方法很是认可,大家心照不宣也认可了这个方法。
至于乃红是去是留,只有听天命。
生活回到了原来的平静,乃红也变成了一位贤良淑德、勤快的农家父女。
褪去了华丽和精致的妆容,那一种脸,配上两个高原红,比之前更成熟、更稳重、更惹人爱。
可如今的乃红很理智,也很懂事了。
一切都在像好的方向慢慢开始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