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同知
金阶一共三十九阶,林歆数着步子踩到第二十阶时,抬头看到了万公公。
万公公像是恭候已久,立在殿门前躬身等他走近,脸上还挂着那若有似无的笑。
林歆微欠了欠身,突然听到耳边飘来一句几不可闻的细语:“陛下在气头上,同知有问必答即可。”
林歆一愣,看了一眼万公公的背影,跟着迈步进了大殿。
“锦衣卫佥事林歆,断案神速,缉凶有功,着即刻升任锦衣卫指挥同知,兼领北镇抚司。钦此。”
“臣林歆,领旨谢恩。”林歆接旨,跪拜在地。
“起来说话吧。”济安帝的声音听着疲惫。
林歆趁着起身扫了一眼帝位上的人。济安帝刚过而立,看着慈和,脸色瞧着却不怎么好。
也不知道有没有叫那蓝齐来诊过。林歆没来由想到这遭,给自己吓了一跳。
“朕看过你的呈报。爱卿差事办得好,升官是应该的,不必惶恐。”济安帝没看见林歆的打量,“如爱卿所报,既然人证物证齐全,按朕的意思,便尽快结案吧。”
济安帝说罢,又低头研究起了那盘残局,看着像是要送客。
林歆犹豫了一刻,复又跪下。他余光扫到万公公静默如钟。
“启禀陛下,人证物证虽在,口供也已画押,但这案子,臣还有疑点未能查清,只怕其中还有冤屈和阴谋。还请陛下容臣把前因后果断个明白,再作结论。”
济安帝甩手把棋子扔回棋奁。
“这小小命案,让朕的两朝元老丢了性命,让朕的吏部侍郎卧病不起。林爱卿还想怎样?是要把朕的朝堂全都折进去,才肯罢休吗?!”帝王之怒,压得林歆跪拜在地。
“臣不敢。臣只是……”
林歆的陈词忽然被打断。
“陛下,这白子儿该下这儿。”
他住了口抬头看。万公公正翘着指,俯身指着济安帝的棋盘。
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他薄薄的身躯把济安帝的怒视挡了一半。
大殿静了半晌。
“下去吧。”济安帝终于发了话。
林歆不再多言,再拜起身,跟着万公公出了殿门。
“方才多谢万公公。”林歆明白万公公是特意替他挡了一遭,向他行了一礼。
万雨明侧身避开没有受,嘴里只道:“秋日风寒,林同知慢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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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歆握着圣旨往宫外走。他面圣的机会不多,这会儿后知后觉出了一身冷汗。
这宫廊还怪长的。
一个转角将近,突然又听到了人声。林歆学着来时的样子,停住脚步准备行礼。
他只见那人影直直朝他走来,还未来得及看清是谁,便先听到了一声轻笑。
“呦,这么巧啊。林佥事这是进宫去给陛下讲故事的吧。”
这声音好生熟悉。林歆的眼角跳了跳。
他怀疑是殿里冒出来的那念头长了张乌鸦嘴。
“哎呦蓝姑娘有所不知,林大人现在已升任锦衣卫同知兼北镇抚,您可该改口啦。”给林歆带路的小太监忙不迭地给眼前人解释。
林歆抬眼,对上蓝齐的目光,竟先被她今日的打扮晃了下眼。
她一改往日的朴素,穿了一身大红的裳。平日里随意披散的长发被盘成了个倾髻,缀着支云鬓花颜金步摇,发间还簪了两朵金花,除此之外别无首饰。她唇上抹了如血的胭脂,额上点着花钿,像是被规矩束出来的装扮。可她一身的随性散漫没有被刻意掩去,两种气质一碰撞,倒衬得整个人妖娆明媚、神采飞扬。
林歆看呆了片刻。他突然意识到,那位救他性命的医女,本就是个一笑倾城的美人。
秋日的阳光怎么这么热,蒸得人脸上发烫。
蓝齐却浑然不觉,正饶有兴味地打量他手里的圣旨。
“原来是这样,那蓝齐得恭贺同知大人。”她还真规规矩矩对着林歆行了一礼。
林歆回过神来,缓了缓心跳,心里一哂:皇宫可真是个磨性子的好地方。
“蓝姑娘这是……刚从长翊宫出来?”他想了一瞬,便已了然。蓝齐进宫必是受长公主传唤。
女儿见女儿,怪不得打扮得招摇。
“宫禁路长,有林大人作伴就不孤单了。”出宫的路蓝齐熟得很,她挥手让两位带路的太监退下,自顾自和林歆并了肩。
“长公主可好?”
“长公主好不好,就不劳林大人费心了。”
林歆知道自己这话问得僭越,笑了笑没在意蓝齐答得生分。
“蓝姑娘两年前为医治长公主舌战太医院的时候,瞧着倒没这么谨慎。”他回敬道。
“哦?林大人记得清楚啊。”蓝齐瞄了他一眼。
当然清楚。
蓝齐初入祈都舌战群医的时候,在朝堂上下曾引发不小的议论。一个江湖女郎中敢给太医署下战帖,说他们治疗太保守,误诊长公主的眼疾,有渎职之嫌。她要摆坛论医道,挑衅整个祈都的医生。若是赢了,长公主就得由着她医;若是输了,她此生再不入杏林。
当年乔霁为这事,喋喋不休在林歆耳边叨叨了整整二十天,非跟他打赌说这丫头太嫩,虽然生得好看,但论起长篇大论,肯定搞不定那群老头,直烦得林歆耐着性子陪他去看了一场论坛。
那次辩论,林歆记的可深。
一是发现乔霁没骗人。这姑娘确实好看,长得不似大家闺秀,倒像是仙女染尘。穿的戴的都是些破衣烂衫,硬是给她出尘的气质挂上世俗。但他看清楚了她桃花眼里的傲睨一世,和红唇微翘的桀骜不驯。光是这份神情,便败了祈都三千佳丽的颜色。
二是他感觉乔霁的那个赌可能要输。他是听不懂那些岐黄青囊,但他听得懂骂人。
这丫头干脆不跟迂腐老头辩长篇大论,只拐弯抹角捅人肺管子,引经据典听着还挺有道理。
她的辩词没有呜呼哀哉,只有一句句亲手治过的实例,明里暗里挤兑太医院纸上谈兵。人看着年方二八,掰着指头数出来妙手回春的例子却惹得那两鬓斑白的太医院院使一个劲儿地干擦汗。
长公主隔着帘子听辩论,因有眼疾看着模糊,听得却清楚。林歆听了一个时辰,听到了长公主的一声轻笑,侍女便下来请蓝齐过去。
这便是赢了。
于是那天深夜,林歆重伤快要神志不清,一打眼看到了“无事”的招牌,想也没想就敲了救命的门。昏迷前他看到那姑娘戏谑的嘴角,和两年前一模一样。
“说起来……在下的荷包呢?”想到“无事”,林歆才终于记起这人好像欠了自己什么。
“忘带了。下次还你。”蓝齐面不改色说着瞎话。
那荷包明明正好好躺在她的左胸口。
“同知大人一朝升官,往后平步青云,可别忘了在下的救命之恩——说起来,听说青丝绕那案子抓住凶手了?好像竟是大理寺卿?”
“姑娘不要乱听传言。行凶之人在抓捕时袭击锦衣卫同知,已被我就地正法。”反正这案子马上要结,现在透个消息也无甚要紧。
难怪了。蓝齐眯起眼睛,心里念道。
自打她看到圣旨又听闻林歆被升了同知,她就隐约有所怀疑。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出了这么大的命案,牵连进两名朝臣,锦衣卫光是巡查不力就该被参一本。这林佥事怎么还不降反升?除非是锦衣卫已无人可用。
蓝齐从吴府逃走时那凶手明明已经凉透,哪门子的袭击同知。
只能是林歆自己给自己搬了把往上爬的梯子。
这荷包嘛,待我先看清你是个什么人,再还吧。
“……原来如此。可怜那侍郎公子招惹了什么不该招惹的人,才死于非命吧。”蓝齐诸般念想只在一瞬,背着手在宫禁里一蹦一跳,随口感慨道。
“此事尚无定论……你慢些,留神摔倒。”林歆看了眼走路都不安分的蓝齐,又好笑又无奈地提醒道。
“怎么?案子都要结了,杀人动机还没查出来?”蓝齐的惊讶装得跟真的似的,“这可是四条人命呐,竟全都没得这么不明不白。以后若再想半夜去青丝绕,可得掂量掂量上面飘着的四只冤魂吧。”
林歆刚要开口敷衍,突然眉头一紧。
四条人命?
他怎么没想到,或许凶手的目标从来就不是熊付秦!
他狐疑地扫了眼蓝齐,见那人正目不斜视地不好好走路,晃得步摇洒了满墙的金光,仿佛刚才那话真的只是随便一说。
他正暗自嘀咕着,身边人突然“哎呀”了一声。他条件反射般伸手搀扶,堪堪把蓝齐细瘦的手腕裹进了手掌里。他挑眉看向矮着身子的蓝齐,对方的另一只手正揉着脚腕,笑容明媚地仰头看他。
“不小心踩到裙摆绊了一下,不碍事的。”她“嘿嘿”笑着,任凭林歆捏着自己的腕子,没有半点扭捏和尴尬,嘴上得了便宜还卖乖,“多谢大人出手及时,不然我怕是要用脸着地了。”
她摸摸自己的脸,煞有介事地叹气:“那便太可惜了。”
林歆没接话。他把目光从那双潋滟的桃花眼里挪开,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使力扶着她站稳,才轻轻松开蓝齐的胳膊。他艰难地捡回方才的思绪,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一边飘。
她刚才说,四条人命。
还有上次在医馆换药时的“别有用心”,和那句“若是在青楼,我想接近大人都难呢……”
他压下脸上的烧,定了定神。
他得再去趟青丝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