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风尘
都说风尘里尽是无情人。在青丝绕的门口立了片刻,林歆觉得这话一点不错。
现在是午时,远未到风尘场所最热闹的时辰,这里竟已经开始人来人往,入眼的处处是歌舞升平。五日前才发生的血案仿佛还没有勾栏美人的一根头发丝值得被记住。
十个锦衣卫跟木桩子一样在大堂戳了有一刻钟了,周围飘来飘去的环肥燕瘦把这些毛头小子们勾得那叫一个面红耳赤、抓耳挠腮。但却愣是没有姑娘敢往为首的男人跟前蹭上一步。
林歆是头一遭来这种地方。他脸上那拒人千里的表情把这点写得明明白白。
约摸又等了一柱香,青丝绕的妈妈王玉奴才终于甩着手绢晃到林歆眼前,施施然行了个礼。
“让官爷久等了,官爷可莫怪啊。那小妮子们忒不懂事,官爷到了也不知道通传一声,我一定狠狠教训——哎您请这边上楼,瞧着脚下。”
林歆懒得跟她废话,见人来了,抬脚就往阁楼上走。他心里明镜似的,这婆子就是嫌官府一趟趟来扰她的生意,心里不舒坦,刻意想晾着他们出出怨气。
早上出了宫后,他一路琢磨着蓝齐那句无心的提醒,直奔锦衣卫翻看了青楼案其他三个死者的身份。其中两个是刚入青丝绕不久的侍女,看年纪都未满金钗,还是些小丫头。林歆便把目光锁在了那最后一人的姓名上。
青画,年二八,入烟花八年、青丝绕五年。三年前升花吟,也就是青楼美人里的榜眼。
案卷还详细记载了她的常客,粗粗一读,竟几乎全是达官贵人和世家公子。
林歆微微挑了眉。这些富贵闲人们白天要共饮一杯酒,隔着夜还去睡同一个女人。他不理解这种出奇一致的口味。
青画的尸体他不是没看过,瞧着纤纤弱质、细柳扶风。林歆左右没瞧出她哪里美得特别,明明还不如普通医馆里的一个医女。
合上卷宗,他便带了人来青楼。如果这案子还能有一丝让那幕后之人露出身形的突破口,那便只会出现在这青画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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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上的客人们看到来了锦衣卫,纷纷遮着脸四散躲避。林歆跟着王妈妈一路穿行而过,停在了走廊的倒数第二个雅间。
据妈妈说,这里就是那夜案发的现场。
妈妈掏出钥匙开了锁,林歆便要推门进去。就在这时,隔壁那走廊尽头的屋子突然打开,现出来了两个人。
苏乐溪和她的乐女花鸢对着林歆欠身道了声万福。
“妾苏乐溪,问大人安。”苏乐溪嗓音轻细,眼睫低垂,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烟花第一美人果真名不虚传。
“大人此来,可是青画妹妹的案子有了进展?”
林歆上下看了她一眼,道了声是。
“那日妾和花鸢妹妹一直待在附近,大人若有疑,尽管问便是。我二人定知无不言,只求尽快为青画妹妹平冤。”
林歆点了点头,突然觉得花鸢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花鸢?口供上说,那日事发时一直在隔壁待着的人,是你不是?”
苏乐溪旁边的姑娘突然被点了名字,抖了一抖,才细声称是。
“你确实在亥时左右,听见了呻吟声和翻窗的动静?听见了几声?可曾听见些别的?”
花鸢瞥了苏乐溪一眼,小声回道,“妾那日亥时独自在隔壁换弦,不时拨弦试音,只是隐约觉得听到了异响,但是……但是也不敢肯定。”
林歆看她吓得快要躲成苏乐溪的影子,只得放缓声音安抚道,“无妨。姑娘若又想起什么,直说便是,任何线索都可能是关键——听二位的意思,平日里可是与青画娘子交好?”
见二人点了头,林歆终于重新释放出藏锋的目光,开口道,“青画其人,二位娘子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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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回到医馆的蓝齐直接拦下了正要出门进药材的燕飞,平日里的那股子随意被她敛了个一干二净。
“一个时辰之内,我要知道那林歆究竟是什么来头。”
“一个时辰怕是有点紧,主子要查到多细?”燕飞放下手中的活计,再起身时,眉眼间显出了他的恣意江湖气。
“能查多细查多细。我要知道他的居所亲人故交兄弟,他为什么去竹林、为什么进锦衣卫,”蓝齐把嘴角抿成根针,“——给我翻烂他的祖宗八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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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画的房间里,此时立着林歆、苏乐溪和花鸢三人。
尸体早收进锦衣卫,血迹被打扫干净,屋子看起来一如往常。据妈妈说,大理寺的人撤了之后,这间屋子再没接过客,一早就上了锁。其中所有物品也都在原位,没被动过。
林歆让所有锦衣卫都守在了外面,挡住一切窥探的目光和耳朵。他直觉,眼前这两个姑娘有话要对他说。
先开口的是苏乐溪。
“妾不敢妄测,但有一事,大人可能需要知道,”她顿了顿,看向花鸢,“大概半月前,花鸢妹妹曾悄悄告诉我,这青画娘子,有可能是外族人。”
“是……是。妾是半月前偶然在青画姐姐的房间,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花鸢接过话头,嗓音打着颤,“妾便来寻苏姐姐,求姐姐拿个主意。姐姐听了之后跟我说,青画很可能是夜沙人。”
林歆闻言,目光陡然凌厉,“这么重要的事,你们先前怎么不跟大理寺说?”
花鸢吓得扑通跪下,泪水险险在眼眶里打转,“妾不敢……妾当时也不确定青画姐姐就是那外族人。而且妾瞧着大理寺一直在盘问有关熊公子的事,妾便以为此事无关紧要,怕说了反而会惹上祸端,万一再冤枉了青画姐姐……”
她看向苏乐溪,“当时苏姐姐是想说的,也是被妾拦下了。大人要罚便罚妾吧,都是妾一时畏缩,此事与苏姐姐没有关联。”
苏乐溪轻叹了口气,温柔地扶起了花鸢,细声安抚着。
林歆接着问道:“那怎么今日又想说了?”
“因为妾听闻,这案子连大理寺卿都入了狱,想来是干系重大。妾犹豫了好几日,怕知情不报会误了官府的查案大事,便下决心准备去锦衣卫请人再来搜一遭。若真能搜出些什么,便算不负妾的良心。如若不能,妾也甘愿领罚。”
“——好巧,妾正和苏姐姐议着此事,大人便来了。”
花鸢悄悄抬眼看了一眼林歆,没想到锦衣卫还有生得这么好看的大人。早知道就不怕那些凶神恶煞了。
林歆的目光在苏乐溪和花鸢身上来回走了一圈,沉声道,“那便搜搜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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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之后,林歆面前的桌子上摆了几张画和一个不知用途的模具。
这些是锦衣卫从青画房间搜出来的可疑物件。
据花鸢指认,她就是看了那些画,才疑心青画是夜沙人。仔细看会发现,每张画上的题记并非行草,而是另一种文字。
林歆见过那种文字。像蛇一样七扭八拐的,确实是夜沙文。
夜沙已经灭国八年,大虞内认得夜沙文的人剩得不多了。他打算把那些画拿回去,找专人辨认一下文字的内容再作结论。
然后他把目光移到了那件模具上。
那玩意儿是个模具这事,是林歆根据它的外形猜的。那是个金属物件,长方体,中间凹进去一大块,看不出来里面到底是个什么形状。林歆没见过这种东西,下属也是觉得新奇,才和画一起呈给了他。
他想了想,叫王妈妈端来了一盆揉好的面。他撸起袖子,满脸嫌弃地亲自把面团塞进那个模具里,风干了半刻再取出来。
那面团一面平一面凸,凸起的那面,瞧着像是某种动物。
林歆盯着这怪异的面雕,觉得眼熟,又一时间抓不住那根头绪,一个头变两个大。
他的耐心彻底告罄,胡乱揉了那面团,叫人来描了模具的形状,把拓纸揣进怀里,出门和候在门口的苏花二人道了声谢,然后带着画和模具离开了青丝绕。
他前脚刚走,两只木雀就一左一右从阁楼的窗口,悄然飞出了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