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银针
乔霁补足了觉,再回到锦衣卫时,看到的就是一队满身血污的兄弟抬着个人送进诏狱的背影。他踮脚看了看,没看见他的同知大人,便满腹狐疑地去议事堂找人。
他推门进屋,果然见林歆独自坐在桌案后面,酉时的昏光把林同知整个笼罩在了阴影里。
乔霁大大咧咧地迈步往里进,自顾自就开始提问:“北镇抚司这回抓了什么凶徒,兄弟们怎么伤得这么……”
然后他看清了林歆的表情,倏地收住了话音,一步也不敢再往前。
他揣摩着林歆的神色,阴郁、冷静、想杀人。
“怎……怎么了?”他轻轻吞了口口水,不自觉地握紧了刀柄。
林歆纹丝不动,像没看见他一样。他双手交握抵在下巴上,视线低垂,一眨不眨。乔霁小心翼翼地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桌案上摆了几根银针和一把断掉的扇子。
他突然眉头一跳,顾不得面前这个刚刚变身的活阎王,快步走上前捏起银针和扇子,凑到光下仔细打量。
“这些是哪里来的?”乔霁眯起眼睛观察了很久,神情严肃地回过头问林歆。
林歆的目光从他拿走扇子之后就缓缓地黏在了他的身上,闻言只答道:“画舫上打飞你的绣春刀的,就是这银针。”
听到这句答非所问,乔霁的表情闪过一丝意外。但他很快沉吟了一下,解释道:“我是想说,据我今早刚刚探到的消息,云墨阁的暗杀门掌门人‘重明’,好像就擅长用扇子和银针。”
他抬头看向林歆,希望从他的脸上发现惊讶或是欣喜。但林歆只干巴巴地说了声:“是么。”
乔霁看着他的反应皱了下眉头,又接着问:“你今天究竟抓了个什么人?真的是云墨阁的‘重明’?他是什么身份?可有审出你想要的答案?”
这回,林歆终于不再像一尊雕塑。他面无表情地撤开交握的双手搭在扶手上,身子缓缓往后靠过去,直到把脑袋抵上椅背,刚好能把视线投向门外最后一丝天光时,他才微微眯了下眼睛。
“无事医馆,蓝齐。”他的声音里没有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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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啪嗒。
寂静无声的诏狱把冰冷潮湿的水滴声放大了无数倍。
啪嗒。
里面的人终于痛苦地皱了下眉头,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蓝齐眼帘的是一片黑暗。
她使劲眨了眨眼睛,终于看清了一些晃动的烛火。
门外的狱卒见她醒了,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这么冰肌玉骨的一个姑娘竟被镇抚大人伤成这样,也不知犯了什么大罪,连牢房都指定了最阴冷的一间,还上了最重的镣铐。
狱卒同情地摇了摇头,心想:还好这位镇抚大人不爱动刑,否则她怕是熬不过几遭就要香消玉殒了。
他正暗自观察着,突然发现这姑娘虽然醒了,但竟一动不动,不哭不闹也不叫,像是连呼吸都没了。
他心里一惊,凑近了狱门仔细瞧,发现她好像在微微发抖。狱卒放下心来,估摸着那人只是被吓傻了,于是又打着哈欠站回了原处,
蓝齐是疼的。
她又冷又痛,但沉甸甸的镣铐坠得她抬不起手来检查伤口,也无法缩成一团保存热量。她连试都懒得试,只盯着虚无的黑暗放空自己,试图忽略**上的不适。
而她的精神无比漠然。
看到林歆出现在清风座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被卖了。现在回想,邀约她的木雀怎么会寄给燕飞?必然是那张纸条上写了别的内容,引得燕飞对她产生怀疑,所以按纸条所说用赴约“烛阴”来试探她,不想却正中对手的下怀。
若说她不怪燕飞是不可能的。经此一事,她再不敢全然信任燕飞。
假如还有幸活着走出诏狱,她驱逐也好贬斥也好,不会再让燕飞天天跟随左右了。
但她看清了林歆最后看她的眼神,像是要把她撕成碎片,竟让她久违地产生了害怕的战栗。
那一刻,她不觉得自己还能再看一眼外面的蓝天,所以放肆地请求林歆替她处理掉燕飞这个隐患。
想到这儿,她微微挑了下嘴角。她可真是昏了头,怎么会认为林歆还愿意帮她这个忙呢?
他们甚至没有任何交情,横在中间的只有圈套和算计、愤怒和恨意。
林歆。
她没有张嘴,在心里咂摸着这个名字。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林歆会突然这么恨她。显然,自己在云墨阁的身份暴露了,才会引来今日招呼都不打一声的短兵相接。但林歆为什么恨云墨阁呢?她不知道,但她没有什么好预感。
狭窄的窗口外面是漆黑一片的天,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蓝齐虚弱又疲惫,纷繁的思绪撞得她脑袋胀痛。她再次闭上了眼睛,准备先养养精神,等醒来再盘算该怎么应对这场变局。
偌大的诏狱终于吞噬了这一丁点小小的白色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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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可能!”听到这个名字,乔霁惊愕地倒退两步,不可置信地盯着林歆。
林歆缓缓歪了脑袋看着他,漠然道:“怎么不可能?”
乔霁语速飞快,像要急惶惶地证明林歆错了:“蓝齐是‘医仙’啊,是辩论赢了整个太医署的祈都名人啊!你当年不是还去看过论坛的吗,她的医馆如今救了多少祈都穷苦百姓的命!她怎么可能是杀人无数的云墨阁暗杀门掌门人?一定是哪里弄错了,你审她了吗?她亲口认了吗?我要看她的供状!”
听了这话,林歆一错不错地看了他半晌,脸上还是那副神情,盯得乔霁心里发毛。
然后他听见林歆懒懒地道:“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跟本同知说话?诏狱的事归北镇抚司管,何时轮到你一个佥事指手画脚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惊雷把乔霁炸了个怔愣。
他“唰”地白了脸色,静止了两秒,然后“扑通”一下跪地请罪:“卑职以下犯上,请同知大人责罚。”
林歆看着他,眯了一下眼睛,随即收回眼里的寒光:“起来说话……”
可他的声音突然被截断了。
只见乔霁猛然抬头,眼神里是炯炯精光:“但卑职斗胆,敢问同知大人是如何得知这银针和画舫上打掉卑职兵刃的是同一种、出自同一人?”
他看见林歆骤然起身,却不给林歆怒喝的机会,径直把话说完:“那夜雨大,连卑职都没有看清袭来的暗器长什么样子。敢问同知,画舫案案发后,您放着落水的刺客不搜,第一时间赶去做什么了?”
他紧盯着林歆浸满戾气的眸子,质问声一字一顿:“您究竟是去无事医馆抓了人,还是栽了赃呢?”
“唰”地一声,林歆的绣春刀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别逼我杀你。”
乔霁没有迟疑,就顶着这刀,缓缓起了身,不顾刀刃在脖子上留下的血痕:“刚才是我僭越,我确实无权过问诏狱审讯,也不该主观臆断,下意识反驳你的判断。只要你手握证据,就算是怀疑当朝宰相,我也会坚定地追随你左右。”
他顿了顿,神情锐利地逼视林歆:“但方才画舫案的银针提及得突兀,联想到你案发后无缘无故的消失,和近一两个月身上若有若无的药香……林同知,你真的不打算说说你和无事医馆究竟有什么关系么?这回抓的这人,你真的敢答一句问心无愧么?”
绣春刀稳稳地架在乔霁的肩膀上,折射出满屋子的寒霜。半晌,刀刃被一寸一寸地挪开,直到颓然地指向地面。
林歆收了刀,转过身,慢慢吐了口气,把方才实打实的杀意驱散干净。然后他简短地回答了乔霁的质问:“她救过我一命,我救过她一命。我放过她一次,又抓了她一次。仅此而已。”
“你不用担心我会徇私枉法,”林歆回头看向乔霁,露出一丝刻薄的笑来,“恩怨两清,交情归零。早在我确认她是‘重明’的那一刻起,她就只是我的阶下囚了。”
乔霁没管脖子上渗血的伤口,只定定地看了林歆良久,才缓缓点了头。
“好,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便信你。”
他停了一下,也嘲弄地笑了起来:“只希望你这份冷情真的能带我们找到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