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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刑讯

但乔霁没想到,林歆这次根本是从骨子里往外透着冷。

那天之后,审讯的事情林歆没有避着他,但林歆也从未亲自去过诏狱。负责主审的人只知道牢里那位是画舫案嫌疑人,虽然疑虑同知大人怎么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的诏狱里明目张胆地抗旨追查已经结了的案子,但也不敢多嘴,只兢兢业业地配合他的命令。

但人犯却出奇地不配合。

头三天里,不管主审官怎么威逼利诱、软硬兼施,蓝齐都摆出一副目光呆滞、半死不活的烂泥样子,一言不发,认认真真地装聋哑,连句“不知道”都不哼一声。主审官无法,只得请示同知,却惊愕地等来一句“动刑”的指令。

这诏狱里的刑具自林歆接任北镇抚司之后,可是再也没有沾过血了。

乔霁在一旁听得分明,也是一阵心惊。他感觉在这次对画舫案和云墨阁的追查中,林歆的阴鸷和戾气越来越外露了。他的同知大人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老虎,张牙舞爪地要吞噬所有阻挡他的障碍。他甚至开始猜测,之前的温文尔雅和嬉笑怒骂都是林歆挑选的面具,眼下才是他卸下伪装的真实样子。

乔霁想不明白林歆这回的执着出自何方,只知道最好不要再有事没事来林歆眼前晃悠。他怕哪句话说错,那天没砍下来的绣春刀就真的划烂他的喉咙了。

他暗暗替狱里的蓝齐道了声倒霉,这是他能为蓝齐做的唯一一件好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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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齐看着眼前摆了满屋的刑具,确实觉得倒霉。

她的旧伤被镣铐勒得难以愈合,早疼得麻木了。这几天装傻装得也怡然自得,把心里那些被人背叛后长出来的疯狂藏了个仔细。但看起来,林同知被她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给激怒了。

“行啊,”蓝齐凉凉地想,“越让我疼,我越疯给你看。”

她面无表情地活动了一下指关节,权当没看见这些骇人的器具,只默默把脑海里晃来晃去的林歆的脸扎成了刺猬。

狱卒撤下了她的镣铐,她任人宰割般地被抬上刑架,四肢被重新捆绑结实。她半点不挣扎,眼神懒懒地扫过五花八门的刑具,猜测一会儿先打交道的是哪位兄弟。

鞭子蘸着盐水,毫不留情地抽上她的身体,所过之处掀起了两道旧伤的皮肉。疼痛比她想的更重些,她死死咬住嘴唇,没漏出一丝呻吟。

“说!十月十一日夜间,你可曾潜在画舫上!”

沉默了三鞭。

“你背后主使是谁?刺杀朝廷命官意欲何为!”

又沉默了两鞭。

“坦白从宽,你还能死得痛快点。”

“……”

十几鞭落下,蓝齐已经皮开肉绽。她离家出走的神志即将冲出牢狱的铁窗,却又骤然被脚上的疼痛硬拽了回来。

鞭子被扔在一边,夹棍接力挤上她的肌骨。蓝齐疼得大口喘气,但就是不发出一句表意的声音。

主审官的脸色铁青。他见过难撬的嘴,但他没见过不怕死的姑娘。

“接着给我打!”

在疼痛的叠加刺激下,蓝齐的意识一阵模糊又一阵清晰。主审官的怒喝在她听来虚无缥缈,进不去她的耳朵。

她在时断时续的清醒中莫名觉得好笑。从审讯的问话来看,这位主审恐怕没有领会同知大人的意思,甚至可能对林歆审她的意图一无所知。

她知道林歆想问什么。她在等他亲口来问她。

被抽响的劲风夹杂着主审官的怒骂,始终没有招来林同知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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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蓝齐是被刺眼的日光晒醒的。

她缓了两秒,不记得自己昨天是什么时候回到的牢房。她轻轻挣动了一下,发现沉重的镣铐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对此她没什么意见,反正已经习惯一动不动降低消耗了。而且镣铐总比鞭子好,她竟还感到点亲切和安全。

她缓缓转动目光,看到门口放置的饭菜和清水,眼神里无动于衷。

她不知道云绎子的手能不能伸进诏狱,但她习惯以最坏的打算揣度对手。如果想在这里铲掉她这个绊脚石,途径无非就这么几种,破解的办法也无非就这么几种。所以自入狱以来,她已经四天没碰过入口的东西了。她感受了一下空空如也的胃,只能安慰自己至少目前还能喘气。

然后她终于迟钝地发现平躺的姿势抻得她的伤口生疼。她努力尝试坐起身,随着动作撕裂似的疼痛让她不得不打量一下自己的伤势。作为一个医者,她多少有一些减少感染风险的办法,至少能让自己活着撑到林歆来见她。

然后她惊讶地发现昨日的刑伤不知何时被简单清理过,虽然没有上药,但伤口没有恶化,在这恶劣的条件下已经是万幸之事了。

她低着头,眸光闪动。

有人接近过她,她却昏死得无知无觉。这让暗杀者本能地感知到危险。

两天。她在心里默默估算了一下,如果伤势已经严重到让她失去警觉,那么不吃不喝再过两天就是她的极限了。

问题是,林歆是否和她一样心里有数呢?

她的眼神越来越沉,在混沌中抽出一些思绪开始想林歆这个人。

显然,在诏狱中给人犯清理伤口却不上药,这指令只能出自同知大人。蓝齐从这个动作中品出来,林歆不想让她死得太快,也不想让她活得太痛快。

结合审讯时主审官问她的那些林歆明明已经心知肚明的问题,蓝齐愈发想不明白同知大人的意图了。对她动刑却避而不问一切重点,是想做样子给外人看?还是单纯在发泄心里的愤怒?又或者是他预设了蓝齐不会轻易给他想要的回答,所以打算先把她的硬骨头敲断再说?

她讥笑了一下,开始替林歆惋惜:同知大人呐,你不问,怎么就知道我不会答了?好不容易逮到的线索,可是要被你自己活活拖死了呢。

蓝齐眸子里的癫狂一闪而过。她调整了一下呼吸,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背靠着墙闭目养神,清理掉这些胡思乱想,开始盘算自己和林歆谈判的筹码,以及云绎子的下一步行动。

而她心里那一整座由焦躁、愤怒、怨恨和狂悖孕育的火山正在蠢蠢欲动,火星时不时溅进她半阖的眸子里,又被她不动声色地赶进幽暗深处。

直到脚步的回声打破诏狱的沉寂,她缓缓睁眼,只等来了提审她的狱卒和新一天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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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翊宫的后园里,两个小宫女正蹲在花丛里采着花。

挎着篮子的宫女看着另一个女孩利索地剪着那些姹紫嫣红,目光里透着惋惜,随口感叹道:“这些花开得多好看啊,采惜你说,公主殿下为何要把它们剪下来呢?”

她小声嘀咕:“想看的时候来花园里逛逛不就好了,没了根的花开得再美,圈在瓷瓶里很快就会失了生机啊。”

那个被唤作采惜的宫女听了这话,吓得停了剪子伸手捂她的嘴:“嘘——浣禾慎言!”

采惜左右看了看,确认四下无人,才敢皱着眉小声地斥责浣禾:“你刚进宫就能被分到长翊宫已经是你的福气。虽然做不了殿下的贴身侍女,但也该知道知道殿下的过去,有些舌根可千万别乱嚼。”

浣禾吓得一抖,颤巍巍地问:“我……我刚刚说错话了吗?”

采惜手里的剪刀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的。只听采惜小大人似的教育浣禾道:“长公主心善,就算被她听到了估计也不会重罚你。但你刚刚说的话如果被任何一个长翊宫的宫人听了去,你可就成了长翊宫的公敌了。”

她重新开始剪花,话匣子却是关不上了:“殿下可怜呢,我三年前进宫时她还患着眼疾,长翊宫上下是一片冷清愁苦。就算生为陛下唯一的妹妹,殿下也得不到自由和快乐,可不就是像你说的,成了那被圈在宫里的无根的花了么?”

浣禾听着这段她不知道的故事,眼神发亮,伸手接过采惜递过来的一捧红花,好奇地追问:“那后来呢?我前日里远远看过殿下一眼,瞧着行动如常,不像是患病之人啊?”

采惜闻言,又顿住了动作,脸上神采飞扬:“后来是蓝齐姑娘力排众议治好了殿下的眼疾,长公主眼神里有光的那日,整个长翊宫都喜极而泣呢!更别提皇后和宫妃轮番来探视,陛下还接殿下去行宫游玩了几日。我们何曾见过这种热闹,都替公主高兴,更是私下里把蓝齐姑娘称为我们长翊宫的恩人。”

她拿剪刀指了指浣禾篮子里的红花:“你瞧,殿下今日吩咐咱们采的这个桑槿,就是为蓝齐恩人准备的!据说这花能入药,只在南方盛产,北方平日里寻不到的。之前蓝姑娘只随口提了一句,长公主就聘请匠人在这后花园里种,还真的为蓝姑娘种出来了。眼下是桑槿今年的最后一波花期,长公主这是要亲自送给她作惊喜呢。”

她回头得意洋洋地看着浣禾,好像很骄傲这么重要的差事被分给了自己,却发现浣禾低着头沉吟,嘴里还念念有词:“蓝齐……蓝齐,姐姐说的可是那无事医馆的蓝医师?”

采惜撇撇嘴:“对啊,不然还有哪个蓝齐。”

浣禾突然神色紧张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吓了一跳,手里的小银剪子“啪嗒”落了地。

她刚要委屈发火,却突然听到浣禾急急地说:“可是我昨日听前殿的小内监说,他前日里出宫采办的时候看见锦衣卫往诏狱里押了个姑娘,他瞧着,好像就是那无事医馆的蓝齐!”

采惜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浣禾的意思。

“……你是说,蓝姑娘被锦衣卫抓了?!此话可当真?”她震惊过后,又自言自语地接道,“这可如何是好啊,殿下准备这两天就召蓝姑娘进宫的,要是知道这事,不定要多伤心呢。”

浣禾也跟着发起愁来:“只是也不知道那蓝姑娘犯了什么事,只求不连累到殿下才好。”

采惜倒是被这话点醒了:“能进诏狱的都是朝廷钦犯,是陛下亲自下诏抓捕的犯人。若蓝齐姑娘真的犯下了滔天罪行,咱们得知会殿下一声。长翊宫和她走得近,可要尽快撇清关系。”

她越想越觉得是这个道理,心里顿时充满了拯救长翊宫的紧张和激动,早把先前的一口一个“恩人”抛在了脑后。她一把拉住神情懵懵的浣禾道:“你快想办法找到你昨日见到的小公公,咱们拉着他去面见殿下!殿下的安乐和整个长翊宫的名声,可都在咱俩身上了!”

浣禾还在发愣,她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信息量,但看懂了采惜的焦急和郑重。她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放下花篮,提着裙摆,小小的身影一溜烟就跑走了。

被她扔下的花篮里,大红的扶桑花娇艳欲滴,落在鲜为人知的深宫角落。一如狱里蓝齐那满身的血色,染进诏狱的重重铁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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