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沧山之下亮如白昼（2）

碣石慈幼院，是沧山地界上唯一的一所孤儿收容所。所收留的基本都是因为战争失去父亲，又因为种种原因失去母亲，且没有亲戚愿意照料的孤儿。慈幼院的院长是沧山地界上鼎鼎有名的内像师。在东临，能成为内像师的大抵都往山上迁居去了，还自愿留在这个东临最大的“污秽集聚地”的可谓寥寥无几。院长孟叁便是这样一个另类。人们并不清楚他执意留在此地的原因为何，想来无非是拥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善良的心。也有阴谋论者，认为他在眷养一批忠实的信徒，好让他能够在未来进军山顶时提供依仗。

无论内像师之间是如何谣传，总之，孟叁对那些言论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他坐在慈幼院最大最整洁的桃木长椅上，望着前方几乎看不见尽头的餐桌，正神色凝重的举起手中的瓷碗。

“帝俊在上，赠我今日之餐食，我将待之如金石，惜之如玉帛。”他说着，把手中的碗高举过头顶，碗内的稀粥冒着腾腾热气。

坐在长桌两侧的，高矮不一却同样瘦弱的孩子们有样学样，嘴里重复着孟叁的说辞，同样把手上的瓷碗颤颤巍巍举过头顶。在东临，食物散发出的热气和香气被认为是神明享用食物的形式。信奉帝俊在上的东临民众普遍都会在餐前举行这个在青丘人看来蠢到无可救药的仪式。

对于缙心而言，这是她第一次能够坐在餐桌边而不用和其他更小的甚至都不会说话只会匍匐的孩子待在一起的机会。她很珍惜这个机会，那些小孩实在是太烦了，他们整天卯足了力气哭泣和嚷嚷，她实在不能忍受。可面前这碗对她而言沉重无比的稀粥也同样是项挑战。她同样卯足了力气，颤颤巍巍将之高举过头，她很快就要成功了，可下一刻，左腕突然卸了力，那只瓷碗不可逆转的向着一边倾斜，“咣当！”清脆的响声让这方小小的世界安静下来。

孟叁皱了皱眉头，快步走过去，蹲下身，看着缩成一团的小女孩，摸了摸她的脑袋，关切的问道：“你的手没事吧？”

缙心两眼盯视着孟叁那张布满沟壑的暗黄色脸庞，眼底闪过一丝恐惧，她摇了摇头。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打碎了一个碗而已，没什么打紧。”说着，院长把自己面前的粥递给了缙心，返身回到主位上。他望着这群沉默的孩子们，脸上展露出宽慰的笑容，“没事了，大家继续吃饭吧。”

北暮没有举起筷子，看着眼前正在努力喝粥的一颗颗小小脑袋，愣了好一会儿功夫，最终才端起了眼前的瓷碗。

他能够感受到一种氛围始终笼罩在这群孩子们的中间。这种感觉和当初面对石姐姐父亲时如出一辙。他很不好受，觉得自己的心脏突然揪紧。坐在他边上的北之平注意到了北暮的异样，放下手中的碗筷，拍了拍他的背脊，关切的问道：“你还好吗？”

北暮默不作声。好在之平大哥在这大半年的接触中早已了然这位“弟弟”的脾气，知道要他开口可比要臣未明闭嘴还难上许多。于是顺着他的背脊，轻声说道：“在院长面前，再小的孩子也会安分一些。毕竟那是院长，大家都是孤儿，孤儿可比同龄人更懂得察言观色一些。”

“所以你才会觉得氛围压抑，心中不喜吧？”北之平宽慰的笑了笑：“久一些习惯了就好啦。”

这时候臣未明凑上前来，他鬼鬼祟祟的压低了声音：“你听说过那个传闻吗？”

北之平皱皱眉，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刚打算出声制止，臣未明就心直口快的说了出来：“听说我们的孟院长啊，吃小孩！”

没想到北暮的脸色没有变化，丝毫不为这样骇人听闻的传言动容。

未明见他如此沉稳，有些许的扫兴，想了想，说道：“大概八个月前，就在你来的前一个月吧，我们这边有一个孩子失踪了呢。和突然蒸发了一样。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北之平面色凝重的回应道：“或许是被亲戚接走了吧。”

“我说的是小满啊！”臣未明忽然拔高了音量：“我们可都是孤儿，他有没有亲戚你还不清楚吗？”

他生气的声音充斥了饭堂的每一个角落。整个空间霎那间安静到了极致。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臣未明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他一屁股坐下，不安的把视线移向坐在首位的孟院长。

“小满。”院长无所谓的笑了笑：“我也很想念他。相信你们也是。小满离开这里，加入了东临军中。和那些完成弱冠礼，并且觉醒内像力的哥哥姐姐们一样。他们踏上战场，为东临的子民而战。”

本来还有些发怵的臣未明，见孟院长说了这番话，反而不再畏惧，他又站起来，大声说道：“小满还没有到十八岁啊！他确实觉醒了内像力，可没有满十八，又如何能上得了战场？”

北之平扯着臣未明的衣角，不停的示意他闭嘴。

坐在餐桌边的孩子们一个个都低着头，默不作声。

“他提前加入了东临军方。因为他独特的内像力受到青睐。军方想早几年进行栽培。说来惭愧啊，我这又小又破的慈幼院可没办法给予他足够的知识和营养。”说着，孟叁无不惋惜的叹了口气。

臣未明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既然今天不小心说了出来，那就索性说开了，这件事一直憋在他的心里难受的很：“那好啊，两个月后就是内像典仪，让小满休息一天回来看看我们总可以吧！”

孟叁皱了皱眉，轻声喝道：“臣未明啊，你可别太任性了。加入了军方，每天的时间都被学习和锻炼所填满，又哪里腾得出时间？”

“好啊，他没时间是吧，那带我们去探望探望他，这总可以吧！”

孟叁摇摇脑袋，叹息道：“你啊你啊，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的真实想法是离开慈幼院去外面玩吧。我多少次语重心长的和你们说过了，外面的世界可不比地界，混乱且恐怖的很。你们没有举行弱冠礼，离开地界会很危险的。”

北之平忽然一咬牙，跟着站起身，“我已经一十九了。让我去探望小满总可以了吧。”

臣未明一愣，孟叁也跟着一愣。没有人想到，向来为人随和不愿争论的老大哥北之平居然会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站出来。

孟院长再一次摇摇脑袋，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来：“也罢也罢，就依你们。如果我再不让你们去，怕是又得传出孟叁吃小孩的谣言来了！”

他苦笑一声，指了指北之平和臣未明：“你们安安心心等到内像典仪过后，我会以内像师的身份申请上沧山，并且捎上你俩，也让你们好好的和小满叙叙旧。但是啊，出门在外，听从命令，不得惹事生非，而且你们去的可是军营，不要乱说话不要乱跑动。万一惹点事出来，那可是真的会掉脑袋的啊！”

臣未明忽然没了刚才的气焰，听到院长答应，方才意识到自己先前的举动太过鲁莽。关于孟叁把小满煮了吃的谣言自然是不攻自破。眼前的院长忽然看起来和善了许多，不再如刚才那般像一只食人的厉鬼。臣未明脸上挂着些许羞愧，一屁股坐下来，轻声嘀咕一句“谢谢院长”随后埋头喝起粥来。

北暮不动声色的注视着一脸无奈苦笑的孟叁，他缓缓放下瓷碗，再也没动过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