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沧山之下亮如白昼(3)
沧山之下皆蝼蚁。这是顾盼对沧山地界最原始的想法。这个想法源自教导了他整整十年的私塾先生。可当他问起先生,是否有亲自在地界走过一遭,是否喝过地界漆黑如墨的井水,是否尝过地界酸涩难啃的果子时,先生支吾半晌后,严厉的斥责起他目无尊长。这个行为让顾盼很是失望。如此看来,先生的话应当是沧山贵族们对地界的偏颇看法。
可当顾盼第一次真正下了沧山,来到山脚下,望着这片荒凉破败的废墟时,竟对先生的观点产生了几分认可。他难以想象人们是如何在这种地方坚持生存下去的。干净的水源少之又少,果子也几乎难觅。病怏怏的农田即便产粮也都往山上供应,偷吃偷采都是要掉脑袋的。
并且除此以外,整个地界几乎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些破旧简陋的草屋散落各处,还有许多衣不蔽体,整日坐在草棚口发呆的行尸走肉。
顾盼这次表面上是作为典仪司而来到地界。作为东临六卿之一的顾氏,沧山地界的内像典仪本不应由他们主持。顾家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在整个东临,除了天子和三侯外,往下便是六卿了。地界的内像典仪往年可都是士大夫阶层安排,即便如此,也不曾被士大夫们所重视。可今年的内像典仪却完全不同,顾氏给出的理由是每十年会有一场隆重且不同往年的盛大典仪,今年恰好到了十年,所以顾家才争取到了这个亲自主持的名额。但上层的明眼人都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顾盼作为顾氏这一代年轻人中的佼佼者。除了有一张俊朗脸庞外,还饱读诗书,知礼识仪。他并不纨绔,也不懒做,有自己的理想。更重要的是,区区二十出头的年纪已经成为了命殖境三段的内像师。若说他是顾氏家族冉冉升起的新星也不为过。
东临每年各个阶层都会举办内像典仪。地界和山上普通民众分别由士大夫阶层主持。而贵族的典仪则由天子亲自主持。内像典仪主要是为了感谢帝俊真神,祭祀牲畜,祈祷来年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但内像典仪之所以带着内像二字,是因为典仪上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是挖掘具备潜力的内像师。可以说东临九成以上的内像师都是通过典仪挖掘得到的。只要在典仪上觉醒内像力,并且能够合适运用的话,就能平步青云。一个地界人可能因为内像力的觉醒而进入沧山,获得普通民众的地位。而一个住在沧山上的普通民众,也可能因为内像力的觉醒而踏上半山腰,获得贵族的地位。
只是因为士大夫阶层并不重视地界的内像典仪,每年最多只有寥寥两三个地界人能荣幸登山。
今年的情况将会大有不同。顾盼心里想着,他知道,那些在沧山上的,有潜力的好苗子很快就会被各大家族挖掘一空。而地界,虽然环境恶劣,但一定能够找到一些尚未开发的璞玉。
寻找能为家族所用的人才——这是顾盼下山的第......二个目的。
至于第一个目的......他只要想起那道命令,眉头就不由自主紧锁起来。九天玄鸟,这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仙物,究竟是如何会坠入凡间的呢?又为何对千仞之高的沧山不屑一顾,直至栖息在这等肮脏破败的地界方可罢休?这里可是连凡人都不愿过多驻足的地方啊。
顾盼想了一路,也未曾想通。直到他带着典仪队伍来到了地界最有活力也是最“繁华”的中堂肆后,便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贵族大人亲自下山来举办典仪,消息早就在地界这种没什么大新闻的地方传播开了。
许多衣衫褴褛骨瘦嶙峋的地界人起了大早,天蒙蒙亮就把酒肆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也不是图什么,就想着看一眼贵族气派的模样,然后为自己的白日梦提供更真实新鲜的素材。
顾盼下了嘎吱作响的楼梯,推开歪倒一边的木门,看到院子外的人群时愣了片刻。随后他的目光自然而然注意到在人群的某一隅,一群不过十多岁的孩子挤在一起,叽叽喳喳兴奋的说着话。领着他们的是一名看上去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男子暗黄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引起了顾盼的警惕。
沧山地界还有本土内像师?他旋即反应过来,这人一定就是孟叁了。那个看起来面容可怖,但致力于照顾孤儿的大善人。虽然有些关于他的不好传闻,但在顾盼听来,这些传言是那么的可笑。就像在说天子外表光鲜,但暗地里却是一名沿街乞讨的乞丐一般荒唐。
顾盼为大脑里冒出的这个比喻吓了一跳。
他猛的抬头,看到孟叁同样在注视着自己,眼神不再如刚才那般麻木,似乎有种......兴奋的情绪?
很快他就释然,毕竟对于孟叁所掌管的孤儿院孩子们来说,内像典仪是他们出人头地,摆脱地界桎梏的唯一途径。作为院长的孟叁,自然会为这次典仪的隆重程度而充满兴奋和期待。
这时候侍立一旁的司仪取出一卷册子奉上,顾盼扫了一眼书卷上描写的制度和流程,不由得宽了心。三天后才正式举行典仪。那么对他来说,还有一些时间能够利用起来。
而现在,他得发表一番讲话,以此调动大家踊跃参加的情绪。这事顾盼可擅长了,这些地界人几乎从未见过像他这般体态饱满健康的年轻人,而且还生的如此英俊。顾盼甚至不消说话,就能够让地界人产生十足的信任感。
所以,当他慷慨激昂的描述着沧山上民众过着如何水生火热的生活,而外患青丘蛮子又是如何袭扰东临边境的时候,地界人们都深深的相信了。他们全然不知道自己的日子比起东临边境而言还要困苦数倍。他们甚至在演讲中认为沧山地界是东临最安全的地方,内患小于沧山,外患小于东临的其他疆域。地界人觉得自己被深深的,安全的保护着。不少人喝彩,不少人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个人完全融入了孟叁所带的孩子中间。可又完全脱离在这群地界人之外。他如同一个毫不相干的旁观者,冷漠的注视着这一切。黑发遮掩了他的眉梢,阴影下的两只眼睛灰蒙无光。
顾盼注意到了这个人,他与他对视了片刻,脑海里冒出一个很疯狂的想法。
难道那只从天而降的九天玄鸟衍幻成这位少年了?否则的话,为何他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呢?但很快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位独特的少年郎,如果说他是从冥府爬上来的还能信个几分,但若说他来自尊贵神圣的天上,来自帝俊的身边,就以他身上给人的那种冷漠感来说,是万万不可能的。
顾盼演讲完毕,清清嗓子转身回了酒肆。剩下黑压压的一群人在那里讨论着明天和希望。
孟叁摇摇头,他清楚地界的日子有多么艰难,所以越发佩服起这位命殖境内像师的口才能力。可他若直言捅破,转而会被失去希望的民众疯狂攻击。人众的盲目他可清楚万分,叹息一声,招了招手,带着孩子们最先离开了中堂肆。
顾盼上了楼,回到自己狭小潮湿的房间内。早有两名男子默默立于屋内两侧。
“如何?顾左顾右,有找到什么吗?”顾盼坐在床沿,问道。
左边的男子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眼身边的同伴,道:“我带人把周遭所有的树木都摇晃了一遍,没有任何线索。”
右边的男子跟着应道:“我们沿着地界河走了一遍,甚至连一根蓝绿色的羽毛都没有找到。”
顾盼皱着眉头,觉得必须要自己上了。好在还有三天时间,既然根据情报所说,九天玄鸟就在以中堂肆为中心的方圆百里内,那么以他的内像力,应该能行。
他点点头,挥手屏退二人,并吩咐道:“好好守在外面,任何人都不得进来打扰。”
待两人告退后,顾盼闭上双眼,意识如潮水般向着四周扩散。
这是顾盼的内像力,取名为“盼”。在命殖初段时,他能够搜索方圆三里内的一切活物。而如今已是三段的他,足以将搜索范围扩大到方圆五十里,甚至除了活物以外,还能探查周边的地貌。
他的内像力是如此独特,这也是为何顾家会试图争取到这次内像典仪的主持,并且派遣顾盼下山寻鸟。顾盼缓缓呼出一口气,尽力伸展自己的意识。
忽然间,紧闭双眼的他猛的皱起眉头。
顾盼似乎看到了一大团非活之物,它们并不是堆积的石头,却如同一堆冰冷的剑矛堆砌起来,充斥着死亡的森冷。他本能感觉到奇怪,但可惜因为对方位于地面之下,自己无法看的真切。而且这些物体和他要搜寻的九天玄鸟似乎没有什么太大关联。可能是一处坟冢,只不过因为地界没有像样的墓葬,而被散乱的埋在同一处,才会显得如此森然可怖。
于是顾盼将这种异样的感觉抛诸脑后,继续扩大搜索的范围。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当夜幕降临,当地界人减少了户外行动,动物们躲回了自己的小窝后,顾盼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搜寻。这个时间段,搜寻工的作将会变得相对轻松。
然后很快,他注意到了那个少年。就是白天在酒肆外以旁观者姿态出现的淡漠少年。如果没猜错的话,少年来自慈幼院。可慈幼院的门禁如此严格。这么晚还偷偷摸摸跑到外面打算做什么?好奇心驱使下,他将自己的意识聚拢于少年所在的地方。
接着,在房间里的顾盼,尖声惊呼起来。他活了二十多年未曾如此失态过。
一直守在门外的顾左顾右夺门而入,他们看到顾公子安然无恙的坐在床上,便不敢打扰,又默默退了出去。
顾盼没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因为他现在的精力完全集中在意识探查到的这一幕上——
少年依靠在一棵梧桐树下,双手抱胸。皎洁的月光倾泻在他身上,将影子拉的很长。而在距离这个影子三尺之外,有一个小小的,如拳头般大小的影子停留在那里。
就在梧桐树的树梢上,在少年身侧,一只通体流淌着黯色异光,并不夺目的鸟儿伫立在枝头。
如果不是顾盼的内像力提升到三段,恐怕都未必能发现它。
若说它不是九天玄鸟,恐怕连孩子都骗不过去。
鸟儿身上蓝绿色的羽毛流动着异样的光芒。它的两只凤眼充满了人性。忽然,它朝着空中某处瞥了一眼,仅仅这一眼,让顾盼差点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不可能,我这个内像力绝不可能被发现!
顾盼的心脏咚咚直跳,他强压下想逃跑的冲动,反而凝聚意识,渐渐的,能够看清那一处的色彩,能够听清那一处的声音。他将所有意识聚拢了来,只为了能更真切的感知这一人一鸟在做什么。
然后他发现,自己活了二十多年,领略过无数次宫廷乐师的美妙弹奏,但却从未听过如此动听的,洗涤人心的歌声。而这清脆乐声的始作俑者,却是那只流光溢彩的鸟儿。
他和少年一起,静静听着。世界仿佛陷入沉睡,只有他们两人和那只一展歌喉的鸟儿以及皓洁的月亮还清醒着。尤其是他,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着眼前一幕。圣洁的月光和歌声洗涤着梧桐树下那个黑暗的人影和他灰黑色的眼眸。
那个原本在他看来,一身黑色,仿若来自冥府的少年,在歌声下逐渐变得白净,好像洗去了一身污秽。
顾盼甚至产生了不忍心打破眼前美好画面的感觉。渐渐的,他越听越入迷,越看越愣神。某一时刻,歌声戛然,顾盼忽的一头栽倒,意识如潮水般退回了他的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