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盛雪
那晚的事发生之后,百花楼中点莲衣姑娘弹曲的客人多了一些。
他们大多是出于好奇前来的。他们好奇是怎样的一支琵琶曲竟能比红荷姑娘的琴曲还要吸引人。
听完之后,他们则免不了要比较一番,或是冷言几句。
这是我从房中的几个丫鬟的议论中得知的。
但莲衣姑娘每次回房,面上都没什么表情,让我不知莲衣姑娘是否受到了嘲笑和委屈。
至于红荷姑娘,听说点她弹曲的客人不似往日那般多了,不过每日都有人来听,过得仍比楼中多数姑娘要好。
冬天眼看就要过去,我日夜守在莲衣姑娘身边。
那日红荷姑娘所说的事似乎并没有打击到莲衣姑娘。莲衣姑娘仍旧如往日一般冷漠,每日早起梳妆,弹曲。
不过就是这种冷漠,让我的心中隐隐担忧。
我不知道那个男子还记不记得莲衣姑娘,也不知道莲衣姑娘对那男子还有几分情谊,但我在那冷漠之中感受得到一丝难过。
没有客人的时候,莲衣姑娘有时对着满楼雪景,目光空然地看着。
我心里开始同情起了莲衣姑娘。
簌簌飞雪之中,我对莲衣姑娘初时的那丝恨意渐渐化去,生出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情。
于是,我日夜守在莲衣姑娘身边,为她梳妆,端茶,尽心做着一切分内之事。
……
盛雪飞白,琼华满盖。在一场大雪雪晴之后,百花楼中欲要举办一场盛会。
据说这样的盛会,每年就会举行一次,是为了筛选百花楼新的花魁。
谁成了花魁,谁便是百花楼中的牡丹姑娘。
为了迎接这一日的到来,侍从在一楼搭设了专门表演的华丽舞台,二三楼的扶栏旁则设下了座位供人观看。
作为一个丫鬟,我自然是没有资格前去观看的。
况且在几个丫鬟议论着自己的姑娘如何苦练才艺时,莲衣姑娘没有任何举动,似乎并不打算登台。
一大早,我就发现楼中多了些客人,人群涌动间,一片喧嚣。
听丫鬟们议论说,这一日,凡是楼中的姑娘,都可登台表演。琴棋书画、歌舞曲乐,只要是拿得出手的,都可表演。
谁最受客人欢迎,谁便是百花楼新的花魁。
今日,自然是没有客人来点莲衣姑娘弹曲的。莲衣姑娘只如往日般对雪弹着琵琶曲。
不久,一支支美妙婉转的曲调传进屋中,一阵阵喧嚣和不断的掌声传来。
我守在房中,光听着声音,就已经可以想象到外面是怎样一番热闹的景象。
一整日,这片热闹之声都没有断过,一阵胜过一阵。
就算是中午我外出给莲衣姑娘取饭时,四处人头攒动,围满了人,仍旧不能瞧见那台上的景象。
一整日,莲衣姑娘没进一粒米,没喝一滴水,在房中弹了一整日的琵琶曲。
我守在外面,为那开了一整日的寒窗忧心,也为那房中的姑娘忧心。
“牡丹姑娘!牡丹姑娘!”
天欲黑,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阵高声欢呼,盖过了一切声响,似要飞出天际。
我回过神来,正有些疑惑外面的动静,房中突然传来一道裂帛之声。
我忙走了进去,发现莲衣姑娘手中的琵琶断了根弦。
莲衣姑娘向来宝贝那琵琶,从不让我触碰。
此刻,莲衣姑娘看着手中的琵琶,眼中流露出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伤心神色。
那眸中凄凉,似深渊莫测,冰霜刺骨。
我的感觉告诉我,这并非仅仅是因为自己心爱的琵琶断了弦。
一时,我想安慰一下这位姑娘,可我不知如何做。
莲衣姑娘忽而回过神来,面上冷笑了一声,随即将琵琶放到了原处,又走到了梳妆台前,在最底下的一个柜子里,取出了一叠书信。
“拿去烧了吧。”
莲衣姑娘未看一眼,便伸出了手。
看着那泛黄的纸张,我恍然明白了什么,心中生出的一丝悲伤让我挪不开步。
我想告诉莲衣姑娘,这个冬天还未结束,或许那个人会赶回来的。
可我开不了口。
莲衣姑娘打量了我一眼,神色冷漠了几分,“我叫你拿去烧了!”
看着面前这副似乎下一刻就要爆发怒火的神情,我双手接过了那叠书信,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忧伤出了房门。
走到转角,我在一片片欢呼声中隐隐瞧见了一道款款而立的女子的倩影。
只是一眼,我就已认定了那女子的天人之姿。
恍然,在那拥簇的台前,我似乎见到了同样绝色的莲衣姑娘。
不久,在黄昏之下,在一片雪地之上,升起了一缕青烟。
娟秀小字化为灰烬,火焰炙烤着残雪。
过往的故事和那位痴等的姑娘,都埋葬在这热闹非凡的一天,在一个不知何地的一条莺花巷里,在世人不屑一顾的百花楼。
……
随后几日,百花楼中随处都可听见不同的人对那场盛会的叙述。
他们说当日台下围满了人,个个争相观看,刚看完一场便被后面的人挤了出去。
他们说那位牡丹姑娘姿容绝世,一舞倾城,硬是保住了自己花魁的名头。这是百花楼中极少见的事。
只可惜谁也没能看清那倾城之姿,或是欣赏完那倾城之舞。
他们还说,红荷姑娘新编的琴曲虽没有牡丹姑娘的曲子精妙,却也婉转有致。
他们说了很多,从舞台的布置,说到牡丹姑娘的惊艳出场。嘈嘈切切的,如同楼中不断的丝竹之声。
百花楼再未下过那般大的雪,寒风中的凛气似乎也没再那么刺人肌肤。
红荷姑娘又火了起来,听闻日日都有许多客人点她弹曲,她也未再来找莲衣姑娘的麻烦。
点莲衣姑娘弹曲的客人多了几个,不过这并不足以成为楼中人关注的事。
渐渐,莲衣姑娘一如往日般冷冷的,让我已觉察不到那丝难过之意。
我仍旧侍候在莲衣姑娘身边,如同守着一块冰。
一切,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
又一场飞雪过去,新年将至。百花楼中装饰了红绸,仍旧歌舞声繁,到了晚间,则愈发地热闹,处处明灯管弦。
听丫鬟议论说,这是由于百花楼的一个传统。
每到年关前后,客人们会聚在一起,畅饮闲谈,让楼中的姑娘争相比试才艺。
以此,客人们漂泊异地的游子之情得以释放,姑娘们得了赏银。各自欢喜。
莲衣姑娘从不去凑这个热闹。
但我觉得,莲衣姑娘的琵琶曲弹得愈发好听了,去了一定能讨个彩头……
终于,到了新年这一天。
莲衣姑娘仍旧起得很早就去弹曲,除了中午吃了厨房中准备的一份排骨汤,一整日都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面上也没有过年的欢喜。
到了晚间,莲衣姑娘意外地收起了琵琶,说要早些休息。
让我更意外的是,莲衣姑娘在打发我出门之前,给了我一个红包。
莲衣姑娘手头并不阔绰,我本不想要的,奈何莲衣姑娘说这是丫鬟都应得的。
我拿着那里面的几个铜板,默默走在回去的路上,心中一片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