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衣冠
“姑娘,有客人点您弹曲。”
当杏果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我正在房中练琴。
这还是第一次,有客人主动点我弹曲。
我心中有些紧张,还是换了身衣裳,准备着出门。
“姑娘,这琴还是让奴婢来抱吧。”
杏果转身便抱来了那古琴,我只摇了摇头,一手接过了琴。我想起在百花楼时,莲衣姑娘每次出门都是自己自己抱着琵琶,从不让我多碰一下。
如今,我也只有这架琴了。
刚踏出房门,便可听管弦切切,可见灯火辉煌,人来人往间,喧嚣不绝于耳,叫人分不清白日与黑夜。
除了华贵辉煌些,春熙楼就同百花楼一样,喧嚣从早到晚,没有一刻安宁。
然而我还未到客人房中,便在转角处被人拦了下来。
站在我面前的,是两个妆容精致的姑娘。一个身量高挑,俏丽明秀,若出水芙蓉;一个婀娜多姿,艳丽明秀,若牡丹含笑。
她们拦在路上,目光一副戏谑,似是没有要让道的意思。她们的身后,各有一名丫鬟。
此情此景,杏果率先上前行了一礼,“二位姑娘,烦请让让。”
一人目光不屑,伸手便推了推杏果,“一个丫鬟也敢对我吆五喝六?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
我忙扶住了杏果,心中已有了几分明意。
“嘉禾姐姐莫要动怒,这可是春熙楼新来的红人,妈妈正捧着呢。若是磕着碰着,妈妈还不得找我们说教?”
另一女子打量了我一眼,柔声一语。
面前人眉目一挑,明艳的妆容下多出丝怒气,“左不过是个新来的,见到我们也不知让路,真是不懂规矩。这还没红呢,就这般架子,日后红了还不知要怎样呢?梨言妹妹,你说是不是?”
这话语有些熟悉的味道。我只躬了躬身子,拉着杏果向侧靠了靠。
可这二人并没有要过去的迹象,“姐姐慎言,日后好歹都是一楼姐妹。”
“呵,那琴曲也不见得多好听,这还是个哑巴,听下人说还是个毁了容的。这要貌没貌,要才没才的,也不知妈妈是看上了她哪一点?”
“无非是客人一时好奇,图个新鲜。今日也并非是我们要说教,语冰妹妹今日挡了我们的路不要急,若是冲撞了楼里的别的姑娘可就不好了。”
闻得话中的告诫之意,我将头压得更低了些。
她们说的不错,我无才无貌,又得了妈妈的特殊,自然该招几分红眼。
“哟,几位在聊什么这么热闹呢?”
正当我做好准备迎接一阵数落之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叫我身体一震。
林庭之悠着步子而来,一把折扇轻摇,眼中满是戏谑。
身前女子眼中一顿,随即面上一笑,“原来是林世子啊。世子爷这几日日日都来,莫不是又来听语冰妹妹弹曲?”
他打量了眼二人,“爷听谁弹曲还用向你们报备?要不二位姑娘来为我弹支曲如何?”
这话说的虽轻,却带着一丝轻浮和玩意。
“世子爷说笑了,我们还有事,就不打扰了。”
瞧着那二人匆匆离去,我亦行了一礼,便抱琴而去。
他这三日确实日日都来,每日饮酒作乐,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左不过那花的是他的银子。
他喝酒赏银也好,他抱着美人也好,都与我无关。
不久,我踏入了客人的房中。见到两三华服男子正喝着酒,两三美人一旁斟酒,我一眼便认出了他们曾到过绿蚁馆。
理了番情绪,我刚摆好了琴,殊不知便有一道脚步声传来。
一人刚夹了一筷,便注意到了来人,“哟,这不是林世子嘛。”
他面上一笑,大步就走了进来,毫不客气,“楼上没座了,不知可否借个座?”
“那是自然!林世子能来,荣幸之至,世子爷快请。”闻言,一人忙腾出了个座位,又招了招手,“去,再上几个小菜来。”
侍从闻声而去,几道华服落座碰杯,美人绕膝斟酒。我则压下了心中的情绪,默默弹起了琴。
素手轻弹,琴音绵绵不绝。
我感激这琴音叫我心静几分,可随着时间流逝,推杯换盏间,那闲谈之语还是传入了我耳中。
“听说皇上近日收到了户部的奏折,就打消了筹建牡丹亭的念头呢。本来我还想着,能够一睹那牡丹亭的盛景呢。”
“皇上爱民勤俭,这是好事。诶,你们听,这琴曲真是如外面传闻一般非同凡响啊。我听着,比起那时鸿语姑娘在绿蚁馆弹的曲也不遑多让呢。”
牡丹亭果然没有建成,我心中不由对鸿语姑娘敬佩了几分。不过他们竟拿我这曲与鸿语姑娘的曲相比,真是折煞我了。
不过他们提到了鸿语姑娘,叫我难免多了些动容。
鸿语姑娘走时,曾询问过我们谁愿意跟着同去。
结果一斤和二两不愿奔波,还是愿意留在绿蚁馆;九钱因为家中有老母患病,没有去成;陆大人将八方带走了,说要留在身边做事。
至于六艺,陆大人本想着不用带那么多人,还是鸿语姑娘心软,带了六艺同去。
鸿语姑娘走时,还交代了很多。至于绿蚁馆,则另请了位有经验的掌柜,负责全权打理。
鸿语姑娘跟着陆大人去了梧州,就快半个月了吧,也不知鸿语姑娘现在过得如何?能不能适应梧州的生活?
不知绿蚁馆现在又如何了呢?
风声过去,绿蚁馆应该不会再像以前那般生意冷清吧?那么一斤他们又过得可还好?又知不知道我的处境呢?
种种思绪萦绕着我的心。
当我再次留意那座上的闲谈,一支曲子已快到终章。
“这位语冰姑娘虽蒙着面纱,瞧着还真是个美人胚子,肤若凝脂,气度非凡,有种让人不可亵渎的美。不知林世子觉得如何呢?”
“欲盖弥彰,不过是庸脂俗粉罢了。”那人沉言一语。
“哈哈哈,世子爷风流倜傥,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还是世子爷见解独到,我等佩服啊。来,我们敬世子爷一杯!”
“世子爷天赐风流骨,迷倒了楼中的半数姑娘,不用招手美人儿就凑过来了,这是我等羡慕不来的……”
笑语不绝,我已然听不下去。回旋一转,曲音骤停。
阵阵掌声中,我恭敬行了一礼,便抱琴出了房门。
半刻之后,看着侍从送来的赏银,察觉到心有所动,我暗自掐了自己一把。
在百花楼,我远听过比那更难听的话语;在绿蚁馆,我远听过比那更不堪的言辞。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所遭遇过的,我不该难过的。
这春熙楼,终不过是男子寻欢作乐的地方,就同百花楼一样。
……
楼中岁月长。几日间,我便已熟悉了这里。每日梳妆,练琴,给客人弹曲,就同莲衣姑娘那时一样。
每一日,每弹一支曲,我都念着莲衣姑娘。我愈发感受到一个女子被卖到这样一个地方所历的辛酸。
那位马大人在一连来了三日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在他的安排下,我并不指望一斤他们会找到或来解救我。
楼中妈妈对我的热情渐渐少了些,我成了众多楼中姑娘的一个了。
然而生活仍在继续,春熙楼永远热闹喧哗,永远有新到的姑娘,有耀眼的美人,有醉喉的美酒,有醉耳的曲音。
一日,抱琴回房的途中,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撞见一位故人身影。
“是游官人!游官人几日未到春熙楼,今日竟然来了。”
杏果眼中一亮,抬手便向我指了指人群中一个醉酒的男子。
似见我没反应,她又补充道:“姑娘有所不知,这位游官人是个风流才子,可是春熙楼的大红人,凡是经他手写下的曲词,就没有不红的。楼中姑娘都很喜欢这位游官人呢,只可惜姑娘说不了话,若是能得这位游官人的一首唱曲,那就不怕红不了了。”
杏果惋叹的话语充斥耳畔,我的目光落在那粗布衣衫上。
满座华服之中,他歪着头斜靠着,头发有些凌乱和随意,显得有些落魄。
此刻,他一手端着酒杯,与旁座觥筹交错,目光摇曳,面上一片微红笑意。
这与我屡次见到的形象没什么出入。
“来,游大官人再与我们说说吧,这场春闱的考试题目若是游兄又该如何作答呢?”
“对啊,那题目着实费脑,叫我在考场写得是不知所云,一塌糊涂,只等着游兄点破点破其中关键呢。”
“游官人才学了得,就教教我们如何破题吧。”
四座笑语,却是字字如剑,酸文醋气。
只见那被灌酒之人朗声一笑,杯中酒一饮而尽,便起身招手而去,“满座衣冠卿与相,何须问我校书郎?”
这洒脱之语,那落寞之影,叫我心中惋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