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斗曲
天色明黄,晨露未曾化开,一丝寒气勾醒了睡意。楼中各处窸窸碎碎的响动渐次传来,屋中亮了烛火,谁也没有打扰谁。
这其中,有一少女安静地坐在铜镜前,手持眉笔,细细描着柳叶眉。继而,是腮红、珠粉、胭脂。
她一点一点勾勒着,仿佛已然了熟于心,仿佛在雕琢着一件珍品。
雾似的眉,散去那眉头的柔弱之气,飞扬明丽。
玉似的粉,抹去那面颊的倦怠之色,光彩照人。
火似的唇,掩去那未消的一点血痕,妖娆万分。
铜镜下,静女无言貌倾城,奈何凝眸即风霜。
“姑娘醒了?”
清晨,当杏果照常推门而入的时候,我正好放下了木梳。
见着我的样子,杏果似乎很是惊讶,忙上前左右打量,“姑娘今日的妆容……真是太美了!比楼中的云裳姑娘都要美,我向来不知……”
往日杏果从不让我自己动手,给我画的妆也都清雅素丽,此番见这浓妆艳抹,她自然是有些意外和吃惊的。
我心中明悟,只向她笑了笑,随即弯腰打开了一个匣子。
“姑娘要戴面纱?”
杏果似是有所猜测,未等我上手,便已动身。
我点了点头。
“姑娘这般妆容精致,戴着面纱可真是可惜。”
杏果似有些遗憾,不过下一刻眉头又舒展开来,“不过也好,省得叫他们瞧了去。我瞧姑娘戴着面纱,就极好。”
我不太懂杏果口中的“极好”是何意思,还是戴上了面纱。
至此,一切准备就绪。
此刻,春熙楼三五成聚,碰杯畅谈中,歌舞不绝,伴有莺莺软语。
酒气四溢,未曾听曲,便已醉了满楼。
关于这场斗曲会,一大早,楼中妈妈就已为我们排好了出场次序。
杏果说,楼中的姑娘依次展示才艺,到场的客人则会收到一支簪花,所有展示结束后,由楼中客人进行投票。
得到簪花最多的前十名姑娘,便可再进行一场比试,争夺最终的美名。
杏果又说,楼中客人听惯了曲,大多也不是精通曲艺之人,也不在乎曲中的一点疏漏,所以能得个什么名次全凭客人喜好,与曲子的好坏其实并无多大关联。
杏果还说,这场斗曲会除了中场休息,会从早上持续到晚上,期间酒席不断,不计银两,可谓日夜宴饮,热闹非凡。
我的运气好,排在了晚上,而且是晚间的第一场。
一整日,我都待在房中,安静瞧着琴谱。
那是楼中妈妈早些时候为我寻来的,是想让我依着编一支新曲。
杏果是个待不住的,外面的袅袅琴音和不时的欢呼吸引着她,叫她侧耳踮足,不时借着端茶取饭的由头出去。
“姑娘,您渴不渴?我去给您端杯茶吧?”
“姑娘,午饭时候快到了,我去厨房看看。”
“姑娘,您饿不饿?听说后厨新做了糕点,我去拿来些给姑娘尝尝。”
看着她一副好奇的模样,我恍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只频频点头,默认她去了。
“姑娘,我刚听说采桑姑娘弹了一支新曲,得了几桌客人的赏银呢。”
“姑娘,我刚听丫鬟说桃夭姑娘边弹边唱了一支词曲,博了满堂彩。听闻那曲词还是游大官人为她写的呢。”
“姑娘,我刚听闻云裳姑娘弹了一支《霓裳曲》,堪比天籁,有客人已将簪花投出了呢。”
房门外的曲音不断,支支似世间绝响,流动的音符与乐章飘散各处,引得阵阵喝彩之声。
杏果不时带回的三言两语,已然描绘出了台前台下热闹的盛景。
我默默看着琴谱,内心平静一片。
终于,在经历了一整日的喧哗之后,楼中终于疲倦般有了丝安静,似在进行短暂的休憩。
“姑娘,该您登场了。”
当耳畔响起这道言语,我从那古奥的琴谱中回过神,看了眼窗户印着的一片昏黄,便抱琴而出。、
夜幕将至,春熙楼早早点了灯。满楼的华灯辉煌,柔和又不刺眼,恍然另一个白昼。
我踩着片片光影,在摇曳的烛火中一步步向着那高台而去。
“看!语冰姑娘来了!”
座下,不知谁人高声一语,似乎再次点燃了安静的楼阁。
道道欢呼声中,紧随的是道道注视的目光,打量、好奇、贪婪、迷恋,只一眼,我看出了百种心思。
“语冰姑娘生了几日的病,闭门谢客害得我朝思暮想的,今日终于得见一面了。”
“是啊,早就听闻语冰姑娘新编了支曲,不知今日会带给我们什么惊喜呢?”
“语冰姑娘经手的曲,自然是好曲。不过你们发现没有,语冰姑娘今日似与往日不同。”
“是啊,虽戴着面纱,我瞧着比竟往日多了分明艳之气,红衣灼灼,甚是照人啊。”……
碎语耳畔,我已走到了台前。
盈盈一礼,我便已落座,素手轻拨,回旋三转,四处便已噤声。
可惜要让他们失望了,我既没有别的技艺,也没有新编曲。
我手中默默弹奏的,仍是那一支琵琶曲。
而此刻,我的听众中,就坐有两个熟人。
一个是官拜三品的刑部侍郎,一个是出身不凡的侯府世子,一样的华服戏谑,一样的寡义薄情。
我只默默弹着那支曲子。
恍然之中,我为莲衣姑娘难过,有一男子负了她的痴心;恍然之中,我又为自己不值,误识了一场风月。
这无常的世间啊,待女子是何其不公。就在今日的满楼琴曲里,我亦听出了众多姑娘的春思愁绪。
我只愿弹那支琵琶曲,就同莲衣姑娘一样。
琴曲泠泠,比起楼中的欢愉靡靡之音,这算不得是一支应景的好曲。
烛火摇曳,剪去了一缕琴思,落入风中。
“好!语冰姑娘的曲子真是与众不同。”
“只可惜还是那支曲,若能弹个欢快的曲子就好了。”
“虽是支旧曲,每次听都别有一番滋味啊。就凭这支曲,我手中的簪花就投给语冰姑娘了。”
有一客人拍手,将袖中的银锭丢到了台前,接着,便是阵阵喝彩,玉坠、折扇、珠串、手链纷纷投来。
夹杂着感伤的赞赏声中,我注意到了楼中妈妈面色不悦地瞧了我一眼。
我不在乎,只起身候在了一旁。
又有姑娘登场,又是一支欢快的曲子,春熙楼的气氛再次欢快了起来。
推杯换盏,灯移星转。很快,楼中姑娘就已展示完毕,等候着评判。
所有姑娘的名字被写在木盒上。楼中客人看好谁,便可命小厮将手中的簪花投给到那位姑娘的木盒中。
众多姑娘注视着那处,荣辱之间,只凭那一支簪花而已。
半刻之后,再无人影晃动,楼中妈妈笑着命仆人当众清点。
只见有的盒子装了满盒,有的只零星一支。
紧接着,便是一个个好听的名字。
熟悉的名字在我耳畔响着,从杏果传回的话中,我已然知晓那些姑娘曾上演过怎样的绝技。
她们中,或弹唱双绝,或琴舞动人,或翻新猎奇,耗费了不知多少心血。我自认为比不过,她们当得这美名。
“第十名,云裳姑娘,二十五支……语冰姑娘,二十五支。”
当这句话传来之时,满楼的人似乎都未料到,一时议论纷纷。
“眼下云裳姑娘和语冰姑娘得了同样的数,这可怎么是好啊。”
“要我说,云裳姑娘的曲才是一个婉转动听,这晋级的应该是云裳姑娘。”
“去,别欺负我们语冰姑娘是新来的,语冰姑娘的曲才是感染人心呢。”
四座议论声中,我不由看了眼不远处那位安静的云裳姑娘。
肤白胜雪,面似百合,一身青素,气质脱俗,周身别有一股柔弱娴雅之气,与楼中姑娘很不一样,有一种说不清的美。
若是易地而处,我都要以为那是哪家的千金闺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