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寂夜
许是怕我再冲撞客人,楼中妈妈“好意”放了我的假,对外宣称我染了风寒。
其中之意我已然猜到,无非是顾虑着那位马大人,以及自己的一点微末伎俩。
那位马大人的心思我还琢磨不透,不过即将到来的斗曲会,是我所关注的。
在百花楼,我跟着莲衣姑娘学了三年的琵琶。用莲衣姑娘的话来说,才算摸出了些门道。
如今抱起琴来,倒觉易上手得多。
琴音不比琵琶曲幽怨,若风铃声响,直叫人沉醉不知味。
但春熙楼的姑娘无数,能歌善曲的姑娘俯拾皆是,从不缺会弹曲的人。
每每路过,听着那悠扬之曲,我便自愧不如。这双手,终不是弹琴的手。
昨日的遭遇犹存脑海,我想,我需要在这场斗曲会上拔得头筹。
谁叫在这卑贱的地方,还有个三六九等之分。况且楼中妈妈有意捧我。
是以,我待在房门不出一步,醉心于练曲。
“姑娘,该用饭了。”
又一日,杏果推开房门,正好我弹完了一首曲子。
斜看窗外,一窗余晖远去,望不到天际。
我刚将琴放好,杏果便走了上前欲要扶我。
杏果是个活泼听话的,身量娇小,扎个小髻,容颜未展,瞧着不过豆蔻年华。
似是因我开不了口的缘故,她平日也不多话,只默默做着分内之事。
我本就是当丫鬟的,自然受不得她的服侍,也怜她几分遭际,好几次都想自己动手。
奈何她似是更心疼我一般,总是推拒着不让我劳累任何。
这一次,我看着杏果摆着几道还算精致的小菜,见她欲退去,伸手便拉住了她的手,示意她坐下一起。
却不知这一拉,便露出半节雪白的肌肤,连带着,还有几道疤痕,似是经年所留。
“哦……这是上一位服侍的姑娘留下的。”杏果忙盖好了衣袖,面色慌乱了几分,“姑娘请慢用,奴婢一会儿再来收拾。”
看着杏果离去的身影,我恍然发觉了什么。
原来,她一直对我毕恭毕敬,是怕我责罚她呀。
丫鬟与姑娘,两字之差,待遇却是千差万别。
可我这样一个柔弱不能言的人,又能叫她害怕什么呢?她这年纪轻轻就这般谨小慎微,只叫我有些感同身受。
思绪间,我不由看了看自己的手臂。
在那里,亦有一道鞭痕。
想到此,我匆匆动了几筷,就又练起了曲。
此后,日夜难眠。那琴音悠悠,动人心弦。
我又忆起了莲衣姑娘整日在房中弹曲的样子,我现在,不正是做着一样的事吗?
房外总有嘈杂,也唯有这琴音,得以安扶一颗默然的心。
不知为何,只觉心头有着一丝莫名苦意,叫我废寝忘食,心中沉寂……
“姑娘,明日就是斗曲会了,姑娘不妨好好休息一晚。您这日夜苦练的,身子如何遭得住?”
夜寂无言,银辉照窗。
杏果上前便欲关窗,被我拉了回来。不久,我便打发了她去休息。
终于,这楼中得以片刻安宁。
清风徐徐,我喜欢这风。那是外界的风。
清风之下,我再次弹起了曲。就在今晚,我恍然听到了这楼中很多支琴曲,无声弹唱着。
在此刻,我为自己的命运悲歌。这一曲中,期望与痛苦一半一半。
风拂满屋,月影摇曳,当最后一个音调落下的时候,我这才回过神来,看了看自己结痂的手。
可就在下一刻,我便被那窗台斜坐的一道身影吓住。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怎么来的?他来做什么?
诸多疑惑不及思索,他便已跳下窗台,眼中戏谑之意不减。
走近的一刻,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
他喝酒了!
他这副模样,我不由连连后退,看向了房门。
这个时候,还有人吗?
“怎么?语冰姑娘这么怕我?”
不过几步之间,他就已将我逼至角落无路可退。
一股热气在我耳畔回绕,那笑意目光在我面色打量,叫我心中生出了几分惧意。
“现在瞧瞧,这面上的疤遮住后,倒真是个美人胚子,特别是这双美人目,流光万千,难怪他们都赞。”
话语间,一只手就已按住了我的脸颊,让我动弹不得,只得与之直视。
此刻,这副俊美容颜离我咫尺,我已生不出任何旖旎心思,只想着闹出点动静。
他面上戏谑一笑,仍旧没有要松开的意思,“怎么?想找人来?好啊,那就让他们都来瞧瞧,看看谁会阻止。我告诉你,爷今儿就是对你做了什么,也没人敢说半个字!”
闻言,我心中骤然慌乱了几分,挣脱得更用力了几分。
谁知他一手便反制住了我的手,“对,就是这种眼神,这才像个有骨气的。不过语冰姑娘,你这几日装病躲着我可不好啊,我可是生气了。”
刹那间,唇边一片冰凉。
那浑浊的酒气夹杂着男子炽热的气息一并袭来,叫我心中气血翻涌。
几经挣扎,用尽了平生之力,也没能让那人退后半分。
隔着面纱,唇间撕咬,直叫我喘不过气来。
良久的悲痛之中,我无力地松下了手,一滴清泪滑落脸颊。
他似是有所感,骤然恢复了几分神智,“没意思。”
说着,他便硬拉起我手放在他的胸脯位置,目光凛然,“你记住,这里,可还疼着呢。”
音落,他便翻窗离去。
也就在那一刻,我摊在地上,颤抖着身子,任由夜色包裹我的身体与魂灵,莫名的想哭。
我又忆起了那段与之相关的不愿忆起的日子。
就在我被那位马大人审问后丢到后山的第二天,我被一群饿狼围捕。
锋利的齿牙,凶狠的目光,迅猛的影子,纷纷叫我害怕不已。
我拼命地跑,茫无目的,最终还是失了足,被那群恶狼围住。
就在我以为自己快要没命的时候,那道我此生不愿多见的身影出现了。
他似想救我,一面将我拦在身后,一面想拉我上马。
但我并不想承他的情。慌乱之中,他为我受了伤。一道利爪袭来,那胸口的衣衫瞬时红了大半。
最终,他带我逃出了山。我未顾他,直接回了绿蚁馆……思绪回转,我看了眼那掉落在地的面纱上的血痕,苦笑了一声。
那一天,我并没有求他来救我,我本不想和他再沾染半点关系,我宁愿死于那群恶狼口中。
他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
林庭之,你要我恨你就让我恨得彻底一点不好吗?我都已经这样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要这样欺负我呢?
也就是因为那场变故,让我意识到自己已被那位马大人盯上,让我随后几日都生活在恐惧与不安之中。
出于对陆大人仕途的考虑,我拒绝了鸿语姑娘的好意。
究其所有,是那匹马将我带回了宴都城,是我一路跑到了绿蚁馆,是我没有随鸿语姑娘去梧州,所以被抓到了春熙楼。
仿佛命中该有一劫,乃是命中注定,我注定要重蹈莲衣姑娘的所历。
寒意渐起,我心中苦涩难言。夜寂无言,这是无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