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接客
日子一日日熬着,片片雪花消磨我的傲心,揉碎我的心力。这个冬天,分外难熬。
那位贾老爷确实隔三差五就会来一趟,时常坐到半夜,让我受了他的庇护。
不过也有隔三差五,他因着什么事情耽搁而来不了。
又一日晚间,我为着一位客人弹曲。
我原先那架好琴早已被没收了去,楼中客人“好意”,赠了我一副琵琶。
可弹着弹着,我便觉察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
那华服男子眼中迷离,一把便抓住我的手,“语冰姑娘明明弹得一手好曲,外面怎么都说语冰姑娘弹的不好听呢?”
手中琵琶骤然落地,我想要起身,却被他死死拽住。
“瞧瞧这眼睛、这身段、这手,纵然是有了道疤,也还是个美人胚子。语冰姑娘今日从了我,就不用每日接客了。”
这一语下,看着他眼中淫笑,我用力一推,才与之保持了距离。心中,一股莫大的惧意涌上心头。
那人被这么一推,瞬时动了怒,“跟我还装什么清高呢?本就是从青楼出来的,也不知自己是被多少人睡过的残花败柳?一只破鞋爷看得上是抬举你,你以为自己还是这春熙楼的名妓?我早已给了楼中妈妈一大笔钱,今儿你是跑不掉的。也不知这哑巴到了床上,会不会发出声来?”
那拦腰的一抱,叫我瞬时慌了神。
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拼命想要挣脱却是无济于事,一片乌云笼罩在头顶,叫我呼吸艰难。
他的手着实有力,我已顾不得什么,眼看就要被逼到墙角,慌乱之际,只摸到一把剪刀。
“哐当!”
也就在那一刹那,一道破门声传来,只见一个提酒的肃然男子。
这一声下,身旁男子有了些醒意,不由松开了我。紧接着,一道急促脚步声传来。
“爷!我都说过了,语冰姑娘正接客呢,我没骗你吧?世子爷还是点别的姑娘弹曲吧。”
楼中妈妈火急火燎地赶来,面上尴尬地看着这一幕。
看着这道身影,我只侧过了身。
听说,他日日流连花楼,广南侯一怒之下便断了银钱,是以这几日我都未见他。
这次又见,让他瞧见了我受辱的场面,我心中只觉五味杂陈。
他并未离去,径直踏进了屋,目光深沉,“爷今日,就要她了,妈妈看着办吧。”
妈妈看了眼那男子,附身笑道:“这……”
“怎么?”他转过身,语气凛然了几分,“爷看上的人,还有人敢和我抢不成?这些,买她一晚,够不够?”
话语间,他就已取出了钱袋扔去,目光桀骜,一派傲然。
楼中妈妈接过,害怕般掂量了番重量,“够,够……”
“够了就给爷滚!”
“是!王少爷,我们还是出去吧。”
不过半刻,房中再次安静下来。
我默默站在原地,没有一句话。
他面无表情地踏过满地的狼藉,随意便坐在了一旁,自倒下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落杯的声音,震耳欲聋,吓得我瞬时回了神。
“还不给爷弹曲?我可是花了五十两银子。”
因着他一句“五十两银子”,我暗叹了口气,果真为他弹起了曲子。
曲音悠悠,我心中反复难平。今日的事如同一块伤疤一样,烙印在我的心上。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如果他没有冲来,我就此自尽而死,也是很好的吧?
偏生命运要我苟延残喘地活,而且是与这个我最不愿多见的人牵扯一起。
那晚之后,他一连点了我三日。
每晚,他都坐在桌前,默默喝酒无言,瞧着窗外的风景;我则在珠帘之内,顾自弹曲。
他好听浮词滥曲,我便为他弹那些浮词滥曲。
那支琵琶曲,我再也不会弹。
……
一夜风紧,大雪骤停。
这个冬天,春熙楼热闹不凡,据说又来了很多姑娘,楼中渐渐议论到了别的事上。
但这个冬天还未结束,天气也未到最冷的时候。
又一日,我在后院取饭时遇到了一位故人。
“语冰妹妹,好久不见啊。”
云裳姑娘除了眼中的一丝惊讶,一身温婉一如初见,身上更显富态。
听人说,这位姑娘近来得了游官人的一篇词,弹得一支妙曲,很是风光。
他们还说,因着我要为那位贾老爷弹曲,那位世子爷最近总去听她弹曲。
似见我没有反应,云裳姑娘莞尔一笑,“哦,我还有事。语冰妹妹就莫要在这儿风口上站着了,快些回屋吧。”
一声软语,丫鬟便扶着云裳姑娘离去。
我看着那道背影,心中思绪纷纷。这位姑娘,会成为春熙楼下个红人吗?
“她是官妓,因家族犯了重罪,被皇上下旨发卖到了这儿来,若无谕旨终身都只能在此。楼中客人爱听她弹曲,不过是见她几分温婉才情罢了,真正想要为她赎身或者敢为她赎身的,恐怕没有一个。”
一道清音传来,叫我回过了神。云裳姑娘身上竟有这样的故事,是我没想到的。
嘉禾姑娘不知何时到此,盯着远处。走近,她看了我一眼,又继续道:“听说那位世子爷最近总点你弹曲?那就没错了,她一番陈词求得了游官人的一阕词,再次吸引了那位世子的注意。或许,凭着她那莺莺柔柔之态,真能让那位爷意气用事为红颜,让她出了这春熙楼呢。”
嘉禾姑娘为何与我说这些呢?因着琴弦之事,她受了罚,理应记恨我的。
我心中疑惑,见她一副悠然模样,我并没有走。
“我还知道,那位林世子之所以待她有所不同,是因着她长得有几分像那位过世的晋宁郡主。这些年她得到了那位跋扈公子的庇护,过得还不错,可见也是有几分本事在身的,不过她的那些龌龊心思和雕虫小技,迟早都会暴露的。”
音落,嘉禾姑娘定眼瞧了我一眼,“你不用这般看着我。我说过,那根琴弦,不是我弄坏的。”
一语落下,叫我心中一震。
我知道的,面前之人那日目光坚定,语气激切,并不似说谎的样子。
我知道的,采桑姑娘弹琴的指法极柔,是绝对弹不断那根琴弦的。
可采桑姑娘真的只是忙得没有顾虑到吗?这我不确定。
总之,那琴弦的毁坏,与云裳姑娘与采桑姑娘有着莫大的牵连。我早已猜到,但这都不重要了。
此刻,面对嘉禾姑娘的坦诚,我向她笑了笑。
“你笑什么?”嘉禾姑娘惊讶一语,面上一笑,“被人暗算了还笑得出来?你可知当日若你没能弹出那样一支曲,你如今的日子还指不定怎么惨呢?”
我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了一颗红枣递与她。
那是我给客人倒酒时偷藏的。
这位姑娘如今有孕在身,日子过得并不比我好。如今,初时不满的两人倒有些同病相怜了。
嘉禾姑娘看了眼那红枣,笑着摇了摇头,拉着我便在台阶上坐下,“我自小就在这春熙楼长大,什么风浪没见过?这点儿事还难不到我。那负心人不提也罢,没了他我还活不了了吗?”
嘉禾姑娘看着屋檐处的茫茫白雪,眼中深长,“说到你那日弹的那支曲,还真是叫人念念不忘啊。你也别怨我初时针对你,我自小就跟着学琴,弹的一个音不准,就要被打一下手心,这日日苦练,才弹得一手琴曲。哪儿有像你这样的?一进楼就会弹一支好曲,还让楼中客人连连称赞,我见了自然不平。”
看着嘉禾姑娘手上的旧痕,我恍然明白了什么。随即,我拉下了衣袖,亦是露出了道道鞭痕。
嘉禾姑娘眼中一顿,苦笑一声,随即为我放下了衣袖,“听说近日还有位富商点你弹曲,有想要为你赎身的意思。无论谁都好,机会摆在这儿,你便使法子出了这楼去,也好过在此强。”
说着,嘉禾姑娘就已起了身,“你若还有顾虑,也不用担心什么。杏果那丫头我瞧着不错,便收下了。有我在楼中一日,别人还欺负不了她去。”
那一刻,雪色茫茫之中,看着嘉禾姑娘远去的背影,我恍然看到了莲衣姑娘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