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古琴
日光渐沉，房间中安静了下来，无人打扰。
那碗汤必是有人做了手脚的。因着我近日得了赏银。
在百花楼，我就曾撞见一位姑娘误食了一块糕点，面上就起了疹子。
我默默躺在床上，忍受着身体的阵阵疼痛，已然顾不得额头的汗水。
我不知道这会发作多久，只觉身上恍然被刀子绞着一般，疼得连眼泪都流不下来。
但我并不想闹出动静，或许杏果就在房外守着呢？
意识朦胧之中，长夜的灯火摇曳，晃得我迷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一缕清风拂过，叫我猛然又睁开了眼。
入眼，是一修长白净的手，正搭在我的额头上。那温热的触感叫我瞬时清醒了几分。
再入眼，是一俊逸的男子坐在床头，几分倦色，眼中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定眼瞧着这道身影，我瞬时清醒，想要起身又觉使不上力。他为何在我房中？是何时来的？
也就在那一刻，他随意收回了手，眉宇间展露了几分轻浮，“哟，醒了。”
这话中戏谑如常，似乎并未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
一时，我忍着不适向后靠了靠，警惕着这人的动作。
他只随意从小桌上取了个茶杯，倒出一杯茶水饮下，继而又打量般看着我，“我说你啊，被人暗算了都不觉，病得这般了都没人注意，看来你在这春熙楼混得也不咋样嘛。”
这话中戏谑如故，我扭过了头。
他是来看我笑话的。我沦落到此，也少不了他的一份。
我不想看到他，而就在下一刻，一只手便伸来捏住了我的下巴，叫我对上了那双充满玩味的眼睛。
“你说，你当初要是跟了我，又何必受这份儿苦？我待你哪里不好吗？”
他冷言一语，目光凛然似藏着怒火一般，“你还真是个让我意外的人，既卖得绿蚁馆的酒，又弹得春熙楼的曲，一个又丑又哑的丫头，还真是走到哪儿都引人注意。你放心，你的身世来历，我会一点点查出来的。”
话语间，他另一只手便已碰在了我脸上的疤痕处，“至于现在，爷能捧你，也能毁了你。所以下次我点你弹曲的时候，你最好不要想着拒绝！”
音落，那手用力一甩，便叫我摊在在侧。
骤然一声推门声，那人已扬长而去。
“姑娘，他不就是……您没事吧？姑娘。”
外面候着不知多久的杏果满眼惊讶，进屋放下了茶水，便上前扶稳了我。
我任由杏果为我理着乱发，只望着那处敞开的房门，心中冷笑。
林庭之，你往这楼中一站，有的是美人凑去敬酒，你何必要来捉弄我呢？
……
“来！喝！听惯了语冰姑娘初时的那支曲，如今听这《霓裳曲》，倒是婉转回肠呐。”
“这你们就孤陋寡闻了吧，语冰姑娘不单会弹《霓裳曲》，还会好些曲子呢。那古乐谱上的小调弹得那是一个幽婉醉人，这门手艺可不谁都学得来的。”
“你们只知语冰姑娘会弹曲，那就大错特错了。听说昨日，语冰姑娘在陪酒之时，一子破了盘棋局呢。”
“啊？想不到绿蚁馆一个跑堂的，竟有这般本事，真是叫人惊奇啊。”
“是啊，语冰姑娘不单喝得酒，这琴棋书画更是样样精通。这样一位佳人，可是难得啊。”
“语冰姑娘好是好，就是不爱笑，瞧着有些冷。”
“什么呀，这不爱笑的美人才叫得美人呢。”
“说的是，这语冰姑娘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春熙楼也跟着愈发热闹了，听说外地人都慕名而来为听一曲呢。”……
碎语嘈嘈，琴音切切。
我不再只弹那支琵琶曲了。连日下来，我记起了莲衣姑娘教过我的许多东西，怎么坐，怎么走，怎么吃饭。
人为了活着，是可以有所牺牲的。
每日，都有客人点我弹曲。或是因着绿蚁馆，或是因着我的才艺，或是因着我的容貌，或是因着我的神秘。
因为我总能给人以惊喜。
我喝他们赏赐的美酒，但从不贪杯；我收下他们的赏银，却从不多看。
我注意着他们的眼神、举动、言语，默默弹着曲，为搏诸君一笑，并在最合适的时候离去。
我不拒绝每一个客人的相邀，也不违心给不愿见之人弹曲。
闲暇之时，我如饥似渴地翻阅琴谱古籍，或苦练琴艺，就同满楼的姑娘一样。
我心知自己还不是楼中最红的姑娘，我心知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我愿那流言传遍宴都，到很远的地方去。
我要站在高处，才有活下去的权利。
我愿在这纸醉金迷中忙碌，消磨自己的良心……
“姑娘，妈妈新送了块料子来，说天气渐寒，给姑娘添身衣裳。”
杏果近来眉开眼笑，为我默默打理着房中一切。
连日来，客人赏了我很多东西，玉石、玛瑙、珍珠，最多的是银子。这其中，我只喜欢一样。
那是一架古琴，上好的梧桐木，上好的用漆，上好的琴弦，还有一碰就铮铮作响的悠远的古音。
那是一位外地来的商户给我的。
当时隔着珠帘，他听了我的曲，直说我的曲让他忆起了一点遥远的乡音，让在外漂泊多年的他得了丝蕴藉。
他遂将自己珍藏多年的一架古琴赠予了我。
当时，他还想着为我赎身，可楼中妈妈不放。
这架古琴极好，音质青而苍远，每一个音节纯厚弥久，让人一听便欲入魂。
我喜欢这架古琴，却不敢弹奏，只好生放着。
“咚咚！”
恍惚间，耳畔传来一道碎响，叫我回过神来。
杏果闻声就开了门，“采桑姑娘？”
门外女子眉清目秀，面若鹅蛋，身量娇小，出水芙蓉，一身青素宜人。
我没想到，住在隔壁的采桑姑娘会来看我，我也不知她所来何事，只起身看着。
采桑姑娘进屋面上一笑，似有些不好意思，“那个，语冰妹妹好啊，同住一处，本来早就想来探望妹妹的，只是一直没有时间。”
我看出了她的拘谨，只摇了摇头，示意她落座。
采桑姑娘并未坐，见杏果准备倒茶，她忙制止，“哦，不用麻烦。其实，我来是有一事相求。听闻妹妹前日得了架古琴，是用上好的梧桐木打制而成，不知可否借我一观？我素爱琴曲，不由有些手痒……若能借我一晚，我感激不尽。”
从采桑姑娘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我隐隐觉察到了什么。
采桑姑娘确实喜好弹琴，每日半夜我都能听到些袅袅琴音。
不过她此来只怕并非出于喜好，而是近日点她弹曲的客人愈加稀少。
采桑姑娘想要借琴弹出一支妙曲，来留住客人，这是我猜到的。
“妹妹若觉不妥，就当我多言打扰了。哦，这儿有些糕点，给妹妹作个零食。妹妹早些休息，我就先回去了。”
看着那桌上的一个纸包和采桑姑娘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我突然拉住了她。
我骤然想起百花楼中那些不得光顾的姑娘的下场。
我看得出来，采桑姑娘别无恶意，而且需要那架琴。
采桑姑娘没有带丫鬟过来，想必是难以启齿的。我突然觉得那碗醒酒汤是我误会什么了。
我让杏果将那架古琴包上，递到了采桑姑娘手上。
“多谢好意，我一定用完就送回来。”
这一次，我在采桑姑娘眼中看到了一丝灼灼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