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泣血
雁落惊寒，枝头风露随风散；清霜渐起，扰觉一楼梦中人。
翌日，我一早就出了房门，因为有客人点我弹曲。
“来！嘉禾姑娘，再陪我喝一杯！”
我还未进屋，便听到了一男子的醉酒之语。
抬眼看去，只见一身型微胖的中年男子一副醉意，一手给身畔美人灌着酒。美人斜坐着，身姿款款，一副娇容。
“爷，我真的喝不了了。”
话语间，嘉禾姑娘强饮下了那送来的酒，忙向后捶了捶胸口，似难受得想吐。
“这才几杯啊？回头让你见识见识语冰姑娘的酒量。”
男子面上戏谑一笑，抬眼便发现了我，又看向了对面的另一男子，“哟，说着人就来了。正好，今日让语冰姑娘和嘉禾姑娘弹唱一曲，如何？”
“语冰姑娘琴艺一绝，嘉禾姑娘又有副好嗓子，说得我都万分期待了。嘉禾姑娘可愿赏赏光？”
另一男子面上一笑，一副期待模样。
我抱琴行礼落了座，又看了眼嘉禾姑娘。
听杏果说，嘉禾姑娘从小就在春熙楼长大，弹得一手好曲，又唱功一绝，虽不算红，却是楼中的名人，平日仗着资历瞧谁都不顺眼。
今日所见嘉禾姑娘如此，是我没想到的。
我没想到素来风光的嘉禾姑娘也会被人灌酒。此刻，看着她起身的举动和面上的一丝苦意，我有些不忍直视。
“两位爷既想听，我唱一段又何妨？哪里说得上是赏光？”
一句莺语之后，我默默弹起了曲。
紧接着，便是一段轻柔的唱曲。那声音若黄鹂一般悦耳，又似绸缎一般柔滑，比曲音还要柔上几分，教人直想酣睡。
我往日路过听过嘉禾姑娘的曲，若泉水作响。此刻，我没想到，嘉禾姑娘唱起曲来，是如此动听。
嘉禾姑娘果然是有几分傲人的本事在身的。
而嘉禾姑娘唯一看我的一眼，就是一片冷意，显然是不愿让我伴奏的。想着她对我的几次责难，我只默默和着曲。
楼中客人的一番话，便让两个互看不顺眼的姑娘同台演出，想来也是可笑。
如此过了半刻，我发觉那唱曲渐小，不由抬起了眼。
只见座上两人昏昏欲睡，醉眼朦胧，显然是被这曲词迷了心。
而下一刻，嘉禾姑娘便捂着嘴跑了出屋，那眉目微蹙，面色虚白干呕着，似乎很是难受的样子。
见客人仍旧没有醒来的样子，我不敢闹出动静，只默默弹着曲。
这一弹，便是一上午。
“语冰姑娘，妈妈请您过去一趟。”
当一丫鬟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改道去了另一处。
近日我日日都有的忙，会是什么事要找我呢？
思索之际，门内传出的一道斥责之语，叫我瞬时停了步。
“说吧，这古琴好好的怎么就断了跟弦呢？”
“是……是我一时好奇，昨晚向语冰妹妹借了这琴来，本来上午就想着还回去的，谁知……”
“哦，妈妈是这样的，是我今早去探望采桑妹妹，发现了那架琴，一时欢喜，便求着弹了一曲。后来嘉禾姐姐闻声而来，我们闲说了两句。嘉禾姐姐似乎在采桑妹妹房中待了会儿，那琴弦不知何故就断了。”
“嘉禾，这琴弦是你弄断的？”
“妈妈，我没有！”
“回妈妈，我们姑娘弹完，琴还是完完好好的，后来姑娘便被客人叫去弹曲，等回来时，正好撞见嘉禾姑娘从房中出来，那琴弦也断了一根。”
“妈妈，说到底都怪我。当时有好几位客人找，我未嘱咐好便出了门，是我看护不利……”
“嘉禾，我再问你一次，这琴弦是不是你弄断的？”
“我没有！我是好奇瞧了一眼，可我为何要毁了那架琴？”
“为何？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点小心思，听说你找过语冰几次不快。这春熙楼里你也算老人了，应该知道规矩。这次念你情有可原，就罚你在房中禁足三日。”
“妈妈，我真的没有！”
紧接着，便是一阵脚步声。嘉禾姑娘一副苦色地出来，看到我的刹那瞪了我一眼，便疾步而去。
房中人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
妈妈笑着看了我一眼，“语冰姑娘来啦，你这琴断了弦，今晚的宴会，我给你另寻架好琴弹。你呀，也别想太多，安心弹曲就好。”
妈妈笑而一语，便出了门。紧接着，云裳姑娘与采桑姑娘跟着出来。
“真是对不起，可惜了一架好琴。我……”
采桑姑娘眼露愧疚，只行礼离去。
“语冰妹妹，你莫要难过。嘉禾姑娘也不过是眼红才……唉。”
云裳姑娘安慰一语，亦是离去。
我上前默默抚摸着那架古琴。
那琴上，断了跟低音的弦。那是最能引人泪下的调。
可惜了一架好琴，可惜。
“这春熙楼可不是治病救人的医馆，语冰妹妹可要多长点心呐。”
骤然间，耳畔传来清丽一语。
只见一容光照人、一身华锦的红裙女子，正嘴角含笑意味不明地看着我。
这唇，朱红诱惑；这音，轻灵悦耳；这笑，媚态倾城。这是一位真正的美人。
这是楼中近来很受客人追捧的能歌善舞的桃夭姑娘。
记忆中，我与这位姑娘只一面之缘，就是在给那位钱家少爷弹曲的时候。
那时，桃夭姑娘还是个陪酒女，如今却大不一样了。那场斗曲会后，桃夭姑娘便出了名。
面前人嘴角魅笑，看了眼几人离去处，“比起她们，我倒是希望你红。”
音落，未等我反应，桃夭姑娘便已离去。
看着那佳人红衣灼灼，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听来的消息，听说桃夭姑娘被一富商赎了身，就要离开春熙楼了。
桃夭姑娘要走了，楼中妈妈许是看上了我，所以才会那般好语气。
我骤然明白了什么，只觉心中压着一股气，叫我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秋意渐浓，夜色渐起。片片烛火摇曳，满楼的欢聚与欢愉。
那位赠我古琴的商人，曾说想在临走时再听我弹一曲，而且是用那架古琴。
我在房中沉坐了半响，对着两架精致的琴。两架琴都有极好的音，可细听仍有细微差别。
最终，我抱走了那断弦之琴。因为我当日曾经答应了那位商人的请求。
今晚春熙楼的客人似乎比往日还要多，也不知是谁传出消息，说我得了架上好的古琴，今晚要登台展示。
“看！语冰姑娘来了！”
“语冰姑娘今晚被一富商包场，听说要表演世间绝曲，我等有耳福了。”
“是啊，就说那架古琴，可是经了好几位名人之手呢，弹出来的声音自然非同一般。”……
四座嘈杂声中，我抱着琴默默登上了台。
今晚，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今晚，是我唯一的机会。
台下，围聚着许多陌生的影子。但那隔间之中，我已然料想到到了哪些人。
面纱之下，我的心被一种莫大的悲伤包裹，为这断弦的琴。
良久，我才行礼落座。
素手轻弹，一道苍远的清音响起，刹时安静了四处。
我的心也就在那一刹那，得到了一丝安宁。拨转两声，心曲悠悠。
我默默弹起了曲。我的脑海中，不断回响着那支琵琶曲。
苍而青的旋律中，四座噪杂不入耳，我的心中悲悯。
蓦然之间，我又想起了莲衣姑娘，那满天的飞雪片片，那无声的寂夜难眠。
这这里，有一个她心心念念到死的负心人。我为莲衣姑娘不值。
恍惚之间，我又想到了自己。
百花楼的香荻饱受欺侮，绿蚁馆的十文饱受非议。如今到了春熙楼，我是楼中的语冰姑娘。
这这里，亦有一男子，玩弄了一个姑娘的心。我为自己痛心。
这世间，男子尽可仗着权与利，肆意玩弄女子感情，是何其悲催。
骤然，我又想起了鸿语姑娘。
那流言蜚语若洪水猛兽，那娇弱身影屹立不倒。经历了那般千难万险，才能得一颗真心啊。
我为这世间少有的一点真情难过。
琴音切切，请君为我倾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