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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洛飞羽整整和父母怄了三天气。这三天他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声不响闷头看书,吃饭也不出去吃。母亲喊了几遍没听见回应便直接把饭端到他的桌角放下。洛飞羽听见母亲进来送饭愈发紧紧盯着书页不放,头也不抬,眼睛也不斜一下。说是看书,其实他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只是在生闷气而已。他把脸埋在书里,想的全部是自己受骗的事情。给自己承诺,骗自己付出了努力,最后再不兑现,这不是骗子的做法吗?以后再要让洛飞羽相信他们说的话怕是不可能了!洛飞羽越想越气,咬紧牙关,紧锁眉头,气得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他实在接受不了这痛苦的幻灭。那幅他无数次幻想过的画面——他自豪地将一只耳塞塞到莫静雅的耳中,另一只塞到自己耳中,两个人坐在操场上,一边听音乐一边笑着仰望满空星斗——当真不会在现实中出现了吗?他实在接受不了。但接受不了他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封闭自己作着无声的抗争,如同卡尔维诺那个同父亲闹了矛盾一气之下躲到树上的男爵一般。

其实父母也没有说不买,只是问问他能不能买个便宜的。同一个牌子,普通的价格只有超薄的一半,何必买那么贵的呢?但洛飞羽坚决不同意。他一开始的目标便是超薄的,如果买不了他宁愿不买,才不会委曲求全去买普通的——那砖头一般笨重难看的机器白给他他都不要!那天在学校得知成绩后他给家里打电话,母亲当时问他能不能买个便宜的他便表清了自己的态度,没想到回到家后父母还是对他百般劝说,软磨硬泡。他一怒之下扭头进了自己的卧室,大叫一声:“不买了!省着吧!”说完“啪”一声摔上了门。

洛飞羽现在想想父母当时其实也挺为难的,他们也有自己的苦衷。经济形势不好,厂里效益差,那一年父母的厂里不光奖金发不下来,连工资都拖欠了小半年都没发。本来说年前要将几个月的工资一起发的,没想到临近年关,厂里领导又宣布说要年后发,并再三保证“一定会发,一分都不会少”。员工们敢怒不敢言,只能各自回家想办法。父母怕这事影响洛飞羽学习,所以从没在他跟前提起过。好在洛飞羽住校,不经常在家里,因此父母很容易就把这件事给遮过去了。

父亲当时承诺给洛飞羽买随身听并非是酒后失言,而是真真正正出于一种爱子之情。看着儿子越长越英气,他心中不免欢喜得意。这种得意之色他在平时是不会表露分毫的,唯有在酒精的作用下才会溢于他的言表。得意之余,他不禁对儿子隐隐生出了歉意。儿子小的时候因为自己的收入少并未给他买过啥玩具,每每看见儿子渴望地看着别人孩子手里的变形金刚时,他便会心酸得赶紧扭过头。那一刻儿子那可怜的样子又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所以当洛飞羽提出如果考好能不能给他买个超薄随身听时,他无比豪气地一口答应了,心想即使考得不好也必会给他买,一定买!发亲当时做出那个承诺时并没料到工厂的效益会一直没好转,更没料到那拖欠的工资居然到了年底也发不了。一到年关,各种吃的用的都要准备齐全,走亲访友吃喝玩乐都要花钱,而他家的积蓄本来就是不多的。所以当儿子兴高采烈地打来报喜的电话并让他履行承诺时,他本来就满覆愁云的脸上便更加阴郁了。

第四天上午,洛飞羽赖在床上不想起来。虽然他早醒了,但一想到起来后还要烦闷地坐一整天便没有了下床的**。他侧着身子面朝墙躺着,一边生气一点暗自奇怪为何今天早上父母没有叫他起床,也没给他送饭,难道他的做法终于激怒了父母,从而对他不管不问了吗?正在此时,卧室门开了,洛飞羽听脚步声知道是母亲进来了,母亲进来后并没有叫他,而是直接走到他的床头,伸出手在他面前放了一个小盒子。这个小盒子让洛飞羽登时眼前一亮,控制不住自己无比兴奋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如获至宝地将盒子捧在手中大喜道:“随身听!”

“快起床吧。”母亲平和地笑道,“一起吃饭吧。我和你爸一大早便赶去城里给你买这个,也没吃饭呢。”

洛飞羽气生得快,消得也快。他看见随身听的那一刻,几天来积聚在心头的雾霾登时烟消云散。他无声的抗争终于取得了胜利。欢喜过后,他开始对这几天自己的幼稚行为感到不好意思起来。他其实已经暗中觉察到今年家里好像不多宽裕,只是当时在气头上,所以并未在这方面多想,更不会去考虑父母在他生气的这三天里有多么无奈和纠结。现在他拿到自己的胜利果实了,这才有心情有精力去关注家中的状况。父母好像啥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该干什么便继续干什么,对他的态度也一如从前。洛飞羽试探地问母亲是不是有啥事瞒着他,但被母亲笑着给推过一边去了。直到那天夜里,他晚上起来上厕所,无意间听到父母在房内小声说话,一边说话一边叹气,这才明白了所有的事情。歉疚感如同飓风般在他胸中呼啸而起。他瞬间明白:父母向孩子认输并不是因为懦弱,而是他们爱孩子胜过爱自己。他自己是赢了,但却赢得如此自私,如此令人不齿。

洛飞羽自小便不喜欢走亲戚。他特别讨厌亲戚之间那种虚里吧唧的客套,讨厌那种没有多大诚意的互为吹捧,而这些客套和吹捧却是每次走亲戚的必备环节。他不明白平时都不怎么见面的亲戚们好不容易有机会见了到底是为了交流感情呢还是为了恭维他的小舅妈。

小舅长得相貌堂堂,当兵期间被部队里一名高干看中,选他做了女婿。这位高干的女儿,也就是洛飞羽的小舅妈从小被娇惯得傲慢无礼,目中无人,婚后对小舅是呼来喝去,人前尚且如此,人后可想而知。年深日久,小舅身上的锐气早已被磨光揉尽,越发显现出一副弯腰缩背的窝囊相来。此消彼长,小舅妈则气焰日盛,大有冲破云霄之势。洛飞羽觉得她活脱脱就是一个王熙凤,他不喜欢走亲戚的主要原因还得归结于他的这位小舅妈。

今年洛飞羽格外不想走亲戚还有一个原因便是父亲母亲今年都没有买新衣服。他们只给洛飞羽买了一件黑色羽绒服,一双白色运动鞋。父亲还好说,母亲过年还穿旧衣服走亲戚该会让洛飞羽多么难堪。他想象着穿着旧衣服的母亲同珠光宝气的小舅妈站在一起该会显得多么寒酸。他捏着随身听呆坐在沙发上,屋子里虽然生了煤球火但他还是觉得浑身发冷。

洛飞羽永远忘不了那年走亲戚去小舅家,小舅妈看母亲的眼神。那天洛飞羽一家三口刚踏进小舅的家门,便看见小舅妈被亲戚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客厅,她一边昂着头得意地笑着接受着大家对其身上那件金丝绒外套的赞美,一边嗑着手中的瓜子。她一看见洛飞羽一家进来了便虚假地大笑着迎了过来。只见她拉着洛飞羽母亲的胳膊瞪着眼睛不敢相信地将其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遍,然后无比讶异地问:“姐你穿的还是去年的衣服吧?!真够节省的!”洛飞羽霎那间羞恼得满脸通红,仿佛脸上被浇了油点着了一般。

即使经历了一整个寒假,洛飞羽对父亲母亲的歉疚感依然不减分毫。他不断回想起那天在小舅家父母脸上的表情——明明尴尬还要强颜欢笑。那种笑容刺痛了洛飞羽的心,让他一整天都抬不起头来,内心煎熬无比,回到家后他再没兴趣去摸那个随身听了。他甚至害怕看见它,怕从它上面那个镜子般的圆形塑料片中看到自己丑恶的嘴脸,那被自私的贪欲所笼罩的嘴脸。若不买这个随身听,母亲估计就可以买件新衣服,这样便可以免受大舅妈的羞辱了。洛飞羽把随身听丢进了抽屉里,重重合上抽屉,之后爬到床上,用枕头压住了自己的头。

两分钟后客厅的电话响了,接着母亲走了过来对洛飞羽说有人打电话找他。洛飞羽赶忙爬起来对母亲笑了一下,尽量不让母亲看出自己的烦郁,走到客厅,拿起话筒:“你好,哪位?”

“是我,肖勍。”电话中肖勍的声音更为好听,如播音员一般。

“噢,你好你好,好久不见。”洛飞羽心中一喜。

“对啊,给你说声‘新年快乐’的,虽然有点晚。”

“也祝你新年快乐,全家幸福。”

“多谢多谢,借你吉言。过年你去走亲戚了吧?感觉如何?”

洛飞羽看了一下客厅——父母不在周围,这才小声说:“不怎么样,没劲极了。”

“理解。”肖勍在那头笑了一声,“人生在世,很多过场还是要走一走的。看开就好。”他并没问洛飞羽具体情况,却一语中的说到了洛飞羽心里面,让洛飞羽感觉宽慰了许多。两人又聊了几句,快挂电话时洛飞羽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忙问:“忽然想起来了,以前一直没问,你阳台上种的那棵花叫什么?

“凌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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