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欠债还钱
养殖场的营生告吹后,夏大海浪荡了好几日,接下去要继续什么事业他也拎不清,每天像个霜打的茄子似的乱晃,实在没什么事儿干,他就拿个笤帚把没生气的院子从前到后里里外外打扫个干干净净,他也不好总呆在家里无所事事,闲下来就去了村子里或镇子上,找认识的熟悉的朋友们唠唠自己当下的境遇,人家也不好随便提什么指导性的意见。夏大海是做过大生意的人,提议他随便找个糊口的营生又怕对方看不上眼,留在村儿里的大多数人又普遍只是经营着自个儿的小日子,想给他谋划些能供他翻身的建议也不知该从哪儿入手,就只能说些不痛不痒安慰他的话。等夏大海转遍了熟悉的朋友们的场所,还是不知道接着该做些什么。
那年的他三十五岁左右的年纪,要本事没本事,要手艺没手艺,上有年迈的老人,下有学堂的孩子,兜儿里没米,账上么钱,还兑了一屁股饥荒。他知道那个时候的他算是陷到中年危机的淤泥里了,想拔却拔不出来。他试着寻出路,想找个合适的机会,或合适的人拿根木头棍子拉他一把。
晃荡了几日后,家里的女人坐不住了:“大海,这家人你还过不过咧,每天晃荡也不是个事儿。要想过就得有个闹人家的样子。”
“俺总得寻摸个好营生。”夏大海耷拉着脸,低着头,嘬着烟,一点儿看不出想当初的意气风发。
“那你说,下来做甚营生,俺听你说。”
“要不还是回城里做买卖哇,闹好咧用不了几年就缓回来咧。”
“做买卖不也得成本?就算能借的来,也还得还咧。现时不比前几年,都得从零开始,身上一分钱么有,还得供养两个娃上学,身上还背的饥荒。能挣咧还行,挣不下赔咧窟窿就更大咧。”王秀芝早想过最坏的结果,再说去城里就意味着又得放下两个孩子,她想留在孩子身边,也只想留在孩子身边,“咱家现时赔不起,也不敢赔。”
“那咋弄,闹地?”夏大海还不想认命,但现时逼着他不得不往最底层的出处想,如果再早个几年,未成家,未有子,正年轻,没负担,他肯定不由分说还敢再拼一把。但如今,他不再是孑然一人,他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男人。
他是做过大事业的人,想他最风光的那几年,也是在外面挣过大钱的汉子。想当年,一伙子哥们儿里他是第一个用上诺基亚的人物;想当年,他一晚上打牌都得千元上下的人物;想当年,生老二时被罚款他是掏掏兜儿就能随随便便数出八千块的人物;想当年,他是敢同时把修房子,闹事业同时提上进程的人物。现在你跟他说,咱做普通人吧,咱就安安心心的做个农民,那种落差下的他又怎么能轻易接受呢,更何况他把面子看的那么重。
“至少现时咱得解决当下的问题,路得一步一步走,事儿得一件一件做。”王秀芝看的远比自家男人通透。
“先缓两天哇。”那句话算是夏大海最后的倔强。
“别缓咧,明儿就去厂子里,工业区铸造厂要人咧,倒铁水儿,活儿受罪些,能挣不少,做不下来再看厂子里有么有轻便些的活计。人就是越歇越懒,一家几口子都得你养活,你可不能学了咱村儿的二强子。”
夏大海苦笑:“你都安排好咧,俺还说甚咧。”不一会儿换了语气,“明儿俺就去,以后咱就算是工人家庭咧。”
夏大海人长得瘦小,又没下过重苦。没人以为他能抗下来,除了一个人,就是他媳妇儿。夏大海也确实没让老婆失了望,那趟活儿他做了整整五年光景,直到场子倒了闭,饥荒还了清,他才在另一个场子里换了个轻便些的活计。
王秀芝也没闲着,身为一个母亲,她的主要精力还是得放在家庭上,男人和孩子们的三餐,家里的收拾打扫,总得有个人紧顾着,当然她也不止操累这些。男人在厂子里上班,自家地里的营生就大都落在了她身上,等忙活完自家地里的营生,她就去别人家地里做些活计贴补家里的开支,总有些地多人少的主家在秋收忙活的关口儿使唤人用。天儿冷了以后,她就去大户儿家的大棚里做活儿,一整个冬天几乎都没怎么清闲过。她已经把自己定位成了农村妇人的形象,没有一点犹豫纠结放不下体面。丈夫搞养殖以后她就没再梳妆打扮过,或是已经过了二三十岁臭美的年纪,家里破产以后哪怕雪花膏她都没再抹过。没几年,她的脸就变得像常见的农村妇人那般的黝黑,又有谁会想到,想当年的她也是烫过波浪卷儿,涂过指甲油的年轻女子。
场子倒闭后的第一个年关是最难熬的,首先应对的就是结包工头儿工人的账。腊月二十几号,人家就堵上了门要钱。
“大海媳妇儿,俺这上门都不下三次咧,你总不能每次都么钱哇,俺也是看你场子倒咧缺钱,一直不紧着催,俺说实话,也算是仁至义尽咧。”
王秀芝也只得赔笑脸儿,“是咧,建平哥你确实不赖。可现时俺实在家里么多少钱,手上拢共就一万来块钱,俺要能拿出来就给你咧。这的,你今儿先回,等过两天大海厂里发咧钱,俺一并给你。”
“你男人厂里能发几个钱,大海媳妇儿,你也不用再糊弄俺,俺今儿不见钱肯定不能走,你今儿咋也得给俺个交代。”包工头脸上已经没了一丝和气,“咱做工程的时候就说好咧,做完就把工钱结清,不兑饥荒。现时多长时间咧,俺从你这儿拿不了钱,俺手上那批工人也让不了俺,俺也过不好这个年。俺要过不好这个年,你也别想好过。”
夏大海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包工头儿还在。两人一番寒暄后,夏大海做了表示,“建平哥,钱儿今儿个肯定给你拿上,就是不能一下子都给你,你也知道,俺这儿刚出咧事儿,手里紧张咧,今儿俺先给你拿两万,到后天再给你一万,后天发最后一个月工钱,俺肯定能拿给你。剩下的最快也得到明年年底咧。咱也算打交道有些时日咧,你放心,俺大海肯定明年年底以前都给你结清。”
包工头儿大哥走了,王秀芝坐炕上和男人商量,“年底能拿几个钱?”
“六七千。”
“那这要都结给建平就么几个钱咧。”王秀芝说。
夏大海猛嘬了一口烟,“那就省着些花。”一会儿后又让媳妇儿数了数樟木箱子里还有多少现金,王秀芝点了点,除了刚给包工头儿的两万,箱子里就剩五六千块钱了,秋收后地里的收入和男人前几个月的工钱都没了。好在自己最后一个月在大棚里干活儿还有一千六七百块没结,等腊月底结了工钱,省着些起码能将就着过好那个年节。
腊月二十九,把应承下人家的钱凑齐,王秀芝两口子就没几个钱好过年了。成年人的年节毕竟与收压岁钱的娃们不同,总得开销不少。走亲访友,来人招待,总不能和平日一样,总得买些米面鸡蛋牛奶给上头的姨姨舅舅大哥大姐们,下面还有侄子侄女外甥们的压岁钱。掰着手指头把礼道走完,将将勉强够用,往年他们可没那么寒酸过,好像也是那一年起,王秀芝两口子过年再没像往年一样到年底就置办一身体面的衣服捯饬自己,而是翻出几件儿看着还算体面的衣服,干干净净的再出门。新年新气象,出门在外总得体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