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放牛娃

大清早，天际才出现鱼肚白时。

一个年约七岁的小放牛娃拉扯着一头黄牛走在上山的小径。“嘿，跟好，我们今天上山。”

“哞……”黄牛晃晃脑袋，这不是平时走的路啊。

“别叫，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小放牛娃瘦瘦小小的，就显得脑袋挺大，两个眼珠子大又亮的，此时正灵活的转动着。看就觉得这娃子必定在打歪主意。

到了地儿，小放牛娃也松了口气，天幸没被人看到，不然就得挨骂了。

原因无他，不过就是这地方是坟场大人们觉得不吉利罢了。但小娃子可不这么想，这坟场其实离他平时放牛的地方不远，但基本上除了丧家没有人会来，而且他看上了这里的一个东西。

他们这地方叫茶镇，却不生产茶叶，而是作为转运茶叶的港口而闻名，小镇人来人往，除了在地人，更多的是外来的商人和短工，这些人若不幸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什么的，有同乡的可以帮忙还可以魂归故里，但一部分人只能靠义庄收敛了。

而按着茶镇的习俗，往生者入土后三年需要孝子贤孙开馆捡骨，然后再土师的指导下将枯骨装入宽口坛中送进祖坟。

无主孤魂没有祖坟，就会在三年后被移到坟场边的大榕树下，表示交给大树公看管。

这胆大包天的皮娃子就是看上了这些个坛子。

“就你了。”放牛娃点兵点将的拿起了一个坛子，把里头的枯骨倒出来。“借我用一下，等等分你几口。”

说着，他左右看看，先确定牛好好的在吃草，之后才找到镇上人在水沟子边上挖的小池子，把手里的坛子拿去洗了洗装点水，寻了点柴火就烧了起来。又从怀里掏出一条半斤重的腊肉也没切就投进坛子里了。

这小放牛娃满怀期待的等着食物时，在他看不到的空间里一群穿着寿衣的人影正团团围住他。

“明大叔，你看看这是不是你家小孙子啊？”

“还真是，混小子怎么上这偷吃了？”敦厚的中年汉子有点生气，尤其混小子还用人家的骨头坛子，也不怕沾上阴气、晦气。

他一下挤到最中间的位置，蹲在娃娃旁边，努力想跟娃沟通。“回家吃饭去，别呆在这。”“听到没，叫你回家。”“再不回我揍你啦。”

看放牛娃没反应，还美滋滋的等肉吃，明大叔还伸手扒拉起娃子烧火的小树枝，拉扯娃子的衣袖头发。然万般努力最终还是败给了阴阳相隔。完全没感觉的小放牛娃终于还是把煮软的腊肉捞出来吃了。

着急的吃了两口后，他还不忘撕一小块下来放坛子盖上。“这个给你，算租金哦。”他还有模有样的双手合十对着坛子盖拜了拜，然后就安心的继续吃肉了。

吃着吃着，他觉得自己眼前好像花了，怎么突然看到有一群人围着他呢？

他有点吓到，但还是不忘继续往嘴里塞肉，一边眼睛滴溜溜的转着。反正被发现一顿打是跑不了的，既然都要被打，不把肉吃光他绝不甘心。

“娃子，别吃了，你听到没？”明大叔还在喊他。本以为还是无用功，没想到这次放牛娃竟然直直的望向他。这熊娃吃进太多阴气，能见鬼了。

“你听到了？快把肉放下，别吃了。”明大叔着急的想拿走娃子手上的肉。“那上头沾满阴气，真的吃不得。”

不料小家伙躲开他的手，用更凶猛的方式把肉全塞进嘴里，随便咬几下就哽着脖子往肚里吞，一时间噎的他连眼泪都出来了。“我就要吃，不然肉就都给别人了！”

“你这娃怎么不听话呢？”

放牛娃眼角还挂着泪花，就瞪着眼睛问，“你谁呀？”

“啊？我………”明大叔还没说，边上一群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的帮他讲完了。“这是你爷爷。”“怎么跟大人说话呢。”“叫爷爷就对了。”

“骗小孩子呢，我爷爷早没了。”

群鬼也是太久没跟生人讲话了，兴高采烈的解释起来，越说越起劲，连娃的正牌爷爷都给挤出圈了。

“……………………”终于，放牛娃单纯的世界被打开了一扇门。他转着脑袋左看右看，慢慢比对出眼前“人群”跟生人的不同。

围在他身边穿寿衣的是镇上有后人的，多数他都能攀亲的叫上一声爷爷奶奶、叔伯姨婶，再不然也该叫声大爷、大娘。

另一批只在榕树下张望的则衣衫破旧，一看就知道没有祭祀，样子看起来更阴冷可怖，很明显就是外地鬼了。也不知道他刚借的坛子主人有没有在里面。

不过向来胆大包天的熊孩子无所畏惧，反正鬼无法告状，那就没必要管。再说他都给一口肉当租金了，这么一想，更安心了。

对着自家鬼爷爷与爷爷的鬼邻居，小孩咧嘴笑笑当作招呼问好，然后就打算把坛子洗洗放好，再牵着牛回原来的地方，免得别人一直没看到他，又要告状说他牵着牛乱跑，会被东家扣钱不说回家还会挨打。但明大叔却拉着他，想跟他多说几句。

其他穿寿衣的鬼魂看人家爷孙要说话，也就散了，没有继续围观下去。

终于没有其他人，呃，鬼也没了。

“娃子，你是叫家楠吧？”明大叔，或者该叫明爷爷，蹲在地上视线跟放牛娃齐平，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这是他小孙子呢。“你怎么会在放牛呢？”他知道程家三房分家后败落了，但再怎么说，程家那么大宗族，怎么也没到让孩子出来放牛的地步啊。

“家里没钱啊，大哥读书每个月要五个大钱，我娘就把我抵在王家放牛了。”程家楠撇嘴，大哥根本就不爱读书，拿着书本装样子倒是挺能的。

“家里怎么没钱了？”明大叔有点傻眼，他死的早，但每年祭祀还有后来的一些鬼邻居也会跟他唠几句。

他们茶镇虽是一个靠着港口转运茶叶而兴起的镇子，但镇上最出名的大户人家却是米粮行的程家。当年程家三房就一个独生女，但程家三房老爷却是个经商好手，程家未分家时的财产有大半都是程三老爷挣回来的，这种情况下，程三老爷不愿意自己半生心血都为他人作嫁，反而独生女儿只一副嫁妆就被打发，干脆从程家粮行雇工里选了憨厚老实的潘明入赘。

然而潘明跟程小姐成亲二年后就因马车失控意外死去，幸好当时程小姐已经有了个儿子，也算是有后了。可祸不单行，之后程三老爷又在出外经商时船只遇上风浪，人彻底没了。至此，程家三房就剩下守寡的程三太太，程小姐跟一个四岁的孩子，也就是程家楠他爹。

唯一的儿子被守寡的奶奶跟娘给溺爱惯坏了，属于干啥啥不行的标准纨绔，等到程家太爷过世分家时，原本该属于三房的财产就缩水了一大圈，好不容易拿到的一点财产又被其他几房哄了回去，说是代管，但都是姓程的，管到最后东西是谁的还两说。当然，现在都是人家的了。

不过到底是同宗同源的亲戚，其他程家人也不敢太过分，多少也会给点钱当吃红，也是买个安静，避免三房母子闹起来。要是这样他们至少能过上小康生活，比镇上许多人都好了。

但这架不住程爹完全被养歪的性子，娶妻生子后，又遇上真爱，再加上这么多年下来，傻子也知道自己被同宗兄弟耍的家产都改了姓名，程爹最后爆发了一回，拿了刀架着自己脖子冲进祖宅找当家的伯爷算账，也不知道怎么说的，程爹光棍的把曾经的财产卖回族里，拿了一笔钱带了真爱跑了。

因这事，程三太太直接气死，程小姐受不了打击也跟着亲娘去了，然后程家三房整个败落。就留下程家楠他娘带着两个儿子靠族里救济跟一亩薄田过活，以上情况明爷爷是知道的。

但即便如此，程家三房也不该连每月五个大钱都拿不出来啊？明爷爷这么想，也就问了。“族里逢年过节的不给钱吗？”

“给啊，可是娘都拿去送人了。”程家楠咧着嘴，他娘就是这样的傻子。

“给了谁？”

“很多人啊，反正所有人都知道我娘啥时候领了族里的钱，只要上门哭两声，就能把钱拿走。”程家楠耸肩，“娘就喜欢听人说她是大善人。”

“啊………”明爷爷曾听说过有人吃糠咽菜也要当善人，没想到自家媳妇也是这样。他讪讪的说，“不怪你出来放牛。”真不知道程三太太跟程小姐是怎么选的儿媳妇。

想想也不再过问这些事情了，更要紧的是问，“家楠，你还没说怎么上山偷吃，还用骨头坛子煮肉？”

“才不是偷吃，腊肉是我每天帮四叔婆捡柴，叔婆给的。”程家楠眼睛都瞪大了，“肉本来就是我的，只是拿回家去我一口也吃不到。”

“要是拿回去一大半都是大哥吃了，剩一小半不是给了上门哭穷的，就是打包给大哥拿去学堂吃，反正没有我。”

“家里好的东西都是给大哥吃的。”

“大哥还有钱可以买糖。”而他却要出来放牛。

“……………”明爷爷无语了，听家楠的意思，儿媳妇真不是普通的傻子，除了倾家荡产也要给人财物外，她还偏心到极点。

“罢了，反正你下次别用骨头坛子煮东西了，阴气重。而且这次是你运气好，那骨头的主人早早投胎去了，不然你这么吃下去，就不只是阴气重能见鬼了。要是鬼还在就能借此机会附身在你身上，吸你阳气，等你阳气盡了你就死了，知道了吗？”

“哦，知道了，”程家楠随口答应，反正下次还用同个坛子罢。看看天色已经大亮，“爷爷，我要去另一边放牛了，明天再来找你。”

“哎，”明爷爷先是高兴，突然想到，“不对，这地头不太好，你别再一个人来了。”

可熊孩子没答应，拉着大黄牛笑着挥了挥手就跑了。他已经决定要常常过来了，竟然能跟没见过的爷爷讲话，而且爷爷也没骂他，好像还有点关心他，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