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西北狼烟 第104章 选锋往事
雷公堡的子弟兵，已经算得上精锐。比之寻常禁军，只强不弱。当然，装备上自然比不了，但是精气神和战斗意志，甩禁军八条街。
其中一个原因，子弟兵本乡本土，论起来沾亲带故，指挥如臂使指。另一个原因，立功有赏，惠及妻女，让家人过上更好生活。
这就是这个时代宗族的力量。
从葫芦谷冲出来，老鬼等人并未摆脱危机。
葫芦谷被毁，彻底惹怒了雷公。隐藏的兵丁倾巢而出，由雷豹率领，对老鬼等人紧追不放。连着两天两夜，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老鬼等人，不如雷公堡本乡本土，对地理环境不太了解。
甭管怎么躲藏，总是很快被找到，然后又是马不停蹄的逃亡。而且，追击的人马越来越多。到后来，蒲城巡检司也加入了围剿。
老鬼等人的处境，更是艰险到了极致，连一刻的喘息都没有。
一天夜里，宿营地再次被发现，雷豹率领着一队骑兵，将宿营地围了起来。石勇无奈，命令以锋矢阵突围。
锋矢阵，乃是最锋锐的冲锋之阵，一往直前，向死而生。
这是拼了。
“杀。”
石勇为锋，老鬼、刘厚为两翼，余下三名老兵紧随其后。石勇一声令下，登时发起了冲锋，六人六马像一支利箭，怒射而出。
战场养出的杀气，与寻常争勇斗狠之气，不可同日而语。
冷漠，狠厉，无视生死。
两方人马刚撞在一起，立时分出了高下。雷公堡人虽多，却哪里是一众老兵的对手？双马一错蹬的功夫，落马好似下饺子一般。
原本单薄的包围圈，顿时被撕开了口子，惨叫声连成一片。
雷豹的战马，被一刀开膛破肚，往前冲出去四五丈远，才扑倒在地。雷豹来不及跳马，被摔飞了出去。
那一刀，差点削断了他的腿。
他忍着剧痛，缓缓爬了起来，双眼再没有嚣张之色。方才那一幕，将永远刻印再他的脑海，再也无法忘记。
那一刻，森冷的杀气，让他浑身颤抖，面对的不是人，而是无情杀神。
再看四周兵丁，一个个面色惨白，还无法从恐惧中摆脱出来。地上人马尸体血腥狼藉，令人心惊肉跳。仅一个照面，死了七个。
这是雷豹追击以来，第一次和老兵正面冲突。
死伤惨重。
石勇等人趁着夜色，冲入了大山之中，暂时躲过追兵。
夜幕下，他们看不清地理环境，隐约四周山峰林立。顺着山谷河道，在大山之间盘旋穿梭。到了第二天天亮，已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他们迷路了。
晕头转向，走了一天一夜，也没有走出大山。
正当众人精疲力尽之时，万幸遇到了一位采药人。经他指点，才知道闯进了金粟山深处，连绵百里荒无人烟，根本没有道路可行。
最终，还是采药人领着他们，翻山越岭，走出了大山。
而这里，已是金粟山最西端。从山上望下去，此处就像一个铁锅，静静的躺在山谷中。绿树掩映，炊烟袅袅，好似与世隔绝的一个村镇。
这个镇子就是陈炉，翻山往西六十里地，就是同官城。
“这么说，你们都去过陈炉？”
“是啊。”
石勇仰起头，做回忆状。他们去过陈炉，还在镇上休整了一天。但是，他们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小镇。
哪里像是藏兵之地？
“那高庆，不会是糊弄你吧？”
“我都要骟了他，还敢不说实话？”
“不保准儿。”
秦重不乐意了，这是不信任他审讯的手段啊。有心争辩，但是面对老鬼，他又有几分心虚。毕竟，审讯的门道儿，都是老鬼教的。
“高庆就在城外，要不再去审审？”
“嗯，走。”
“啊？这就去啊，我还饿着肚子呢。”
不由分说，秦重被老鬼拎着衣领，强压着往外就走。
刚迈出大车店，顿觉街上气氛不对。不少黑衣的衙役，正沿街查问，看样子是找什么人。稍远的街口，设了拒马，还有禁军把守。
“这是出了何事？”
老鬼扯着秦重，又返回大车店。店内食客不少，这时也在关注外面，更有人交头接耳，也不知说些什么，都是神神秘秘的。
老鬼装作无事，向掌柜的打听。
“听说啊，刘太尉的亲侄儿，被人打断了腿。”
“哦？可是当真？”
“当然，没见满大街抓人呢嘛？”
“是何人这么大胆？竟敢太岁头上动土。”
“可不呢，听说太尉，发了好大脾气，没见禁军都进城了吗？”
老鬼又敷衍几句，领着秦重慢悠悠的上楼去了。秦重还没明白，但老鬼心里已经门清。刘太尉刘昌祚，正是刘二蛋的亲叔叔。
刘二蛋，同官四虎之一，坐地虎。
“小子，你出不去了。”
“为何？”
“为何？满城都在抓你呢，明白了不？”
“同官四虎？”
“还没傻透。”
老鬼很嫌弃的一撇嘴，转身将这事说给大伙。秦重打了刘二蛋，人家叔叔发飙了，满城捉拿。自然，秦重此刻，不能再露面了。
“这个刘太尉，何许人也？”
“耀州兵马副钤辖刘昌祚。”
“是他？”
“嗯，刘二蛋的亲叔叔。”
“好嘛，这下得罪了个大的。”
“有得麻烦了。”
瞧见一众老兵的脸色，秦重有些不明所以。一个兵马钤辖，怎么让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兵，如此的忌惮？莫非此人非比寻常？
“这人很厉害？”
秦重弱弱的问道，毕竟这祸是他闯的。不过，再给他一次机会，遇见小禾遭难，他还是一样不会饶了刘二蛋，该揍还得揍。
“厉害个屁，就是命好。”
老鬼不以为然，话里酸酸的味道，分明是十分的瞧不上。
刘昌祚的确命好，这是嫉妒不来的。普通百姓追求一生，心心念念想要获得的东西，而刘昌祚一出生就有了，荫补右班殿直。
因为有个好爹，这就当官了。
十五年前，刘昌祚和老鬼同在一支部队，上四军捧日军，这是大宋最精锐的骑兵部队。当时，刘昌祚是第一军一营指挥副使。
而老鬼，同属一军，却是选锋营虞侯。
能入选锋，万中无一，皆敢死善战之猛士，军中声望极高。
那一年，西夏入侵渭州，捧日军奉命出征。
一日，第一指挥营接到命令，即刻出发救援友军。同时接到命令的，还有老鬼的选锋营。不料，这却是敌人设好的圈套。
围点打援。
宋军被团团包围，敌人兵力占优，足有宋军三倍。
选锋营临危受命，用一条条人命，生生撕开重重包围，杀出一条生路。但是敌军人数太多，刘昌祚所在第一营被缠住，陷入了苦战。
选锋营无奈，只能掉头又杀了回去。这一战，从中午杀到黄昏日落，双方皆死伤惨重，尸横遍野，土地都被血水泡透。
敌军主帅久战不下，竟亲自带兵前冲，企图一举击溃宋军。老鬼发现战机，做出了同样的动作，率领仅剩的选锋，拼死杀向敌人中军帅旗。
老鬼要杀穿敌阵，斩首敌军主帅。
唯有此，才能逆转战局，夺得胜利之机。
敌军主帅的身边，当然少不了亲卫保护，而且个个武艺高强。他们发现了老鬼的企图，一边骂敌人吃了豹子胆，一边为此暗暗心折。
猛将自古爱猛将，虽是敌对双方，但丝毫不影响心中的敬佩。
乱军之中，人命如草芥。无论是敌人，还是身边同袍，此刻双方，早已杀红了眼，纵马挥刀，一心直往前冲，不是敌死，就是我亡。
猛然间，老鬼身前一空，他杀穿了敌人防御。
敌军主帅，赫然就在他的眼前。
“杀。”
老鬼大喝一声，纵马扑向帅旗下的一员敌将。
敌军主帅吓了一大跳，万万想不到，竟有人杀穿层层防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慌忙中，敌军主帅拨转马头，落荒而逃。
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主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帅旗。
人山人海的战场上，稍远一点儿，根本看不见主帅。能够凝聚战心，并指引军队冲锋，唯有帅旗。所以说，帅旗倒，军心散。
所以，老鬼第一时间，没有追击敌军主帅，而是奋起全身力量，一刀砍向高大的帅旗。帅旗只要一倒，敌军必将崩溃。
与此同时，护旗兵一枪刺来，老鬼却不管不顾，任凭铁枪刺进了小腹，一刀砍在了旗杆之上。“咔嚓”一声，巨大的帅旗轰然倒地。
就在这时，刘昌祚率兵杀到，一箭射出，正中逃跑的敌军主帅。
敌军彻底崩溃。
这一战，宋军击杀敌军主帅，以少胜多。
一场罕见的大胜。
战后，老鬼养了两个月的伤。然后，他听到了一个消息。刘昌祚击杀敌军主帅，为头功。朝廷颁旨嘉奖，连跳三级，升任捧日军都虞侯。
选锋营，只字未提。
全营四百二十三名战死将士，死不瞑目。
那一日，老鬼大闹军营，被重责一百军棍。也是那一日，老鬼被一撸到底，离开了捧日军，成了一个混吃等死的兵痞。
他和刘昌祚没有仇怨，但是，有一条越不过去的鸿沟。
那是四百二十三条性命。
老鬼的这些往事，骁骑营知道的人甚少，但是石勇知道，也因此，他非常担心老鬼的状态。万一与刘昌祚遇上，老鬼会不会炸毛？
“放心吧。”
老鬼挥了挥手，转身往门外走去。
“你不许跟来。”
老鬼头也没回，就猜到了秦重的动作。秦重讪讪一笑，不得不停下，看着老鬼出了大车店，走上了街头，却猜不出老鬼要做什么。
一直到了晚上，老鬼才悠悠达达的回来。
“收拾收拾，咱们走。”
“好。”
石勇深深看了老鬼一眼，也不问为什么，随即命令众人收拾东西，准备连夜离开同官城。秦重眨巴眨巴眼，想问又不敢问。
“咱们去哪儿？”
纠结了半晌，秦重没忍住，还是问了出来。
“陈炉。”
“啊？”
这个回答，不仅秦重没想到，石勇一众老兵也没想到。收拾东西的手，顿时就是一滞，皆转过头来，等着老鬼的解释。
“和刘昌祚说好了，端了陈炉密营。”
“然后呢？”
“马归咱们，功劳归他。”
“还有呢？”
“没了。”
“打了他侄子的事儿呢？”
“没提。”
“嗯？”
众人皆不理解了，合着出去了一趟，打人的事儿居然没提，倒是揽了一个出力又要命的破差事，众人当即全恼了。
“老鬼，脑子里进屎了吗？”
“老子要和你干一架。”
“还有俺，两个打一个，才稳胜。”
“哎呀，哎呀，你们急什么，听老子说嘛。”
一见众人要群殴他，立马认怂了，满脸堆笑，再不敢装深沉。
“快说，快说。”
“老子说了，你侄子就是老子打的，你看怎么办吧？”
“然后呢？”
“还然什么后？他刘矬子，敢跟老子奓刺儿？”
“吆吆吆，老鬼又吹上了。”
“哈哈。”
老鬼说的浑，但是大家都听懂了，刘昌祚看在老鬼面子上，这事儿算是揭过去了。这样一来，跟刘昌祚合作一下，也不是不行。
反正是要去一趟陈炉，战马也一定要找回来。
“出发。”
秦重抱着老鬼的手臂，满脸崇拜之色。哪知这个老鬼不领情，很是嫌弃的甩开秦重。秦重没脸没皮，又追上去，将老鬼的胳膊抱住。
“老鬼，威风啊，兵马钤辖啊，我都没见过。”
“去，去，去。”
老鬼嘴上嫌弃，心里很是受用。
出了大车店，果然，路上的拒马都不见了，禁军也都撤走了。刘昌祚承着老鬼的情，当年之战若不是老鬼，也不会有那一场大胜。
一路通畅，顺利出了城门，去往秦重暂时驻扎的村庄。
高庆还得再审，起码搞清楚密营的位置。
此时月上中天，洒下如水清辉。
小禾悄摸的到了秦重身边，歪头看着秦重，脸上似笑非笑。
“干什么？”
“嗯，难怪啊，难怪啊。”
“什么难怪？莫名其妙。”
“石叔说，你救了十多个小女娘？”
“嗯。”
“还缠着你不肯走？”
“哪有？”
“那你把她们都撵走，不许跟着。”
“她们挺可怜的，撵走了去哪儿啊？”
“哼，看，看，舍不得了吧？狐狸尾巴漏出来了。”
“谁舍不得啦？”
“哼。”
小禾凶巴巴的瞪了秦重一眼，转过头不再理会秦重。秦重此刻，可谓一个头两个大，根本解释不清。不知怎地，他想起了云霓。
那个如精灵一般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