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7章 放过彼此

霍思渊见过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赵璇后，躁动不安的心像终于找到归处，重新变回喜怒不形于色，沉稳可靠的霍大人。

丘州发生的事情完全没有影响到都城，霍承泽曾经暗中打听过，却仿佛丘州发生过的一切都是他的错觉。卫戍把丘州治理得很好，城防坚固，海水再也没有决堤。

曾经被陛下感慨天妒英才的秦少俞也很快面临了朝中大臣们的指摘，认为他没有才干，鲁莽昏庸。曾经短暂地生活过得痕迹就这样没人轻飘飘地抹去，甚至还要背上令人不耻的骂名。

霍承泽为此消沉抑郁了很久，离开霍家的势力后他不管做什么都是错，人们不会再笑着夸他少年意气，毫不留情的职责让霍承泽意识到，他们并不是真的觉得自己做的对，只不过是碍于父亲的威望而对他格外宽容，很显然他在外面的三年在这些人眼中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段过往。

他离开之前曾以为这段经历会成为自己生命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但事实上在那些官场老油子看来，这顶多算一次非常不成功的尝试。

没有建功立业，没有惩恶扬善，他匆匆而去，败兴而归，一无所成。

难道真的像司嫋嫋说得那样，根本没有人在意他们的想法，他们需要做的仅仅是按部就班地跟着先辈的足迹生活，只有这样他才能永远生活在自己熟悉的环境中。

在真正尝到自由的滋味前，他以为生活不过如此，金银珠玉唾手可得，往来交谈的都是身份相当的贵族子弟，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在重要的节庆场所做一个得体的公子。

和都城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霍承泽也曾经幻想过成为官场中搅弄风云的人物，但他很快发现自己根本没法理解那些余晖婉转的心思和语言。虚伪的笑容和背后的黑手都让他感到厌恶，但这就是他的世界。

为此他不惜只身离开，这几年他过得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知道自己能得到什么。当他终于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后，美梦却被人叫醒，每个人都在提醒他身上的责任，所有人都不允许他做自己。

父子俩大吵一架后霍承泽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门，霍思渊确认他每天都会吃东西后就再也没来看过他，对他来说有太多事情比哄一个孩子吃饭更重要。

司嫋嫋到来时霍承泽已经在屋里关了五天，胡子拉碴，一身颓废。她绕过洒满一地的杂物，在他身前蹲下。很小的时候他们曾经和所有青梅竹马的小孩子一样捞鱼打鸟，那时候没有人想过将来，也没有人怀疑过他们的将来。

可此时看着了无生气的霍承泽，司嫋嫋开始怀疑自己信奉了十几年的道理究竟是不是真的。为什么霍承泽几次三番想要离开，难道他真的不愿意留在这里吗？

“阿泽，我陪你坐一会儿好不好？”

她在霍承泽身边坐下，名贵的裙子随意地散在落了薄薄一层灰的地上，空中飞舞着灰尘，司嫋嫋轻轻靠在霍承泽肩上。“爹爹和娘亲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他们成婚前爹爹也有过很多红颜知己，他成婚前也没有政绩，娘亲说他们刚成亲时也有过很艰难的时候，可现在都好了。”

司嫋嫋絮絮叨叨地说着父辈的过往，前所未有的乖巧让霍承泽发自内心地感到愧疚，他不想这样的。

“对不起。”

他们是比亲人还像亲人的关系，见过彼此最失控的样子，理解对方突如其来的变化。司嫋嫋轻轻摇头，握住霍承泽的手，她知道自己将要失去他。

“不是你的错，谁都没有错，只是我们没有缘分。娘亲过得很好，所以希望我能像她那样过得很好，可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不是她，你也不是爹爹。阿泽，我放过你，你也放过自己吧。”

她并不知道他心里的人是谁，却能看见他的痛苦，他习惯了把所有难过的事情都咽进肚子里，做出最痛苦的决定就是折磨自己，司嫋嫋心疼他的隐忍，轻轻拍着他的手背，放他自由。

外人不会懂他的压抑，都觉得他出身非凡，一定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霍承泽生活在一个不论怎么努力都不会被看见的地方，他的父亲太过优秀，文韬武略远胜常人，不管霍承泽做什么都无法得到夸奖，他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

他勤奋用功，别人会说霍公子勤勉，却终究不及乃父。他自由散漫，别人会说霍公子纨绔，让霍大人丢脸。

司嫋嫋从小看着他在霍思渊的阴影中艰难求生，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有永远不可能让人满意，至少在霍思渊看来不管他怎么做都不够好。

霍思渊自己太过优秀，从来没想过旁人想要达到他的地步需要付出多少努力。司嫋嫋为此感到疑惑，难道霍思渊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儿子吗，为什么连提点都不肯。

那时父亲愣了愣，意味深长地说“别人看他觉得他样样都好，可你舅舅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个普通人，所以他觉得，只要是他能做到的事情，别人也应该能做到。你不知道你爹我当年被他嫌弃成什么样子，差点就娶不到你娘亲了。”

“可这世上也只有一个舅舅啊，他怎么能要求每个人都像他一样。”

司远昭目光悠远，想起少年时忍不住抿了抿唇，露出充满回忆的笑。“你舅舅运气不好，年轻的时候碰见太多厉害的人，所以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比别人高明。”

可司嫋嫋不这样觉得，她一直觉得舅舅看任何人都很轻蔑，仿佛那些人都是蠢才。

“舅舅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东宫侍书郎，和那些官场老油子打过多回交道，从无败绩。他当年就是为了不沾先祖的荣光才选择从文，后来发生了一些变故，临危受命所以开始领兵，一样战无不胜。”

一辈子活在荣耀中的人根本不可能理解普通人的挣扎，芸芸众生在他眼中与蝼蚁无异。司远昭揉了揉女儿的脑袋“娘亲不懂男子的艰难，你和阿泽的婚事最终还是要你们两个人都愿意，你自己看着办吧。”

司嫋嫋考虑了很久才来到霍承泽面前，穿过凌乱的残骸在他身边坐下，像小时候一起逃学时那样靠在他的肩膀上，嘟囔着生活中小小的不痛快。她完全没期待他的回应，却在听见他道歉时不可控制地开始哭。

“阿泽，你走了就别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