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周轰星九里山设伏救主 姚子剑洛阳城进贡定功(上)
诗云:
南风不竞多死声,鼓卧旗折黄云横。
六军将士皆死尽,战马空鞍归故营。
时移道革天下平,白环入贡沧海清。
自有农夫已高枕,无劳校尉重横行。
大抵这世间有才能的帝王,喜的是建功立业、开疆拓土,厌的是恭俭仁爱、休民守成。何故?若那秦皇、汉武之辈,虽然杀得血流成河,民不聊生,却得以耀武当世,肆意享乐,更兼后人看时,谁见那百姓怨声载道,多是赞其英武,或曰“过在当代,功在千秋”罢了。至若那守成之主,不仅自家朝夕操劳,要省吃俭用,节省国费,对着外国亦不得肆意扬威,全无些做皇帝的乐趣。若是割地赔款以息刀兵时,尚要被后人骂一句卖国昏君,于地下尚不得安宁。然那兵戈一起,农业荒废,百姓流离,将士死者十之八九,只为了出一时气愤,贪后世虚名,又何其谬哉!
却说那褚天剑荡平了江南反贼,斩了符剩文,又得了沈米凡,三喜临门,不胜欢喜,一路凯歌回朝,前部全景明早行到九里山地界。说话的,荤顿乃是讨逆先锋官,为何全景明倒做了先锋?原来褚天剑与全景明不睦,只管叫他开路搭桥,是个要他受些麻烦劳苦的意思。
也是全景明命数未尽,行至九里山中时,恰被随军回朝的降将王辉拉住,立马于路边洽谈军情。只听得耳边一声巨响,前面九林中中闪起一阵火光,残肢断臂与血肉一并横飞。全景明大惊,与王辉前去看时,前部一千兵马早被地雷炸得七零八落,只有走得慢的十余骑马军,三十来个步军却逃得回来,说道前路布满地雷无数,又有火炮齐发,前部众将不论骑步尽为火灰。
王辉言道:“将军莫忧,我知此必是柴桑反将周轰星无疑了。此人惯造硫磺火炮之类,奈何本身武艺稀疏。想小将投诚以来,未见大功,今日请赶上前去,立擒此贼,报效将军提拔之恩。”全景明大喜,急令那逃回的马军都随王辉上前。
行不到一里,却看到面前一人戴着一顶绿缎子包巾,绣着一朵牡丹花,身上穿一件绿缎绣花战袍,红坎肩,红扎袖,软金带勒腰,脚穿一双银底绿缎靴,手中横着两柄手铳,引着两个军汉拦住去路。
王辉定睛看时,正是周轰星,大喜喊道:“周兄,现今符剩文已然身死,褚将军宽容大德,你又何苦如此执迷不悟?”周轰星指着王辉骂道:“负义反贼!符公英明神武,刀枪不入,如何会死在尔等鼠辈之手?我想符公何处负你,你竟因贪生怕死,相助官军骗了建业城池!今日不是你,便是我!”王辉大怒,欺周轰星孤身,拍马舞刀要来捉他。不料周轰星四周早设下埋伏,一炮发出,正中王辉,连人带马炸做肉泥。可怜王辉南国猛将,投效官军未立寸功,今日便翻为画饼。
随行马军见王辉殒命,登时大惊,拨转马头就逃,却被周轰星埋伏的士卒赶出,绊索挠钩齐出,不曾走了一个。全景明不得王辉回报,又听得前路人仰马嘶之声,情知不济,不敢向前,与步卒翻山越岭而走,哪里料到四周尽是地雷,行不到半里,早有数人被炸为碎片。全景明不敢再走,下令众军原地休息,只望等褚天剑大军来到救应。
却说褚天剑领大军开到九里山口,早被庸良拦住说道:“九里山地形险恶,素为五省通衢徐州门户,最宜设伏,不等前部全景明回报,不可进军。”褚天剑哈哈大笑道:“庸将军未免多虑了,想我军自奏凯还朝以来,从江至淮,有多少险要之处?若是有残贼时,也只在江淮那里设伏。此处乃是那徐州治下,贼兵不曾渗透,如何却有埋伏?想来是全景明这厮贪杯,过了九里山在哪家酒肆之中喠酒醉倒了,这才忘了回报。若是他半日不醒,难道我等竟半日不进?回军之期日紧,只宜催促行军,怎可却在这里耽搁?”
庸良见褚天剑不听,却自家讨了一千兵马,滞后策应,只管将哨马来回去哨,半个时辰为期,不曾停歇。
褚天剑率军过岭,一路炸了数个火雷,死伤了十余个军士,虽然诧异,心下却也不疑,只教军士行路小心,一路扫查地雷,缓缓而前。行至中途,却恰遇见全景明帅着二十来人躲在一处高地之上。褚天剑见状大惊,忙问唤来询问,得知他尽折了前部兵马,又损了王辉。褚天剑大怒道:“枉圣上封你为抚军将军,竟然这等无用,丧了这许多兵马!”喝令刀斧手把全景明拉下斩了,却得众将死死拦住,才教随军听用,等回京圣上定夺。
全景明折了这一阵,不敢多言,把从前许多猖狂尽数收起,低头无话。大军一路小心排雷,行了约莫一炷香时分,听的前路传来阵阵山歌之声,歌云:“三军得胜兮欢喜来,锣鼓喧天兮把心放。火炮齐鸣兮天雷响,立时成泥兮不须忧。”褚天剑心中生疑,策马向前,却见一个樵夫,头戴青纱抓角儿头巾,身披一件短挂麻衣,生的目炯明星,鼻如悬胆。却把一担柴横在身边,靠着一棵大树坐地,自在唱歌。
褚天剑见他生的非凡,令一个军士向前询问,哪知走到那樵夫身前,立时化为一团火球,却是踩着了火雷。那樵夫跳起身来,指着褚天剑骂道:“朝廷鹰犬,可曾听过你周轰星爷爷的名号么?”褚天剑大怒,喝到:“朝廷命官,不闻反贼鼠辈之名!谁敢与我立擒此贼?”褚天剑部下偏将润康听得全景明说周轰星武功稀疏,又见他始终只管放炮设雷,心下便慢了,知晓了那小军所行之路无有地雷,便径自策马抢上来劈这周轰星。
周轰星等到润康走得近了,却把身边这担柴望润康面门扔来。润康不知是计,挥刀去格,哪里料到这担柴里却藏有火雷,立时爆炸,早把润康炸做肉泥。褚天剑大怒,亲自舞剑抢上,不料周轰星从树后抽出一把火铳来,抬手一枪,褚天剑急躲时,右臂早中,血流如注,拿捏不住裂土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下。
众军发声喊,急忙上来抢得褚天剑归阵。周轰星见褚天剑人众,不敢抵敌,飘然退去,说道:“尔等奸臣听着:若是好好将符剩文将军归还时,便放尔等过九里山,如若不然,明日午时,教尔俱为齑粉!”众军害怕周轰星神枪,又不知何处还有地雷,不敢追赶,只面面相觑,没个主意。褚天剑强忍疼痛,令众军寻路出去,哪里料到四周不知何时已然密密麻麻都是火雷,竟不知那周轰星如何设下。四面又无树木标记,只是团团而转。又要排雷,又要识路,看看到晚也未能得出山界。
褚天剑正在焦躁,只听得军士报道左手山上有一面红旗招展。褚天剑定睛看时,只见周轰星与数人在那面红旗之下喝茶,朝着官军只管指指点点。褚天剑大怒,吩咐大军攻山,只管望红旗处乱走,全景明谏道:“贼人自现其行,必有诈,不可妄攻。”褚天剑道:“败军之将不足言勇!我军如今陷在此处,如何能脱出,必须擒得此贼首,才自然脱困!”
褚天剑下令大军不惜代价火速抢上,一路不知炸死了多少军马,才到得丘上,只见那红旗兀自插在那里,周轰星等人却早已没影,只有一条小路,四面却被乱柴塞死。全景明又谏道:“此时天色已晚,军士难见足下火雷,不如且令大军修整,等后队援军赶到。”
褚天剑道:“若如此时,后队管教还要再吃一场惊恐,况且我军粮草辎重都在后头,三军肚内饥饿,如何能久撑?我料周轰星这厮虽设火炮地雷,不过寥寥数十残党耳。我数千大军若是被他吓退,岂不吃天下人笑话?”
正说之间,只见一片黑暗中右手岭上又显出一片火光来,影影约约似有数人在那吃酒行令。褚天剑急令大军再赶去右手岭上,黑夜中又不知多少兵马踩着火雷殒命,待抢到右手岭上,又不见了周轰星。也只有一条小路,亦被乱柴塞死。
褚天剑大怒,听见山下又有锣响,急忙再催促三军赶下山去,全景明苦劝不住。到得岭下,哪里有半个人影?全景明道:“我等不识此间路途,只管望小路而走,却一路被他埋伏的火雷伤了好些人马。当须先寻个识得路途的来,问明了大路,天明却好行走。”
褚天剑未有言语,却有小校报来,说道有人求见。褚天剑便令唤来时,却听那人道:“小人乃是本地人氏,依靠打柴为生。近日来了一伙强盗,占住了九里山,不叫我等走动。小人今日听见外头厮杀,不意却撞见元帅大军,千万饶命则个!”
褚天剑听了大喜,却问道:“兀那汉子,本帅且问你,识得过这九里山的大路么?”那汉子听了,却道:“回帅爷,小人是本地人氏,如何不识得?却是这大路俱被那伙强盗埋伏了火药地雷,走动不得。只有岭下一条小路,唯我每本地人识得,可以悄悄过去。”褚天剑大喜,便令赏了那汉子一两银子,要他带路过山。(注:古白话中“我们”常作“我每”)
不料众军随着那汉子左拐右绕,只在那山中团团而走。走了一夜,尚不见些出路。众军本就先上山下山跑了两遭,十分疲乏了,如今又走了一夜未眠,早是七零八落,都气喘不已,饥饿交迫,各自席地而坐,任由褚天剑如何催促,那里还站得起来?
褚天剑见军士劳累,便问那向导道:“怎地还不见出路?你莫不是在骗本帅?”那向导忙道:“小人便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欺瞒将军。再有一炷香时分,便可出山。”又走了一阵,看看天明,四周鼓声大作,霎时闪出数十处火光,扬起十余面红旗,正不知有多少兵马——原来却是周轰星令人绕山放火插旗,伪造声势。
褚天剑急令寻那向导时,早不知往哪去了。急要备战时,军士都又饿又乏,行动不得。只听得火炮齐鸣,四面八方不知多少火炮打将下来,将岭下化为一片火海,充耳都是军士惨呼之声,有被火炮打死的,有被烧死的,有失足摔死的,也有活活吓死的。
有诗赞曰:
火炮落时城郭碎,烟云散处鬼神愁。流星炮轰驰风弹,双铳名闻四百州。
不到一顿饭的功夫,褚天剑也觉伤势发作,支撑不住,左手持剑摇摇欲坠,亏的是全景明金银双棍舞得密不透风,护住两人。
恰在危急之时,却听得东南,西南两面炮声渐息,红旗都倒。原来却是这庸良生怕有失,令人持令调集了广陵本身守军精骑星夜前来,又知会了附近郡县调兵,再汇合了荤顿后部,一齐并作近万大军,分两路袭来。周轰星原欲趁乱去抢符剩文,此时见大军掩至,不敢抵敌,只得仓皇向北逃窜,遗留下火药大炮无数,都被庸良得了。
说话的,为何周轰星不怕褚天剑荡平江南数郡的大军,却被这广陵兵马赶得乱窜?原来褚天剑征讨符剩文之时,不过带了五千兵马,后来又得了荤顿率领三千援助,合计不过八千之数——征战之中又有损折——其余都是临近州郡调来的,此时贼破,自然各回卫所去了,褚天剑朝京的兵马不过七千五百。况且周轰星原本能够大破褚天剑,乃是靠先前设下的埋伏机关,又用疲兵之计,此时都已经发作。庸良兵马来时,周轰星正是黔驴技穷,量他不过数十人,济的什么事?是以不敢抵敌,只得退走。
褚天剑如逢大赦,急急与庸良汇合,招收残兵败将,检点时,除了后部一千五百,并庸良调走一千,其余从京城带出来的近五千人马十不存一,只有零零落落几支部队。褚天剑悲从中来,强打精神,谢过了广陵精骑及周围郡县援军,记点功劳,庸良头功不提。自是褚天剑愈爱庸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