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王景触柱死谏迁都事 红轮坐坛轻放日正仇
诗云:
一柱高香了凡尘,
两袖轻浮断孽根。
三生石前望前世,
四季静坐德道人。
这一首偈语,单赞那世间有那一等高人,不以凡尘为念,超脱物外,洒然于心。其本志只在自然清静,无所谓甚么山野荒老、国师住持的分别,比之陶李那等刻意避世之隐士,却又要高出一等来。盖不过是因缘法在此,故居此位,待到命数已尽,岂复恋恋?奈何偏生有那一等慕名求实之人,非要争那一口闲气,长这一份脸面,便忙忙碌碌,涨红了面皮东奔西走,反倒叫天下人看他笑话。因而老子曰:至誉无誉,是故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闲话休提,且说当时傅程鹏当朝奏道:“陛下可以迁都洛阳,却依然以大都为陪都,令诸位不愿前往洛阳的阁老镇守。按旧制,仍设丞相公卿,三省六部,总管北方事物,与如今无异。”
姚子剑闻言大喜,即令朝中分作两等,愿行的便随同前往洛阳,官加一等,不愿的,便留在大都。却晋升凯鑫寇磊为大都左右二丞相,分管北方公务。当下凯鑫寇磊以下众臣虽然心有不满,却亦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勉强谢了皇恩。唯有王绵阳挺立不谢圣旨,仰天长叹道:“可叹祖宗千年社稷,毁于今朝一旦!”
此言一出,百官公卿尽数骇然失色,王绵阳复泣涕道:“臣愚顿之材,虽知其事不妥,竟不能力辩之!今以言谏不从,以死谏可也!”遂一头便往庭柱之上撞去,旁边那兵部侍郎梅怡庆急忙去扯时,早已血流满面。
姚子剑初闻王绵阳之语,本甚是恼怒,待要将其治罪。然而姚子剑毕竟是个仁德之君,此时见了王绵阳惨状,怜他一片赤胆,心中不忍,却道:“王尚书胡言乱语,诽谤朝廷,本当下廷尉治罪。然朕见其亦情出至诚,虽然寸目不见大体,亦是为社稷为念,且先赦之,毋令再犯!”
圣音已下,王绵阳竟不肯叩首谢赦,捶胸大恫曰:“雅文兄尝言:‘忠铮之言非人臣之福,乃明主之福也。’吾今为社稷言,而竟反获罪,是彰人主之不明。若谢陛下之赦,使人人知臣因忠言得罪,是扬陛下之过于天下也!愿陛下收回成命,臣死何足惜!”
姚子剑听了,却又怒道:“王景,朕念汝名儒,又心为社稷,故而赦汝。何故在此口强如是,以钓名誉!”因令左右金瓜卫士齐上,扳住王绵阳,必要令其跪拜谢恩。王绵阳血泪满面,大叫三声:“君不君,则臣不臣!”叫毕,却因失血过多,又心情激荡,竟在那大殿上昏死过去。姚子剑令将王绵阳收治廷尉,又要抄没其家。
当时凯寇二老闻诏,先上前言道:“王尚书出语无状,获罪帝王。老臣在朝为其上官,在外为其师傅,愿与同罪!”其余梅怡庆等人亦上前跪言:“臣等与王尚书同朝为官,愿共当其罪!”姚子剑见那满朝大臣立时又跪倒一片,心中不定,却是余怒未歇,竟不睬众臣,自转回宫中去了。众臣待姚子剑去后,皆怒目以视傅程鹏,只是碍在朝中,不得发作。
王绵阳素有贤名,此事一出,大都左近士子争相传告,数百人聚于傅程鹏相府门前,十日不散。此外上书言事者不计其数,姚子剑大恐,乃召傅程鹏入宫曰:“朕实不意大都之下,凯寇一党如此之众!”傅程鹏乃再拜顿首道:“夫重疾不用猛药,岂能治哉!臣死且不避,愿君皇熟虑之!”
那阮雅文本告病在家,听闻此事,亦上书言曰:“臣修敢言:礼,刑不上大夫。王尚书素清名儒,居六部地官。陛下必欲责之者,免之可也,罢之可也,赐死可也。今收诸牢狱,令隶卒之流侮辱,抄没家产,令其妻子显乖露丑。此是折名儒之节而堕盛官之威,臣不知天下万民将何以言陛下也!”
适逢那去查抄家产的金吾卫回报,说道王绵阳家徒四壁,妻无金银之饰,子无膏粱之食。家中财不过三十两,唯有古籍、经典、政务方略不计其数。姚子剑闻知,乃叹曰:“朕闻汉光武帝时,洛阳令董宣以其诏非正,拒不拜谢,以头触阶而终不顺君命,光武乃令武士抱持其出,竟不加罪,成董宣‘强项令’之名。今王景忠心不下董宣,朕独不如光武乎!”遂复赦王绵阳,官复原职,更谴太医看视其伤。大都众士子之论至此方罢,然王绵阳终不谢赦。
闲话休提,且说那姚子剑因见凯寇二老在大都势力之盛,急于迁都洛阳以避,故而一切从简。那洛阳又是千年古都,也不必额外营造宫室,不到一载,早把事体都备办完毕,便于致元三年春,轻车简从,启程望南而走,却令傅程鹏参乘。
那傅程鹏见无人,方才压低了声音奏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姚子剑道:“微爱卿,此计何能成也!王景之事,朕至今心有余悸。”当下车马一路向南,早出直隶,姚子剑顿觉心情大爽,与傅程鹏谈笑起来。却听傅程鹏说道:“陛下此次迁都之事虽然顺利,然而诸位老臣所言,亦不可不防。应当令大将军黄家道提兵镇守三崤,以防弘农有变。此外荆州刺史虚子臣,就算陛下宽宏大量,不愿处置,也应调离去别处任职,不可处于国都心腹。”姚子剑说道:“正是如此,且待寡人于洛阳安定以后,便可立即推行爱卿所言。”
话分两头,却说那国师红轮上师俗家姓严,出生官宦门第,然而自幼便不食荤腥,人皆以为怪异。三岁之时曾有一云游老僧夜扣府门,说道:“老衲见贵府上妖气弥漫,五年内当有血灾。且喜那妖气却被一片红光照定,老衲推算之下,知府上令公子与佛法有缘,且请收为徒弟,五年后可渡此劫。”其父大怒道:“何处妖僧,竟来我府上胡言乱语!”便令家丁乱棍打出。
然红轮虽然自幼聪慧,过目不忘,却不爱读经史子集,只爱打坐参禅,不论打骂劝诱,终禁止不得。其后五年,其父之仇纵火烧毁其家,阖家烧死,唯有红轮坐于火中,以其身护住其弟红凯,周围一片佛光照定,竟安然无恙。那老僧复至,见二人坐于焦瓦之中,乃问红轮曰:“今父母俱丧,岂不悲伤?”红轮道:“生死有命,各安其数。命数之尽,投往轮回乃天地之道,何悲之有?况父母不过此身所出,此身不过一时皮囊,则父母与草木行人又有何异!”
那老僧又问道:“然则却又何故以身护弟?”红轮垂首应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故护人,非特护弟耳。”那老僧熟视两人再三,乃长叹曰:“此非天命乎!”遂收两人为徒。然其弟严红凯素来凶性难改,后竟逃走往江湖上而去,唯有红轮与其师孤坐荒山十载,佛法大通。待其师化去,乃出山访遍名僧,论以佛法,又兼武艺绝伦,法术高超,人皆以为活佛降世。
后姚伯云因屡见天降灾异,闻红轮之名,乃聘为国师。或问之曰:“我师佛法高深,何竟为虚空名爵,弃山水之乐哉?”红轮合掌叹道:“人世碌碌,红尘漠漠。心怀空和慈悲,朝堂何异灵山!”后因姚子剑迁都,遂令红轮上师引一众弟子先去住持洛阳城中白马寺,为新都祈福,更要日后摆下道场,传扬佛法。
当时那白马寺中一众僧人围坐,只听那红轮上师说道:“阿弥陀佛,此处乃汉时佛教东传入中土,第一个生根之处。佛法广大,源远流长,栖于此处,众人可觉感悟无尽?”
其徒纷纷叹服,却有最前一僧问道:“动问我师,去岁褚帅所言日正劫走法场之事,毕竟如何?”红轮上师把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吾去岁便知日正生机已绝。这亦是他的命数,不必再言。”
“阿弥陀佛!”众僧闻言,一齐诵念佛号,忽然却见座下一个身材高大的僧人起身问道:“师尊!你既早知日正师兄身死,缘何从前我等问时,只是推脱不说?我师先前有言,西明亦死于云龙之手,而这云龙逃走在荆州地界。今神都洛阳去荆州不过数日路程,我等何时去找那云龙报仇!”众僧听毕,都抬起头来,望向红轮上师。
红轮并不抬头,只默念道:“善哉,善哉!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也是日正的命数。况且日正并非云龙所杀,若是去找云龙寻仇,又是何道理?”
那僧人日行又道:“师傅,日正师兄并非云龙所杀,但也是因为云龙而死。况且不论如何,西明师侄却的确是云龙亲手杀害。”
他话音未落,坐在最前的一个僧人日心便站起来怒斥道:“日行,这西明乃是师门叛徒,提他作甚!还不坐下听师傅说法!”日行亦怒道:“这西明是叛徒,云龙那厮又怎么知道?他心中要杀的分明杀的就是本门中人,丝毫没把师傅放在眼里!况且,依你这般说,日正师兄的大仇还报不报了!”
红轮上师听了,却忽然道:“日心,西明不论背叛师门与否,都是你的徒弟,也是一条性命。你身为老衲的首徒,到现在还这么看中人我之别么?”
“善哉,善哉!”日心以下众僧都一齐叹道。唯有日行仍直立站着,怒目而向,道:“我先前归入师傅门下,只为师傅佛法高深,受人尊敬。如今被这个云龙连着杀害了两个门人,却还在这里畏首畏尾,只管善哉善哉!也罢,便当我这五年是有眼无珠,我就此别过,自己上荆州去杀了云龙为师兄报仇!”
日行说罢,摔门而去。众僧面面相觑,手足无措,也有看日行去处的,也有看红轮上师的,只有少数几个坐的近的,才自家低头打坐,将此视若无物。良久,红轮上师才抬起头来,叹道:“善哉,善哉。杀念一起,便入魔道啊!”
却说那日行在红轮上师座下修行五年,也颇得些法术,脚程非比凡人。不到半月,早到襄阳城内。当时日行看见这襄阳繁华,人丁兴旺,才猛然省到:“褚天剑来信上只说有贼人扮作日正师兄取走了云龙。却不知云龙所在何处,还是师傅点明云龙去处在这荆州,却怕我等寻仇,未曾说的详细。奈何这荆州如此之大,我却上何处去寻这云龙?也罢,我昔日和这荆州刺史虚子臣曾有一面之缘,且去问问。”当下心念已定,问明了路径,径往虚子臣府上来。
也是事有凑巧,那日云龙却正从府外回来,恰好撞见日行。云龙与张栩杨两个此时在虚子臣府中亦已住了岁余,与这襄阳人物也都熟悉了。因见日行相貌魁伟,手执一杆混铁禅杖,器宇轩昂,绝非以下之人,又兼其行路似是欲投虚子臣府上去,便走快几步,上前问道:“我师可是要去徐大官人府上?在下乃是徐大官人府上武师,若不嫌弃,便请让在下为我师通报如何?”
那日行只知云龙名字,却不认得他相貌,当时大喜,便与云龙作了一路,却说道:“在下乃是红轮上师之徒日行僧人,曾与徐居士有一面之缘,便请阁下为小僧代为转达如何?”
云龙听了是红轮上师之徒,与日正一辈的和尚,心下先有三分惊惧,却不动声色,又问道:“大师远来,所为何事?”
日行忿忿道:“居士不知,近来江南之地出了个贼人,唤作云龙,官府屡次禁他不得。却是先杀了在下的师侄西明,又杀了在下的师兄日正,逃走在这荆州地方。小僧却想来请徐居士来寻这云龙,也好除了此害。”
云龙听了大惊,却故作了然道:“原来如此,这厮果然无礼。且让在下去知会了徐大官人,看他是否有些消息。”
云龙入到府中,急忙寻见了虚子臣。虚子臣见他来色匆忙,忙问何事,云龙却把日行之事说了。虚子臣听罢,沉吟道:“这日行出家之前也是绿林中一条好汉,却是犯了事曾落在虚某手上。某爱惜他这条好汉,私自放了转荐去红轮上师处落发为僧,是以欠着某一个大大人情。即是他来时,却莫要恐慌。只是他侍奉红轮上师身边,却如何说知道大侠杀了西明、日正二人,着实可虑。若是红轮上师已知此事,便是某也包庇不得两位了。”云龙连称不敢。
当下虚子臣却定下心来,令人传日行来见。日行见了虚子臣,不免先谢了往日大恩,又叙些别情,再问到这云龙身上来。虚子臣听了故事,道:“按师兄说来,却是这会稽郡侯褚天剑说前岁有贼人假扮日正师兄的模样,劫走了云龙。如此这般,师兄却为何认定日正师兄已然被杀?”
日行怒道:“若是没有被杀,这度牒衣袍怎会落到他人手上!况且师傅前日洞察天机,也道日正师兄生机已绝,不是被云龙贼党杀了,却是如何?”
虚子臣颔首道:“果然如此。然则日正师兄在建业遇害,师兄如何却来荆州追凶?”
日行道:“这一件,也是国师推算所得。”
虚子臣忙道:“既然如此,师兄想来已然知晓这凶手所在?”
日行道:“这一件事,却是小僧自己一意来办,是以并不知晓云龙贼徒所在,才来请教大人。”
虚子臣问道:“这却好生奇怪,师兄难道并非奉上师法旨而来?”
日行又怒道:“此事说来可气,国师平日里庄严肃穆,遇事却好生畏缩不前,是以是在下私自前来。”
虚子臣心中一喜,面皮上却不动声色,长叹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虚某看在师兄面皮上,一定相助。便请师兄放心。”
当下日行会了虚子臣,留下吃了些斋饭,摇摇摆摆出来。走不多远,却听得身后一人对自己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等当面错过的蠢人,也是世上少有。”
日行听这人话说的蹊跷,转过身来,却见了一个老头嘿嘿而笑,打量着自己。日行忙上前打个稽首,问道:“动问老丈,方才言语,作何解释?”
不是这日行撞见这老者,有分教:五年修行一愤弃,数载招贤一怒反。毕竟这老者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