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欲报仇日行堕魔道 显神通天同得龙袍
联曰:
若不撇开终是苦,
各能捺住皆成名。
这一副妙联,却取着五个字来:那一个“若”字,比“苦”字只多一撇。这一个“名”字,却比“各”字只少一捺。一撇一捺,却又作成一个人字。这上联单道那世间庸庸碌碌,有许多烦恼临身,或是功名利禄,或为血海深仇。若是撇不开心中这一份执念之时,却是苦恼无穷。下联却道人生在世,有那无穷诱惑,或为美女佳人,或是高官厚禄,奈何人心不足,得陇望蜀,不知个收手之时。谁知人生福禄天定,若是竟消受尽了时,少不得有要还将回去之时。待到身败名裂,方才追悔前事,又何益哉?才知这一撇一捺之间,正是人生真谛。
且说当下日行见那老者笑的蹊跷,忙问备细。那老者却道:“不是老夫夸口,这个云龙所在之处,老夫心中却是清楚。只是此处非同小可,你可要想明白了,是否定要寻这云龙报仇不可。若是心中还有迟疑,休要来问老夫。老夫却担不得这般干系!”
日行听了,忙道:“请老丈明示。就算是天涯海角,追南逐北,奔东投西,也要将他揪出来!”老者进上一步,问道:“若是杀不了云龙,却又如何!”日行见老者咄咄逼人,心下纳罕,却是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得颤声道:“小僧就算送了性命,也要为师兄报仇!决计不敢相负,如有不实者,天地厌之!”
老者笑道:“既然如此,你便算是与老夫签订了契约,反悔不得。老夫便来告诉你,这云龙所在,非南非北,不东不西,非是天涯海角,只在和尚身后!”
日行回头一看,只见数里坦途,除了虚子臣宅邸,再无他物。日行心中疑惑,回过头来又道:“小僧愚钝,还请居士明——”这日行回过头来,哪里还有那老者的影子?日行大惊,自家沉吟道:“这老者方才还立于此地,如何转眼便消失不见?莫说是这般一个老翁,便是我也不能在这转瞬之间跑没了影。莫不是白日见鬼?”
却听得脑后一声咳嗽,那老者声音又飘到了身后,道:“的卢不惊,水镜已没。檀溪水边,魔古道人。老夫并非是鬼,却连鬼都不如。嘿嘿,嘿嘿。”那老者又干笑了几声,便彻底没了踪迹。日行心下惊惧无比,然而追随红轮上师五年,虽未亲遇,诸多妖魔鬼怪之事亦颇有耳闻。当下虽然惊恐,不久心念已定,却来细细想到:这老者非是凡人,想他所言,岂不正是这徐大官人府上?虚子臣向来喜欢结交天下豪杰,遮莫是把这云龙藏在了府上?
当下日行回过头来,却去路上打听行人,:“徐大官人近来可曾收留过甚么从建业来的使枪的流亡罪犯?”
想那云龙与张栩杨来时大闹了一场,这里谁人不知?早有好事的说道便在数月之前,有两个江南口音的汉子投到虚子臣府上,为首的一个,拿一杆枪连败了府上不知道多少有名武师。日行问了备细,怒极反笑,道:“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想我与这虚子臣交情虽不甚深,却奈何要来当面扯谎!”正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当下径直再往虚子臣府中而去,门子见这和尚怒气冲冲折返回来,不敢阻拦,急忙报知虚子臣。
虚子臣此时正与云龙阔谈江湖轶事,见这日行又赶将回来,却对云龙道:“这厮不知又来何事,贤弟且在此稍等,由某自去相会。莫高声妄动,免得绝撒了!”云龙道:“自然省的。”
那虚子臣却又转将出来,日行一见,破口骂道:“老匹夫,如何敢戏弄佛爷!快快把那云龙奸贼交出来,由着佛爷千刀万剐!”虚子臣见日行出言无礼,早把事体猜了个八分,却假作不知,道:“师兄为何如此愤怒?莫不是有什么人在师兄面前搬弄口舌,说了下官的不是?”
日行是个鲁莽之人,原本见路人话语与老者符合,便认定虚子臣欺己,这才闹上府来。此时见虚子臣不慌不忙,丝毫不见心虚,肚中却又思量:“江南使枪的众多,却也不一定是云龙那厮。徐大官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又不得证据,如何在恩人府中撒野?这老头来路蹊跷,莫不是果然中了那老头奸计,冤枉了恩人?”
日行登时转怒为愧,连忙跪下,道:“小僧愚钝鲁莽,想来果真中了小人奸计,竟对恩人撒野。还请恩人大人大量,莫要与小僧一般计较。”
虚子臣见自己说话奏效,大喜过望,正要上前扶起日行好言宽慰,却听得一声暴喝,一员大汉手提一杆狼牙棒抢出,骂道:“哪个贼驴,来大官人府上骂俺云龙哥哥!”
原来正是张栩杨在房中歇息,却是天意要惹出这一场祸事来,教他听见外头有人大骂云龙。那张栩杨性格粗莽,当时按耐不住心头火气,取了虚子臣为他新请高手匠人打造的六十八斤精铁狼牙棍,抢将出来,却正好撞上日行。
日行听了,忽地站起身来,取过禅杖横在身前,指着张栩杨骂道:“那厮你却说,云龙是你谁人,现在何处?”张栩杨不知前后事体,怒道:“你这贼秃,怎敢对你爷这等无礼?我且说与你听,俺结拜的哥哥云龙,乃是江南第一个豪杰,现在这徐大官人府上也是座上嘉宾。你这秃驴要撒野,却上别人家去!”
日行闻言大怒,激起那昔日绿林中习性来,一挥那混铁禅杖便来战这张栩杨。张栩杨也不胆怯,舞起狼牙棒便来交战。众人看时,果然是一场好杀,但见:
一个是江南有名豪杰,一个是绿林皈依僧人。豪杰愤怒,六十八斤狼牙钢棒横扫,僧人仗胆,五十四斤混铁禅杖直迎。一个道杀人偿命,且还我师兄命来,一个说秃驴大胆,怎敢来骂我哥哥。英雄发怒,哪管徐大官人,和尚生嗔,不顾如来法教。烈性豪杰今日遇,满座英雄尽丧胆。
却说两人打到三十余合,日行气力不加,卖个破绽,退后三步跳出了战团。当时把禅杖一摆,却对虚子臣怒道:“老匹夫,今日还有甚么话说!”
虚子臣见事情觉撒了,笑道:“不错,云龙的确是某救下了。只是日行你这人却也好没分晓,我前日救得你,难道如今偏救不得云龙?是何道理?”
日行正要开言,只听得风声响,随即胸口心窝一痛。日行一惊,低头看时,却见半截箭杆落在地下。只见不知何时,那先前引路的青年武师手执一张弓,立在远处纷扰众人之后。那武师厉声喊道:“兀那贼秃,休要无理!今日便叫你知道,只你爷爷我便是云龙!你那等的秃驴,莫说一个两个,便是百十个来,也是一般杀了。你若是爱惜自家性命,且速速遁走。我这下一箭,却未曾取下了箭簇!”
云龙骂毕,只见高艳明、封样等人亦都闻声而出,手按兵刃围住了日行,怒目而视。日行见虚子臣府上高手众多,又害怕云龙神箭,当时怒道:“你这奸贼听着,佛爷今日卖徐大官人面子,且不来和你计较。日后休要让佛爷再撞见你这仗势欺人的贼!”
日行说罢转身便走,肚中却自思量:“原来这武师便是云龙,却果然是当面错过。如今虚子臣这老匹夫府上人多势众,我却如何替师兄报仇?待要回去寻师门找场子,却是自己先破门而出,要来荆州寻仇,却如何再好回去?”待要罢手,却咽不得这口恶气,又想起当时誓言,心中害怕。当下思来想去,唯有再去寻那老者。
日行念及这个老者,却暗道:“那老者临去时说的一番话,莫不是要我去檀溪边去寻他的意思?这魔古道却听师傅说过,乃是极阴邪的功法。罢罢罢,今日无可奈何,只得去走一番。”
那日行出了城,迈开大步便走。方到檀溪边,天色却渐渐黑了。日行立在水边,放眼望去,哪里有半个人影?日行又寻了一阵,看看天色已晚,正欲回城,却听见水下有动静。日行回头看时,只见无数气泡漫将上来。日行心觉奇怪,返回水边向下看去,却只一个人影从中缓缓爬出。
日行连忙双手合十,念起大悲咒来,说道:“那溺死冤魂,莫要纠缠!既有业因,必有业果。待贫僧超度你来!且往生极乐,休要迷恋尘世!”那水中爬出的人影却丝毫不见迟疑,径直爬向日行,口中喊道:“我并非溺死,是被杀死!师弟不见么,死的好惨啊!”
日行心中胆怯,向后缓缓退去,却不料那人影忽地扑将上来,双手攥住了日行的衣襟,贴上来嘶声喊道:“师弟答应了为我报仇!师弟答应了!”日行这才看出那人扭曲的脸孔竟与自己的师兄日正颇有几分相似,两排牙齿捉对相击,颤声难言。那日正的鬼影又厉声喊道:“我死得好惨呐!师弟可知道吗?”
日行见这鬼影的一张面孔早不成人形,泛着臭气贴将上来,只吓得魂不附体,双膝一软倒在了地上,口中只管念念有词:“一定报仇!报仇!”说来也怪,那鬼影立时便化团烟雾不见了,而日行却两眼一黑,没了知觉。良久,日行的双眼之中却忽然流下了两道鲜血,长啸一声,竟然腾空飞起,如同鬼魅般飘向襄阳城中。
日行一路飘到襄阳城中,如入无人之境,全城竟无一人看得到他的身躯,便连他在守城兵卒面前飘过之时,后者亦浑然不觉。而此时日行双目蒙血,放眼望去尽是血红之色,不见一物,唯有前方府内的虚子臣、云龙和张栩杨三人谈笑的模样在眼中一清二楚。
日行一见云龙的身影,忽然七窍流血,浑身大颤,怪叫一声,径直从空中往虚子臣府中撞了过去。然而就在日行越过院墙的一刹那,忽然有一条五爪黑龙从庭院之中腾起,冲向日行,登时贯体而过。日行惨叫一声,随即化为了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球,竟从空中直直落到了地下。
檀溪水边,那团鬼影又凝聚成形,却是那先前的老者。那老者远远望见城中龙衔日行,却亦惊道,“日行这以命换功的术法绝非小可,当真动起手来老夫也不敢便称必胜,而竟被一招击毙。久闻虚贺这厮广交豪杰,不意府中竟藏有此等高人么?况且那黑龙与我所修本乃一体,却竟而强过十倍有余,那人又是甚么来历?”
那老者正在惊疑之间,一个黑袍蒙面之人忽地在老者身后落下,厉声喝道:“皇天后土,岂容尔等妖魔放肆!”那老者闻言,却嘿嘿一声干笑,转过头来说道:“又是个捉鬼的道士?老夫这一千年来,倒也吃过那么几十个道士,正在思量去寻觅两个,你倒自家送上门来。”
那黑袍之人闻言,呵呵笑道:“刘琮,这一千年你也活得够了!”原来那老者正是汉末荆州牧刘表之子刘琮,因含冤被曹操害死,一点怨魂不散,却修成妖体,食人以夺其精气,竟反倒练成一套妖术。那刘琮自称魔古道人,在这檀溪边传授了三四个徒弟,为祸一方。虽也时常有百姓请些云游术士来破他,却都法力不济,奈何不得他。
刘琮为人又甚是谨慎,虽以食人精血以修妖术,却也从未大肆杀戮,多选本有罪业之人,故而亦不曾触动天怒,倒被他肆意至今。此日因见日行乃是红轮上师之徒,有心要赚其术法,方才假作日正吓坏了他心智,以供他更用邪术驱策。
当时刘琮听得自身来历被那黑袍之人叫破,杀心顿起,两手一挥,便凭空搓出一黑龙来,盘在身侧,喝道:“你既知我之名,尚敢来此处讨死!”说罢把手一推,那龙便朝前咆哮而去。那黑袍人见了这龙来,却是不慌不忙,只从怀中摸出两只水晶球来,冷笑一声道:“刘琮,你黄泉路上,可须记得是死在我御龙林之手!”
话分两头,却说虚子臣此时正与云龙张栩杨两个在府中点灯畅谈,商议今后事体,却见空中划过一道耀眼流星,随即随着一声巨响落入院中地下,登时屋瓦震动,竟顿觉异香扑鼻。三人都心觉有异,急忙都出庭中来看,却见一块土地泛起赤红之色,却又松软异常,竟似有人刚刚掘过一般。
虚子臣大惊,急令家丁上前挖掘。挖到深处,却寻见了一具炭黑焦尸埋在地下。有一件却是奇怪,这焦尸身上布满符咒,甚至还隐隐有些温度,竟如刚被烧焦一般。云龙看了这焦尸,道:“是了,这焦尸想来便是方才那颗流星落入地下所化。想是哪路神仙犯了天条,被雷火劈死,落下界来。”虚子臣却说道:“不对,想这焦尸如何却会异香扑鼻?必然还有什么物事,被这焦尸引动,激发开来,再给我向下挖!”
众人挖了半夜,除了香气愈来愈浓,却并未寻到任何异物,只是都碍着虚子臣坚持,不断挖掘。虚子臣正要放弃,却忽见金光耀眼,星月不如,从那洞中直散发上来。虚子臣大喜过望,急忙令人加快挖掘,将那物事取上来看。却听得底下挖掘的庄丁一声惊呼。张栩杨心急,托地跳入那坑中,将那件东西取了上来,承到众人面前,却是一件金绣九龙黑袍。虚子臣见了,也是张口结舌,说话不得。
原来昔日东汉末年狼烟四起,刘表单骑任荆州刺史,平定叛乱,后来受封荆州牧,带甲十余万,称雄一方。当时中原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唯有荆襄一带有刘表镇守,安宁如故,因而远近士人多往归之。
当时有善于天象之人见汉献帝气数已衰,而另有汉朝宗室苗裔将兴于荆州,故而秘密做了一领天同九龙黑袍,与王朝气运相连,送给刘表。不料刘表只有偏安之心,并无称霸之意,不愿仗此袍以争天下,却令人掘了一个深坑埋于地下。后来刘表身死,次子刘琮不战而降,却被曹操派人暗杀,而汉昭烈皇帝刘备借得荆州,果然根据此地成就季汉霸业,却再没人知这九龙黑袍之事了。
虚子臣见了这龙袍,自不知为何府中深处竟然埋有这样一件物事,更不知为何天上落星、地出焦尸,只觉得太过神异,惊疑不定。他半晌方才反应过来,且要令众人收拾起了龙袍,却不料那张栩杨是个直性汉子,见了这龙袍,嚷道:“这却正是天意。徐大官人便穿了龙袍做个皇帝,俺大哥便做个元帅,我等都是将军,杀上朝廷去,却夺了那狗皇帝鸟位,岂不痛快!”虚子臣大窘,急忙喝令张栩杨闭嘴,却见墙头上有一人在那里鬼鬼祟祟张望。
云龙眼尖,暗暗从背后抽出一只羽箭,嗖地射去,一箭正中,那人倒撞下墙头去了。虚子臣急忙令心腹去取那汉子回来问话,却早不知踪影。原来那人却是个南厂番子,有些武艺在身,云龙又只道是普通贼人欲来盗宝,是以只稍作惩戒,却未下杀手,只中了那汉子左臂。那南厂番子走脱,径往城外而去,却又惹出一番事来。
闲话休提,这里虚子臣不知那汉子来历,虽然心中猜忌,倒也不甚引以为意。只是见这龙袍金光实在耀眼,生怕再惊动旁人,急令人去收拾起了龙袍。虚子臣却来问这云龙:“今日先是惹了那和尚,又得了这领来路不明的袍子,却不知是福是祸。”
不是当日刘琮与御龙林引出这件龙袍来,有分教:英雄血战十四载,兵马纷乱两百年。毕竟虚子臣如何处理此袍,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