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六回 方冷谈五胜 古月辩三难
诗云:
孤城铁瓮四山围,
绝顶高秋坐落晖。
眼见长江趋大海,
青天却似向西飞。
且说当时全景明忽然听闻梓潼守将来报,说大将军黄家道谴使者前来。全景明一听,喜上眉梢,连忙请入。这使者不是别个,自是那化名方冷的张永馨了。当时黄家道以他为凉国常侍,表为捕虏将军,令他出使蜀国,说动全景明一齐用兵,以分荆楚和吐蕃军势。
当时张永馨一路都有人好生侍奉,来到成都。略略修整了一夜,只待次日去见全景明。不料夜半正在安寝,却听得门帘响动,有人走将进来。张永馨一惊,急忙跳起身来,却见门口站着一个男子,悄声道:“先生休要高声!”张永馨看时,却见那人相貌非同凡响,但见:
瞪两只不怒自威豹子眼,伸一双天生异象垂膝臂。披一件轻纱锦绣蟒龙袍,束一根和田巧制白玉带。戴一顶蝉翼软翅纱唐巾,着一条蜀缎护项销金帕。踩一双黄皮衬底云根靴,执一柄精钢镶宝春秋扇。欲问夜半孰推门,只见蜀王全景明。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蜀王、卫将军、钦点天下兵马总教头全景明。张永馨见了全景明,急忙翻身拜倒在地,叩首道:“罪臣不知蜀王亲自来访,有失礼数,死罪,死罪。”
全景明上前一把扶起道:“方先生不必多礼。孤日夜想一见先生,奈何路途耽搁数日。今夜此来冒昧打搅,实是等不及了,还请先生莫要计较。”
张永馨忙称不敢。全景明却坐了,问道:“方先生,大将军请你来此,究竟是何说法?”
张永馨也不推辞,开口说道:“王爷,那楚越朝梁之事,不知可有否听闻?”
全景明道:“此事震动天下,怎不听闻?眼见得虚贺那厮指日大兵临境,孤当真寝食难安。便是想要借大将军一臂之力,好来击退楚逆。”
张永馨却想起云龙事体来,把话嘲他道:“江湖传说,那云龙早早在龙渠那里便降了王爷。想那云龙深谙韬略,又有万夫不当之勇。虚子臣起家之时,多靠了云龙一人之力。荆州之中大小将佐,更多有与云龙过得好的,想来兵阵之中,都自然望风归降。王爷麾下有这等如狼似虎的猛将,何惧区区虚子臣?”
全景明听了,却苦着一张脸道:“先生有所不知。那云龙先前果然降孤,只是半途之中却被羌零寨一伙打家劫舍的贼人抢了去,自此下落不明。孤有心要去征讨这伙羌零寨的逆贼,却奈何缺兵少将,不敢擅动。如今外有强敌,内有隐患,孤怎能安寝?”
张永馨听了道:“如此说来,果然凶险。不过小生此来,特是为了知会王爷:大将军即日便将兴兵讨伐梁王逆贼,特遣小生走往四方四方诸侯,一齐讨逆。”
全景明听了,苦笑道:“如今楚逆已占东川之地,你看蜀中还像有兵能讨逆的样子么?”
张永馨道:“这一件,大将军却已料到了。大将军说了,并不求王爷发兵攻打梁王。小生此来,只是为了大将军担心后方不稳。”
全景明听了,勃然作色道:“然则大将军是觉得孤要与贼人一党,趁虚侵犯汉中?”
张永馨忙道:“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那吐蕃国赞普图里斯颇有几分本事,大将军在时虽然不敢擅动,然而只怕他趁着大将军出兵,袭取青唐。”
全景明奇道:“这一件事果然不可不防,只是却与孤有什么关系?”
张永馨道:“大将军意思,想请将军撤空川西防线,假作楚逆入侵。图里斯若见有机可乘,必然发兵锦官城。届时王爷设下埋伏圈套,纵使不能全歼吐蕃,也能叫他无力再用兵。”
全景明摇首道:“如今蜀中正处危急之秋,自身也是难保,哪有余力做这等引狼入室之举?”
张永馨笑道:“王爷莫不是担心假戏真做,那楚军若是当真入侵,则不免腹背受敌?”
全景明道:“正是如此。去岁图里斯便与张栩杨同时自东西两面侵入蜀中,虽然均被击退,然而那项引南下牂牁一路劫掠,损失非小,更失夔、渠二州天险。四面刀兵之灾,至今尚未平歇。蜀地两面动兵之祸,孤至今心有余悸。此尚不过是张栩杨一路偏师,倘若楚地倾国而来,孤此番却不见得有上次那等好运道。”
张永馨听罢了这段话,却忽地仰身大笑起来,将全景明一惊。全景明本是粗人,虽然入朝以后也学些礼仪附庸风雅,毕竟是江湖人火爆的脾气,哪里按奈得住,怒道:“方先生觉得孤是好戏耍的么?”张永馨见他将那柄钢骨折扇霍地收起攥在手中,情知他早动怒了,便道:“以方冷看来,王爷多虑了。”
全景明道:“如何便多虑了?”
张永馨笑道:“我看楚王虚子臣必不伐蜀。”
全景明听他这话说的有些蹊跷,连忙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张永馨道:“臣有数问不解,请王爷赐教。其一,敢问王爷,是蜀楚仇深,还是楚诏仇深?其二,是伐蜀易,还是伐诏易?其三,是伐蜀利,还是伐诏利?其四,是伐蜀有名,还是伐诏有名?其五,是伐蜀先,还是伐诏先?”
全景明听了道:“还请先生细细说来。”
张永馨叠着两根手指,笑道:“蜀楚虽然数度交兵,看似结怨极深,然而只是兵戈战事,其实并无不可解的仇雠。而北诏自立国以前,便与楚人交好。而后北诏借楚兵伐蜀,却中路叛变,陷了楚军大元帅云龙,此仇不共戴天。是以楚诏仇深。
“其二,蜀中虽然方遭大战,又失了夔关天险,然而重庆、成都两座重镇无恙,更兼西川山峦叠嶂,足可固守。况且蜀地仍有步骑十万,带甲无数,精兵猛将不可胜数。王爷您更是致元皇帝钦点的天下兵马都教头,有万夫不当之勇。而反观北诏,塔坤与士迁皆死,军马又损折大半。上无主君,下无精兵,朝堂无智士,四境有纷乱。唯有阿吉疼一人,济得甚事?是为伐诏易。
“其三,虚子臣已然三度伐蜀,都未得大利,反而损兵折将。如今夔关已得,而重庆难下,再兴大兵伐蜀无益。反观北诏,南方沃土千里,粮草富足。若取北诏,可接临大理与蜀中。不论是为财为形,北诏都远胜蜀中。是为伐诏利。
“其四,虽说王爷不见得效忠梁王,然而毕竟是梁王亲封的蜀王。虚子臣方才臣服梁王,不得梁王命令,擅自对蜀用兵,师出无名。而北诏高贞明假借南蛮与大理威势,擅自自立,中原诸侯共讨之,名正言顺。是为伐诏有名。
“其五,若先伐蜀,就算当真能以倾国之力平定蜀中,则东有北诏,南有大理,西有吐蕃,北有西凉。此四者争相攻之,荆楚强弩之末,纵免亡国之祸,亦不可保守蜀中,不免为人嫁衣,此是刘裕长安之失也。而若先伐诏,则去后方之患,日后不论伐蜀伐理伐越,俱可两路齐进,使敌首尾难顾。是为伐诏先。以此五点,我言虚子臣必伐北诏,不会对蜀中用兵。”
(注:义熙十三年,公元417年,东晋刘裕灭亡后秦,进入长安。胡夏王买德预言刘裕无力久守关中,次年胡夏赫连勃勃即在刘裕撤军后大败其留守部队,几擒其次子刘义真。)
全景明听了大喜,连声赞道:“方先生所言大妙!只是北诏高贞明归顺于孤,孤此等陷之,似为不义,难见天下人。又兼唇亡齿寒,倘若日后虚子臣果然灭了北诏,东南两路兵马齐进,只怕果然要遭。”
张永馨听了呵呵大笑道:“王爷既知唇亡齿寒,岂不知若是大将军攻破神都梁王,则虚子臣独力难支,自保也是捉襟见肘,必不西顾。况且大理高贞明那厮,本是蛮夷,又不与王爷沾亲带故,管他作甚?”
当时张永馨一片话语,早说得全景明动心,当时便允了张永馨所说,约定来日便与蜀中众臣商议此事。两人是夜相谈甚欢不提。
翌日全景明汇集众将,说了张永馨之策,却有那蜀国司徒、谋臣古月氏转将出来,把那蒲扇一扇,拱手道:“王爷,此事不妥。”
张永馨把眉头一挑,说道:“这位先生,此言何意?”
古月氏道:“方冷先生所说,虽然听似有理,俱不过是先生一人的猜想罢了。此乃家国大事,无凭无据,怎敢断言?倘若我等依着先生所说办了,虚子臣这厮却与先生所想相左,则岂非亡我大蜀?此等大事,怎能轻言!还是守成静观其变为上。”
张永馨听了,哈哈大笑道:“这位想来便是蜀中有名的谋臣古月先生了?久闻盛名,却不料所言全然不通,只如三岁小孩一般。方某堂堂丈夫,不愿与先生多做无用之言。”
古月氏怒道:“先生在此无故辱我,某名虽微,不可擅污。先生今日若是能说服了某,某就此下野归田,再不用唇舌。如若不然,纵使先生是大将军的使者,也请先纳下了这条舌头。”
张永馨冷哼道:“待要用这恐吓之法吓我,却是不必。今日若是方冷舌战输了,要杀要剐任凭处置。若是胜了,也不必要古月先生的什么舌头脑袋,只请古月先生全力相助方冷此计如何?”
古月氏把蒲扇一摇,说道:“那便依你。且看你有何话说?”
张永馨笑道:“方冷所言,虽然无凭无据,然而古月先生觉得,有理无理?”
古月氏道:“先生说虚子臣若伐蜀,则陷于四战之地,是为伐蜀之不便。又说虚子臣伐诏,可坐拥四通之地,是为伐诏之便。想四通之地自为四战之地,先生此言,实为玩弄言辞,欺瞒众人。”
张永馨道:“军师错了。如今荆州四境,无非北梁、东越、西蜀、南诏。楚盟梁、越,则战蜀、诏。诏之四方,为西蜀、北楚、东越、南理。楚人得诏,则其四境中大理国弱不提,蜀越本与荆楚相通,倘若开战,则不论攻蜀攻越,都有两路齐进之妙。而若得蜀,则接临西凉、吐蕃。此两国者,皆非庸庸之辈。蜀在,可为屏障。蜀灭,则虚子臣灭一敌而凭空得二强敌,是为得不偿失也。况且蜀难得,诏易下。得蜀损,得诏利。虚子臣一世枭雄,难道看不明白?”
古月氏又道:“先生所议,倘若事成,自然大妙,倘若不成,却是我大蜀灭顶之祸也。还是静观其变为上。”
张永馨不慌不忙道:“古月先生提议静观其变,然而若是楚军果然来伐,先生欲如何抵挡?楚军若不来伐,则是白白错失良机,阻碍大将军靖难。如今梁楚越三国初盟未稳,错失此良机,日后可未必再有!”
张永馨一席话,说的众人都觉有理,看向那古月氏。古月氏把蒲扇往桌上一拍,怒道:“方冷先生,纵你再有十分巧舌如簧,终究不过是纸上谈兵。我大蜀万千子民性命,家国气运,岂能一言儿戏?”
张永馨听了,不慌不忙道:“说来说去,军师终究不过是不信虚子臣必然会发兵大诏罢了。是也不是?”
古月氏道:“不错,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先生在此妙谈,却岂知虚子臣必依先生所说行事?”
张永馨笑道:“庙堂谋策,无非便是揣摩罢了。依着军师所说,我等尽是猜测,都不用了!《孙子兵法·始计篇》曰:‘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前有太公问神,后有诸葛掐算,亦不过是测利弊大小,揣人情形式罢了。有何不可?不过若是古月先生定要这等疑虑时,小生却也还有一策,保管有十成把握叫虚子臣出兵北诏。当此之时,古月先生再行吐蕃事,便该当无妨了吧?”
古月氏一听,便道:“我倒不信先生有何本事,能教虚子臣乖乖听话?”
张永馨不慌不忙,把手一挥道:“此事不难。且待方某自去襄阳走一遭,给那虚子臣讲明了伐诏五胜利害,何愁他不发兵南下?”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古月氏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方道:“先生此计,虽然不错。然而此去蜀中,只有夔关大道可走。眼下东川用兵,那项引死死把住道路,先生怎能过去?”
张永馨呵呵笑道:“古月先生此言差矣。方某人此去,本就要见虚子臣,不走大道,偷偷摸摸作甚?”
全景明爱惜张永馨口才,却道:“方先生自北面凉州而来,不知晓我蜀楚情形。那项引自从先前来犯南奔北跑了一大圈毫无所得以后,对我大蜀恨之入骨。孤也有心要去议和,奈何不得他但凡有西边来的使者,尽数斩杀。先生切莫自误。”
张永馨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方某这张嘴,便是铁石人也说的心动。项引何人,只待我一番话过去,他自然乖乖恭送我去襄阳。”
古月氏只怕方冷此去成功,却故意把话吓他道:“这项引非比寻常青年小将那般愣头愣脑。他先前来犯,下牂牁,袭江州,我都安排了埋伏伺候。却不料这小子好不乖觉,一有风声便弃了大好功劳远遁。此等心性,少年之中少有,先生可且莫小觑了他。”
张永馨仰天长笑道:“山人自有妙计,不必军师费心。只待事成之日,还请军师尽心辅佐王爷,休要食言。”
全景明爱惜张永馨才华,不愿让他去送死,便以借口将他留在府中,日夜讲论天下大事。那张永馨谈天说地,口若悬河,只将全景明听得喜不自胜,便用其为蜀国长史,与古月氏一同参论大事。这般过了一月有余,张永馨恐遭古月氏毒手,便又提起前事,再三请命往荆州去见虚子臣。
那全景明见张永馨执意要去,古月氏又十分撺掇,料来留他不住,只得大摆宴席,又谴了卫队送他东去。临别之时,全景明亲执张永馨之手,说道:“先生为国家之计,亲入险地,这份肝胆实乃世间少有。孤今以长史之位相授,先生此去若能解救我蜀国之危,当更奏朝廷,加官进爵。若有万一,亦须令先生青史留名!”
张永馨哈哈大笑,谢过了全景明,自与众人东去了。全景明望之良久,才对众人道:“此人深入虎穴,却似闲庭漫步,非止有惊世之才,亦怀古人之量。却不知凉王自何处觅来这般的人才?”不是张永馨今日奉命东去荆州,有分教:游子终归乡,天下兴大军。毕竟他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