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七回 张永馨取道归楚 四英杰小道相逢
诗云:
秋风兰蕙化为茅,
南国凄凉气已消。
只有所南心不改,
泪泉和墨写离骚。
这一首诗,单道当时南宋覆灭,北虏袭取中原。诗人背井离乡,心怀故国,故作此诗。然而这世间却又有另一等人,自愿更名改姓,浪荡江湖,四海漂泊,只为能搏个千古盛名出来,却又不同了。
且说那里张永馨拿了全景明赐的长史印信与盘缠金银,取路往东而去。走到重庆,却打发走了那伙护送的卫队,自家笑道:“矮脚驴,你只道荆州是龙潭虎穴,却不料爷爷正待回家哩!”那张永馨自从致元七年出使会稽以来,东南西北奔波了一载有余,各路诸侯无有不识其面的。此时看看大功告成,将要回去荆州,纵然城府极深,也不免喜形于色。
那张永馨一路走,一面却想道:“我张永馨自从东王之乱以来,隐姓埋名多年。如今单凭三寸不烂之舌,便身兼洛阳梁王朝廷的鸿胪寺主簿、燕京留守朝廷的礼部主客司主事、荆楚谘议参军、吴越伏波将军、三晋宁朔将军、凉国常侍、蜀国长史,更胜苏秦配六国相印。不过区区一年时间,盟仇雠,降弱强,兴刀兵,强楚,和越,帝梁,弱燕,兴晋,动凉,存蜀,破北胡,断吐蕃,灭南蛮,救天子,废老臣,复罪相。此等壮举,便算是苏张再世,子贡重生也不能胜我分毫。得以搅动天下,揭开所谓和平虚伪面皮,展露诸侯熏心利欲,说客为人一世,更有何求!”
正想的美,却又转念一想道:“如今天下大势不过稍有雏形,所谓强楚,和越,帝梁,弱燕,兴晋,动凉,存蜀,破北胡,断吐蕃,灭南蛮,救天子,废老臣,复罪相。这许多壮举之中,也唯有和越帝梁两事成真,其余都还不过是一纸空谈罢了。”
却又想道:“罢了,说客不过就是个楔子,给那诸侯一个推手罢了。接下来的事,本非说客分内之事,成与不成,自有天意。想当年张仪方说秦王以连横之策时,岂知始皇一匡六合之举哉!在此群龙无首之际,天下本当必有大变。我张永馨能借此搅动天下,也足以名扬万载了。”
却又转念想道:“纵使名扬万载,也是扬方冷这个假名,岂不是竟无人知晓张永馨才是天下第一大说客?且慢,名字不过一个代号而已,有甚么关系?我日后叫人给我描影画形,才知我真实相貌。啊哟不对,纵然相貌可以传神,后人也只道这是方冷形貌,岂知我是张永馨?”
当时张永馨肚中暗暗思忖道:“只等事成以后,那时我便说出了真实身份,又有何妨?又或者让那傅程鹏自说了出来也好,叫张永馨名扬万载!且慢,傅程鹏又怎地会知晓了我真实身份,要挟于我?”
原来张永馨这种诡辩奇才之辈,脑中奇思怪想最多,动辄便自相争吵,脑中自是你来我往,争的好不激烈。不过若非如此,又怎能有这等颠倒黑白,巧舌如簧的本事?只为平日想事便多从两面想得透了,触类旁通,想事无遗。那对方脑中所想的,张永馨肚中早揣摩的烂了,故无往而不利。
当时张永馨走在那小路上,忽喜忽忧,倒也没人看见。他却长叹一声道:“唉!奈何我张永馨堂堂男儿,竟为了这东王之乱,连自家姓名也用不得!”
不料张永馨话音甫落,却忽然听得旁边树林之中有物一动。张永馨大惊,急忙转头看去。却见一个浑身血污的男子直从林中钻将出来。张永馨暗道一声不好,方才那话若是被这汉子听得了,在外叫破了身份,那各路诸侯岂敢再信他所言?
张永馨就月光下细细看那汉子时,却吓了一跳。那汉子身材魁梧,足有八九尺高,手中提着一把朴刀。看他面目时,却是高鼻深目,竟然是个胡人模样。那人浑身浴血,一部虬髯也不知是天生还是被血染得,色作深红。张永馨害怕身份败露,本来已起杀人灭口之心,暗暗将袖中短剑拔出了鞘藏在身后。只是见那汉子魁梧,不免三分害怕。
却不料那人失血太多,竟而一时站立不住,一头栽倒在地。张永馨急忙上前看时,那汉子已然昏厥,竟而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眼见得不成了。
张永馨见了大喜,正待要走,却听得丛林响处,竟又钻出一人。张永馨见了那人,登时唬得魂不附体。却原来那人没了头颅,只剩一副躯干行走,分明是个活僵。
那活僵却忽然开口说道:“死了?”张永馨大惊失色,暗暗道:“这活僵怎会人言?莫不是成了妖精?罢了,罢了。我这条老命今日是交代在这里了。只恨死的不明不白,没个分晓。且慢,他无人头,如何说话?”
再大着胆子细细一看,只没把张永馨吓晕过去。那活僵肚脐上长着一张血盆大口,双乳之上却有两只小眼,滴溜溜只在张永馨脸上打量。张永馨大惊失色,一屁股坐倒在地,却见那活僵双乳上的小眼又瞟了张永馨一眼,便走上前去,打量那汉子的尸身。
却听得两边丛林响处,又走出三个人来,四面团团围住了张永馨。一个是相貌儒雅,留着三缕长须的先生,一个是身长丈余,犹如铁塔的大汉,还一个却是个手提长枪的汉子。张永馨只道是打家劫舍的贼人,瞑目待死,却听得一人说道:“方冷先生?你如何在此?”
张永馨急忙看时,却见那手提长枪的汉子好生面熟,不是云龙是谁?张永馨大喜,连忙说道:“自从昔日与大元帅在桂阳一别,竟然再未相见。天王等都只道大元帅遭了全景明那厮的毒手,大楚举国哀悼。不料今日与大元帅在此相见!”
当年云龙率军北伐之时,张永馨曾作他的随军记室,先救了张栩杨失南阳之罪,又献了离间褚天剑和荤顿的计策。云龙佩服张永馨的计策口才,张永馨却也感恩云龙的知遇之恩,是以两人素来交好。云龙听了,却惨然一笑道:“还叫什么大将军?不过一个山野闲人罢了。”
张永馨奇道:“此话怎讲?”
云龙道:“方冷先生在楚地难道不曾听闻些风声么?休要在此装傻戏弄我。”
张永馨肚中有了三分思量,却要套云龙话来,却说道:“方某先前奉天王敕令差谴,往四方诸侯那里游说,已然一载,倒是着实未曾听闻什么消息。”张永馨却把游说之事与云龙略略说了。
云龙道:“原来如此,这却难怪先生不知。”
张永馨道:“却不知究竟是何事体?”
云龙摆手道:“此事我不愿多提,先生回去襄阳自知。”张永馨见他不愿说,却也不好强求。
云龙却给张永馨引见道:“那位身如铁塔的壮汉,乃是羌零寨的大当家,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开碑手木周。”
张永馨忙拱手道:“久闻三台山上一伙豪杰,只是劫富济贫,并不伤害百姓。久仰,久仰。”
木周急忙还礼,说道:“过奖了。”
云龙又指着那秀才模样的人道:“这边这位仙风道骨的先生,便是先前在广成关便曾相助我等的驱鬼散人麦先生,乃是术道九驭驭鬼宗的嫡派传人。洛阳城中,该当也曾见过。”
张永馨连忙道:“都说麦先生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荆州上下,都是佩服无比。当年洛阳匆匆一会,未敢高攀深谈,方某始终遗憾。今日一见麦先生炼制的活僵都如此——如此别致,可见麦先生本事。”
却不料他话音方落,那活僵忽然怒喝一声,随即阴恻恻道:“小书生,说话可得注意了些。吾乃术道九驭驭尸宗的嫡派传人战尸清,可不是那老鬼炼制的死物!”
张永馨给他一瞪,肝胆欲裂,自知说错了话。又知这等术道中人最是记仇,往往为了一些小事杀人于无形,早唬得魂不附体,慌忙赔礼道:“两位大仙术法神通,方某有眼无珠,不能识认,还请两位休怪。”
云龙给张永馨引见了三人,却又指着张永馨道:“这位先生便是天王座下头一个厉害的说客,姓方名冷。”
麦一帆与木周都道一声久仰,那战尸清却阴恻恻开口道:“此人明明自称张永馨,怎地忽然便又便做了方冷?”
张永馨本来不见四人提起此事,只道他每离得远,未曾听闻,不料战尸清忽然提起话头,大惊失色。却不得不强作镇定,说道:“我自是方冷,可不认得甚么张永馨。遮莫是大仙听错了罢?”
战尸清勃然变色道:“老子修炼数十年,难道还会和尔等凡夫俗子一般听错了!”
张永馨大骇,正待另寻说辞,却听得云龙道:“方先生,在我这几位朋友面前,还是休要隐瞒为好。他每可都非等闲之辈。”
云龙说罢,那战尸清冷哼一声,把手中一柄怪状铃铛一摇,那赤髯汉子倒在地下的尸身却忽然直立起来。只是脸色惨白,关节僵硬,全然不似活人样子。
战尸清指着那尸身道:“这小贼谋划了数载,偷了宝贝想往西凉跑。未出蜀境,就给我等赶上,死在此处。先生若是不想与这死尸共眠一夜,还是实话实说的好。”
那张永馨眼见逃不脱,却寻了死心,暗暗道:“我纵使死在此处,只需身份不被泄露,仍是那搅动天下名扬万载的说客。若是为了一时害怕,暴露了身份,被那些诸侯闻知,岂不是功亏一篑?今日且与他每委蛇,纵使不成,也只是死休,却也好过碌碌无名,为万人笑!”
却不料那麦一帆竟似看得穿他心神一般,笑道:“方冷先生,或者张永馨先生,可千万莫作傻事。不才忝为驭鬼宗掌门,最善逼问鬼魂。”
麦一帆说罢,伸手掏出一个小小布袋,手中不知解了什么法印,那死了的汉子上忽地飞出一团鬼火落到这袋子里。麦一帆轻轻将手伸将进去,却揪出一个灰蒙蒙小人来,面目与那汉子无异,眼见得是鬼魂了。
云龙却道:“方冷先生不知可曾听过江湖上这四句话么?铃蛊幡袋死不休,鞭哨花篮百兽求。金伞银剑水晶丸,妖魔神至也无忧。”
张永馨见了两人本事,登时大骇,又听了云龙所言,忽然想起一事来,问道:“两位莫非是那‘术道九驭’么?”
麦一帆颔首道:“不才执掌镇魔七星剑、聚灵招魂幡、一气存魄袋三件宝物,乃是九驭中驭鬼宗的掌门。这位清师兄执掌催命赶尸铃、控心摄僵蛊两件,乃是驭尸宗的掌门。铃蛊幡袋,不死不休,方冷先生还是实话实说的好。”
饶是方冷一生奇智,此时也无办法,只得说道:“某说便是了。”
麦一帆笑道:“这样才好。只是莫要编些谎言来瞒我,我等尽知。”
张永馨眼见不可逃避,沉吟了半晌,才不得不开口说道:“不错,某正是廿四年前下落不明的东王府中头号策士——姓张名永馨的便是。为了是东王之乱后朝廷缉捕甚急,才不得已改换了面貌名姓,逃走在江湖上。只为了那件事心灰意冷,便取‘心方冷似灰’一句,化名方冷。却幸得徐大官人收留,方能保得一条性命在。”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麦一帆却把长剑一震道:“廿四年前,岂止东王之乱。是年,天下大乱。先是朝廷要员连续被杀,接下来便是所谓的东王勾结北缉事厂提督太监俞润谋逆,北场撤厂,东王抄家。狮王庄那里,左中右三军司里的右鬼司撤司,自司主以下全数下落不明,而左路军副军主路黄泉与飞天二十八将也都离奇失踪。紧接着狮王庄与朝廷联手绞杀血海孤星门,诛杀整整九万九千九百九十八门徒,凌迟血海孤星门掌门花龙隐。自从右鬼司和摘星宗这两大术流门派消失以后,各地的妖孽和厉鬼几乎翻了数十倍。家师便是在那时力平无数妖孽,才立下了术道九驭的赫赫凶名。”
木周接口道,“麦先生是术道中人,自然在意术道动向。不过同年还有一事,朝廷下旨,尽迁咱西凉羌人于各地。当时朝廷官吏借此诏令作威作福,索要钱财、强占民女,不知道害得多少羌人同胞家破人亡。更有不少羌人心恋故土,不愿内迁,却也都被朝廷鹰爪纷纷杀害。咱就是那时结识的武义兄。”
云龙接道:“还有两件:我听族中长辈说过,那年朝廷增设建业五军府,平白将建业驻军扩张了十倍,后来符公才能仗着此城起事。听说徐大官人也是在此时忽然发迹,直做到这荆州刺史之职。”
麦一帆听罢了道:“一年之内,连出这许多大事。导致朝廷、江湖、术道,乃至灵界的局势都为之一变。这等许多事体,若是仅以朝廷给出的‘东王之乱’为名,三岁小儿也是不信。只是可惜朝廷将此事信息封锁得太紧,几乎无人得知。江湖上多少豪杰想要探寻此事,都落得一场空。”
众人听了,却都回过头来看向张永馨,他无可奈何,只得说出一段话来。有道是:天朝秘辛三十载,无数英雄现尘埃。毕竟张永馨说出什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