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九回 黄家道水淹左路军 傅程鹏语惊伞耀张
诗云:
重岗如抱岳如蹲,屈曲秦川势自尊。
天地并功开帝宅,山河相凑束龙门。
橹声呕轧中流度,柳色微茫远岸村。
满眼波涛终古事,年来惆怅与谁论。
这一首《潼关河亭》,单道那潼关之前的景象。想当年秦汉隋唐,多少帝王依仗关中之固,一统宇内。那大军开过,与黄河一同东下,至于洛阳龙门,遂登龙天下,号令八方。然则千载之下,却又早已俱为尘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矣。
且说当时左路军连逢大败,前后腹背受敌,军心大溃。上至校尉,下则伙夫,旦日逃亡,眼看难以为继。那里紫炁、月孛二将生怕牵动路黄泉伤口,却不与他说知。一日路黄泉正在帐中静坐,忽然听得外头喊杀之声不绝,便唤紫炁、月孛二将前来问道:“城外可是又有贼兵前来挑战?”
紫炁应道:“禀军主,这是兄弟们在操练。”路黄泉勃然大怒,起身骂曰:“紫炁!你当本座真是老糊涂了么!这分明是贼兵欺近城下,在外头挑衅。本座且问你,我等还有兵马几何?”紫炁不应,路黄泉却道:“当今我等前后受敌,而贼兵逼近总舵,总舵援兵断然不至,是为死地。兵法云:‘死地者,疾战则存,不疾战则死。’到此地步,必须出城与敌决一死战,才有生机。”
月孛谏道:“军主,华州城高池深,又有少华山之险,粮草积蓄,足可支撑半载。姚子萌的华州守将彭明,也是一员良将。我等只需固守便可,莫要贪功,恐再现临潼关之劫!”路黄泉冷哼一声,说道:“你懂什么?如今我等连连失利,士气涣散,若不得一场大胜鼓舞军心,如何能守?况且华州虽固,又有何用?若是黄浩与许煊合兵一处,先平洛阳,我等守着华州又有什么用!”
当下路黄泉喝令左右整点精兵两千,大开华州西门,一骑当先杀将出去,紫炁、月孛两将左右紧紧护持。黄家道大军围城已久,不料城中兵马竟而忽然杀出,猝不及防,登时大乱。黄家道听闻,急忙亲自点起近卫短兵前去拦截。
两人此番二度交手,人斗人,马对马,大刀对长矛,就在阵前斗了四十余合。紫炁、月孛二人生怕路黄泉伤口未愈,不是对手,故抢上一齐夹攻。那里黄家道属下偏将黄隆、黄丰抢上迎住。斗不到十余合,黄丰被月孛一剑斩于马下。黄家道一惊,却被路黄泉一刀砍中臂膀,且喜那匹墨玉麒麟走得快,驮着黄家道去了。又得黄隆等众将死命抵挡,是以路黄泉追赶不及,却大杀了一阵,收兵回去华州城中。
当晚华州城外鼓声阵阵,路黄泉恐怕黄家道不甘白日之败,要趁夜领军打城,故令军士严加戒备。不料忙碌了一晚,并不见半个敌军影子。翌日一早,路黄泉登城楼来看时,却见城外凉军退尽,只留空帐之中,悬羊蹄击鼓,闹了一夜。
路黄泉见了,蹙眉道:“一战之后,我军虽胜,却仍是敌众我寡,黄家道大军何必尽退?其中恐怕有诈。”
说犹未了,却听闻安插在黄家道军中的探子来报,说昨日一战之后,黄家道创口生痈,昏迷不醒,不知人事。是以其长子黄胜德与得力家将黄隆计议,定下了这金蝉脱壳之计,连夜退回渭南去了。
月孛听闻大喜,对路黄泉道:“军主,黄家道年老体弱,吃了这一刀后病势沉重。他既然不能理事,凉军已不足为惧。属下请三千轻骑,衔尾急追。凉军主帅重伤,军心浮动,属下必可大破凉军。而后请军主亲提大军赶来,可以重夺渭南、临潼。”
路黄泉转头问道:“紫炁,你看如何?”
紫炁拱手道:“属下有一言,却不知当说不当说。”
路黄泉道:“但说无妨!”
紫炁禀道:“霸桥镇临潼关一战,罗睺身死,计都失踪,左路军四余将已去其二。姚子萌的丞相泰富、都督陆焱亦下落不明。而后渭南之战,粮草辎重被焚烧殆尽。如今虽然能固守华州,却毕竟众寡悬殊。况且后路潼关失守,不宜远出,以防腹背受敌。”
月孛听了,却道:“然而军主说过,在此守城,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这——”
路黄泉一摆手,说道:“不必多说了,尔等可知道三国之时周公瑾诈死赚南阳的掌故么?”
月孛惊道:“军主是说——”
路黄泉道:“黄家道武功不弱,昔日长安之战时,曾与本座大战,丝毫不落下风。眼下本座箭伤未愈,理说不是他对手。然而昨日交战之时,本座便觉着他似乎有意相让,吃了本座一刀。本座那刀本拟砍下他一条臂膀,不过着手之处似乎被他卸去了大半力道。如今想来,正是他诚心用计。”
紫炁道:“军主所言甚是,这必然是黄家道见华州城高池深,一时难下,才定下如此奸计,欲待赚我等出城,他好来从中取事。”
路黄泉冷哼一声道:“此雕虫小技而已,何足为道,且看本座将计就计,教他好看!月孛,如今我等还有多少兵马可以调动?”
月孛禀道:“左路军十一曜神将之中,四余将损折其二,七政亦各有所司。不过利金堂副堂主吕仁杰先前领军坐镇高陵,听闻如今已在上邽屯扎,尚有利金堂兵马数千。此外总舵曾派来八卦坛中的兑泽坛主蒋兑诏助战,如今与军法堂五千人马还在关西坐镇。”
路黄泉道:“姓蒋的八棱锏也是天下一绝,有他坐镇关西,只要许煊不亲来,晋军虽有潼关,也莫想涉足华阴。如今本座有一计,须得调集军法堂和利金堂的人马过来助阵。月孛,你去知会两面动手。紫炁,你让彭明去知会朝廷在各地的守军,都来华州集结!”
不出半月,各路兵马早到华州城内,听那路黄泉调遣。路黄泉秘密授计,却令各路军马依计行事,不料正在计议之间,忽闻地一声巨响,那满城的砖瓦都跳将起来。路黄泉大惊,急忙上城头看时,只见霎时间,洪波怒涛飞至,却如秋中八月潮汹涌,天上黄河水泻倾:真个是功过智伯城三板,计胜淮阴沙几囊。
原来黄家道先前一面围城,一面早早令人凿透白渠,预备木筏。而后工程完毕,便诈败而走。只等路黄泉自以为得计,聚集人马,便放渭水淹城,唤作计中计。
当时渭水冲击华州,顷刻间,水势汹涌,但见:
骤然飞急水,忽地起洪波。军卒乘木筏冲来,将士驾天潢飞至。神号鬼哭,昏昏日色无光;岳撼山崩,浩浩波声若怒。城垣尽倒,窝铺皆休。旗帜随波不见,青红交杂兵戈。汨浪难排,霜雪争叉。僵尸如鱼虾沉浮,热血与波涛并沸。须臾树木连根起,顷刻砖瓦贴水飞。
当时城中鼎沸,军民将士,见水突至,都是水渌渌的爬墙上屋,攀木抱梁,老弱肥胖的,只好上台上桌。转眼间,连桌凳也浮起来,房屋倾圮,都做了水中鱼。城外黄家道引领兵马,乘着飞江天浮,逼近城来,恰与城垣高下相等。军士攀缘上城,各执利刃,砍杀守城士卒。又有军士乘木筏冲来,城垣被冲,无不倾倒。
路黄泉等正在城楼上叫苦不迭,被黄家道领着近卫当先从飞江上城,手执凄月宝刀,喊一声,抢上楼来,一连砍翻了十余个军卒,众人乱窜逃生。月孛领军断后,被黄家道一刀挥做两段。利金堂副堂主吕仁杰失足落水,活活淹死。华州守将彭明被黄隆一箭射下城头来,乱军踏做肉泥。唯有紫炁护着路黄泉开了东门,飞也似逃生。
比及水势四散退去,城内军民,沉溺的,压杀的,已是无数。梁柱门扇,窗棂什物,骸顺流壅塞南城。城中只有一座菩萨庙,基址高固,当下附近军民,一齐抢上去,挨挤践踏,死的也有二千余人。此番路黄泉聚集了华州各处梁王与左路军的兵马,声势浩大。奈何不过半日,连那高阜及城垣上,一总所存军民,仅数百人。此一战以后,狮王庄元气大损,百年不敢涉足陇西,此是后话不提。
话分两头,且说那临潼关一战大败后,消息传到洛阳,姚子萌朝廷上下震恐。姚子萌连忙唤来了傅程鹏以下百官,说道:“黄浩这厮悖逆朝廷,兴大兵而来犯驾。朕依着相国之计,请来狮王庄兵马助战。不料贼势猛大,狮王庄竟而不敌。眼下泰丞相、陆都督下落不明,又连连损兵折将,贼兵指日进犯潼关。如之奈何?”
傅程鹏尚未开言,只见那荤顿自班中转出,奏道:“末将不才,请领蛮象铁甲军西出神都,坐镇潼关,不叫一兵一卒涉足关东!”
姚子萌听了,却问傅程鹏道:“傅相国看此计如何?”
傅程鹏说道:“荤顿将军统领蛮象铁甲军,乃是陛下禁卫,不可远出。况黄家道用兵诡谲,倘若绕过了潼关,直临函谷,则荤将军不及回援,如此则神都危矣!”
姚子萌蹙眉道:“那却如何是好?”又转出那泰富之子泰陵来,奏道:“启禀陛下,贼兵势大,以致家父陷落,至今生死不明。微臣以为,不可力敌,不如远避为上。陆都督经营许昌数载,人民富足,城高池深,不下神都。请陛下移幸许昌,暂避贼兵锋芒,以待楚越援兵。”
泰陵说罢,傅程鹏却厉声喝道:“黄口孺子,尔是何居心?弃神都而迁许昌,尔是想做董卓,还是曹操!”泰陵听了,惶恐无极。傅程鹏却道:“启禀陛下,神都有八关天险,谓之函谷,伊阙、广成、大谷、轘辕、旋门、孟津、小平津八关,秦汉有之,坚如磬石。函谷关则是更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称。况且神都由先帝好生经营,民生财富绝非许昌可比,怎可轻易弃之?以天子之尊而避反贼,臣窃以为不可也!”
姚子萌却道:“然而贼兵势大,倘若攻破潼关,何以抵敌?”
傅程鹏道:“现今有楚王虚贺部下兵马都监邓绝领军五千驻扎在广成阳人一带,陛下可以急急降诏,令其即刻领本部人马西进,据守潼关。更有荆北司马陈焊阳,拥兵数万,坐镇南阳宛城,陛下可谴使令虚子臣谴这一支兵马来勤王救驾。”
姚子萌听了大喜,问道:“谁人可堪此任?”
傅程鹏奏道:“泰陵乃是泰丞相之子,又是少年才俊,正可堪此任。”
姚子萌问道:“泰爱卿,汝父为朕左辅右弼,居功甚伟。汝可愿为朕分忧?”
泰陵只得道:“君命所下,微臣岂有推辞之理?”
姚子萌大喜,便令泰陵即刻南下,依计行事。
却说傅程鹏退朝之后,却又潜到张衫耀寝宫之中,左右却都是早做了一路的,也不管天色尚明,在那欢爱无极。傅程鹏与张衫耀两个女貌郎才,俱在妙龄之际,有诗单道其能,诗曰:
寂静闺房单枕凉,才子佳人至妙顽。
才去倒浇红蜡烛,忽然又掉夜行船。
偷香粉蝶飧花蕊,戏水蜻蜓上下旋。
乐极情浓无限趣,灵龟口内吐清泉。
那张衫耀与傅程鹏正干到好处,忽然听得帐外一人喝道:“你两个干的好事!”两人大惊,急忙看时,一条黑黝黝的大汉立在面前,不是荤顿是谁?傅程鹏将手抚胸叹道:“荤将军噤声,吓杀下官了。”
荤顿呵呵笑道:“我二人出入宫禁,谁敢来管闲事?”
傅程鹏皱眉道:“毕竟此事非小,切不可一时大意,走漏了风声。”
荤顿笑道:“我二人乃是陛下左膀右臂,陛下岂会为了一个妇人为难于我?”
张衫耀假作娇嗔道:“妾身与你恩情,怎地就成了‘一个妇人’?”
荤顿道:“是我的不是了。”却跳上床中,与张衫耀大干起来。这又比傅程鹏先前不同,但见:
一个不顾纲常贵贱,一个那分上下高低。一个色胆歪邪,管甚帝王宫廷;一个婬心荡漾,从他律犯明条。一个气喑眼瞪,好似牛吼柳影;一个言骄语涩,浑如莺转花间。一个耳畔许雨意云情,一个枕边说山盟海誓。紫薇宫内,翻为快活排场;娇妃殿中,变作行乐世界。霎时一滴驴精髓,倾在衫耀玉体中。
那荤顿完事以后,却搂着张衫耀说道:“傅相国,今日朝中之事,还是多谢了。”
傅程鹏听了,笑道:“荤将军何必多言?黄家道来势汹汹,去守潼关无异于自刎,只是职责所在,难以推脱罢了。傅某人又岂会坐视将军赴死?”
荤顿却问道:“只是不知相国大人为何却不遵着泰陵的计策,退避许昌?”
傅程鹏笑道:“潼关不可守,然而小生自有妙计,管教神都无事。”
荤顿听了,问道:“昔日讨伐建业之时,傅相国三只锦囊,决胜千里之外,料事如神,我至今记得。却不知此番傅相国又有何妙计,可退强敌?”
傅程鹏听了,却打个哈哈道:“山人自有妙计,将军届时便知。”
张衫耀在旁听了,却道:“你二人一文一武,都是国家栋梁,何必忧虑?”
傅程鹏听了,哈哈大笑,却道:“娘娘这收妖黄金伞的名声,也是闻名术道啊!”荤顿与张衫耀两人听了,一齐大惊道:“相国说什么?”不过这荤顿乃是惊讶,而张衫耀则为惊慌。
傅程鹏笑道:“娘娘在醉迷舟时,号称百花仙子伞耀张,乃是术法九驭之中驭虫宗嫡派传人。别个不知,难道我傅某人还不知道么?”
张衫耀此时收敛了神色,却娇滴滴问道:“傅哥哥在说些什么?妾身怎么听不懂呢?”
傅程鹏一笑道:“昔日狮王庄下元供奉事发之时,曾有狮王庄京城辑访使一员,拿了一本小册子来给傅某人看。里面详详尽尽,记载了傅某人平生所为。”
荤顿奇道:“狮王庄竟有此等本事?”
傅程鹏笑道:“傅某人不才,却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事。当时便觉得其中一句不妥,其称娘娘为‘伞耀张’而非张衫耀,傅某人当时便起了疑心。有了这一句,后来多方访查,岂有查不出的道理?”
张衫耀听了,脸色数变,却道:“傅相国当真好本事,凭着一句话,便能推出妾身来历。只是不知傅相国今日在此说出,又是何意?”
傅程鹏见她将万般妖娆收起,又称己为‘傅相国,’情知她杀机已动。却是不慌不忙,打个哈哈道:“无他,不过随便聊聊。既然美人儿不愿人知,傅某从此不谈,荤将军也就做不知如何?”
荤顿满腹疑问,却被他一番话挤兑住了,只得唯唯称是。当下傅程鹏与荤顿两人穿了衣裳,各自去了,张衫耀在后却是默然无语。
傅程鹏出得宫来,一瞥眼间,忽见旁边一条小巷之中似乎有一条人影闪过。傅程鹏心中暗笑,却抬头看着那当空的一轮明月淡淡道:“明月啊明月,不知明年此时,谁人却早归青冢了呢?”
“想来,不会是相国大人。”
一个黑袍人在傅程鹏身后落下,嘶声道。
傅程鹏却不回头,只是淡淡叹道:“东王、西凉、张永馨、虚子臣、云龙。唉,依着御龙林大人看来,这天朝当真还有救么?”
那黑袍人冷冷道:“若是没救,相国又在追寻什么呢?”
傅程鹏淡淡一笑。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一过,寸草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