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老鼠的奶酪(上)
第三十一章 老鼠的奶酪(上)
黑娜跟着巫师与骑士走入王国的政治殿堂,为了尾巴诅咒的灾难谒见苏塔至尊,皇家侍卫看守着所有出入口,气氛紧张宁重。
年仅三十八岁的苏塔国王将造型危险的紫色蝎尾挂在宝座上,包围他的朝臣身上也可见各式各样的动物之尾特征。
卷曲金色长发批垂在肩膀的拿赫特王,透明的灰眼有如银与水晶的工艺品,薄唇像是紧绷的弓弦,形似狼颚的有力下巴,带给黑娜极大的震撼。
三级贵族来了不少,即是独角兽爵、不死鸟爵和龙爵三种宫廷大贵族,也是国王的心腹集团,目前已集结的人数大约二十个,此外也有几名资深的守护骑士。
白银贤者的出现在他们之中掀起了浪花般的讨论。
“陛下。”海奇亚斯在拿赫特王面前单膝跪地,也示意黑娜照做,短暂行礼后起身。
“海奇亚斯,这副模样是表示你的无能还是另有涵意呢?”国王盯着巫师的金色龙尾,倒也没有很骇异。
“出自我个人的判断。”巫师道。
“贤者为寡人带来解除诅咒的方法吗?”拿赫特王又问。
“尚未。”
“寡人相信你能对目前的僵局提出意见,起码先说服寡人的狐狸冷静下来,寡人一直要求他等白银贤者到来,参与议事,毕竟这跟魔法有关,需要专家意见。”拿赫特王已经干脆用大家的尾巴当绰号了。
汉克和海奇亚斯不约而同看向人群中一名灰发男子,该名不死鸟爵被称为“银矛的法克斯”,指他就像国王之矛一样严厉无情,法克斯担任监察长,负责主管银霜城的军务处与调查处两大特务机关,现在他的尾巴的确是银色兽毛。
“一旦王命颁布,要收回来可没那么容易了。”拿赫特王对众人伸出右手,握紧成拳。
“现在这里的每个人都希望我能下命令,而这些命令通常会对某些人有益,主要是为了保护皇宫和苏塔王国,我已经虚耗了半个白日,现在看你的了,海奇亚斯。”
海奇亚斯欠了欠身。
“法克斯阁下,敢问您打算对陛下提出何种请命呢?”
“现在城内正在孕育阴谋,必须彻查不法份子,否则他们的爪牙将撕裂银霜城。”法克斯道。“即使陛下下令闭锁城门,消息还是陆续外传,密探回报邻近的贵族领地已出现集结兵力现象。然而目前城内卫兵和国王护卫军的抗命情况非常严重,不肯配合指挥。”
“寡人相信这种抗命现象跟尾巴有关,直接用军法处罚太过苛刻了,恐怕寡人的刽子手也会先偷溜,更没有那么多牢狱和人手可以看管囚犯。”拿赫特王点头。
“此时正是危急存亡之秋!”不死鸟爵在表达意见途中不时盯着汉克,骑士则搞不懂法克斯那强烈的敌意从何而来,过去也合作愉快呀!
“这是我提出的意见。”海奇亚斯从袖中拿出卷轴交给侍童,由侍童转呈国王,拿赫特王阅读卷轴的内容,然后递给侍童,少年大声朗读。
待白银贤者的主张传达完毕,贵族们都露出不赞成的表情。
“居然要公开此事……”群臣窃窃私语。
“为什么?”国王问。
“因为这个诅咒并不危险,大概只会止于长出尾巴,同时也已经蔓延到城外。危险的是,人们会因此做出什么事?”海奇亚斯说。
“贤者大人,你的建议正是最危险的!”法克斯大声抗议。
“请听我一言,陛下以及各位大人,这种诅咒不会透过接触传染,有问题的面包数量有限,下层民众的感染主要来自面包大赛,而他们又将得到的面包与亲友分食,只要从御厨和厨师们调查就能找到材料来源,魔法出现的理由也会渐渐明朗。”海奇亚斯抽丝剥茧的分析。
“你提议继续庆祝新月节,这有助于解除诅咒吗?”拿赫特王托腮问。
“是的。”
“然而,狐狸的顾忌也有道理。”拿赫特王的视线忽然落到黑娜身上。
“难得的是,海奇亚斯的学徒也来到此地,不如让我们听听她的看法。”
忽然被点名,黑娜露出鲠住的表情。
“去吧!不用紧张。”海奇亚斯转头轻声说。
“黑娜,是叫这个名字吧?听说你和寡人的儿子是好朋友?”
“是。”黑娜紧张地揉着学徒袍。
“你还没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我们这些大人的尾巴让你害怕吗?”拿赫特王有意无意地弯起他的蝎尾。
“有毒吗?”巫师学徒反问,周围响起数声咳嗽。
“那可得实验看看才知道了。”国王回答。
其实黑娜还是不太高兴拿赫特王对汉克的没礼貌行为。
“我想现在不是烦恼害不害怕的时候,只有一条尾巴我不怕,不过我怕会螫人的蝎子。帕雷亚他还好吗?”黑娜想了想又问。
“充满勇气的小姑娘,帕雷亚有这样一个好朋友关心,真是令人欣慰,正如寡人拥有贤者的友谊一般。”国王看见黑娜明显写满警戒的脸,似乎觉得非常有趣。
“倘若你不希望伤害别人,但那些人还是要对你不利,你又能怎么办呢?黑娜。”
“我要保护我自己。”黑娜说,她想起那些强盗,抬头大声说。
“很高兴我们又多了一个共同点。然而,倘若只能你死我活又当如何?”拿赫特王继续问下去,彷佛真把一个十六岁少女的意见当成重要参考。
“怎么确定?”黑娜冒出一句众人都听不懂的话。
“『怎么确定』是指?”
“陛下,你怎么确定只有你死我活这条路可选?”黑娜似乎真的搞不懂,所以直白的问出口,海奇亚斯也毫无干涉学徒大放厥词的自觉。
“从历史,寡人的祖先,祖先的敌人,以及寡人的亲身体验。”
“可是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啊!我就不知道吃了您送的面包会害我长出猫尾巴。”黑娜还是忍不住流露了丝丝怨气。
“那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就这次的情况讨论好了,如果有人要杀帕雷亚,你要怎么办呢?”拿赫特王没笨到看不出黑娜对国王有意见。
“寡人假设你不会想杀了对方,那么你应该有些其他方法。”
“那个……我会警告他别这样。”黑娜早就知道有人要对帕雷亚不利,这可不是现在才被问到的假设性问题,黑娜也非常认真地考虑过了。
“警告没有用呢?”
“我拿走他的武器,公开他的计划,让他不能动手,还会请帕雷亚提防他。”
“但是很容易就可以制定新的计划,弄到新的武器,伪造身分或雇他人下手,假使坏人活着就不会放弃呢?”国王好整以暇地驳倒黑娜。
“那么,我会恐吓他,让他相信别这么做比较好。”黑娜心虚地看向海奇亚斯,发现巫师没有责难她,才鼓起勇气说下去。
“我会假装诅咒他,可能真的诅咒他,伤害帕雷亚会变成臭癞蛤蟆!那他就会明白一条尾巴不算什么!”
国王没想到黑娜的最后一句竟是如此,愣了一下忍俊不住,朝臣中也有人偷笑。
“好了好了,寡人明白你的意思,看来你跟你的老师一模一样,寡人就说白了吧!的确会有利用这次诅咒面包事件造反的叛乱份子,难道能够不流血的对付他们吗?视乎需要,也必须从那些人口中逼问出有用情报,预防更大的冲突牺牲出现。”即使国王是和黑娜对话,众人都明白这番话其实是说给海奇亚斯听的。
“是让调查处拷问叛乱份子和间谍吗?用那些残忍的方法!灌水、刀割、火烤还有倒吊!”黑娜追问。
“一般而言难以避免,不过你怎么知道呢?”
“小说上都是那样写啊!冷酷无情的监察长被称为『灰色恶魔』,他的秘密手下是银霜城最可怕的黑暗部队,专门帮国王清除异己!”
“……哦?”国王只发出这个音,笑着看向他的狐狸。
汉克赶紧摸到五官冷如石雕的不死鸟爵旁边低声解释:“黑娜不知道监察长是谁,她只是爱看小说学通用语,请阁下千万别和她计较!”
法克斯低哼一声:“稗官野史倒也没错。”
不死鸟爵自己承认了。
“那我又怎么获取谋反情报,揪出间谍,或让那些叛乱份子不轻举妄动呢?”国王发声。
黑娜果然陷入了苦恼的困境。
“老师,如果我回答实话,你会生气吗?”黑娜转头怯生生的问。
“不会。”海奇亚斯神色如常。
“难道是要跟他们讲道理吗?”拿赫特王含笑问。
“讲道理才没用呢!直接喂他们吃面包就好了,就是那种魔法面包!而且不一定要真的逼他们吃下去,只要威胁不听话就让他们长出尾巴或不帮他们治好。”黑娜捞着猫尾巴斩钉截铁道。
原本轻视黑娜的贵族纷纷笑不出来了,不死鸟爵眼中迸出赞赏的光芒。
为什么恶魔监察长和巫师学徒手法这么一致啊!明明小女孩看起来如此可爱无邪,被拥有强大武力的法克斯强迫推销过荣誉面包,现在才会乖乖站在这里的贵族们纷纷不着痕迹地后退几步。
“黑娜,你觉得跟鞭打和烙铁相比,让罪犯长尾巴比较善良吗?”国王换了个比较狡猾的问法。
“才不是!我讨厌死这条尾巴了!我本来永远都不想见人,可是老师要帮大家解决问题,我不能这么胆小自私!”黑娜蹙着眉心说。
“老师一定会找出解除诅咒的方法,而您是最伟大的国王陛下,如果想做坏事的人收手不做,或者配合悔改了,你会原谅他们吧?当然,你可以吓吓他们,让叛乱份子长出特别丑的动物尾巴,以后他们要做坏事前就会考虑后果了。”
“嗯,你这么说也有道理。”拿赫特王沉吟之后召来他的首席政务官。
“我就相信你们这么一回吧!我的龙爵,拿这份意见书去起草紧急.诏令,尔等需在其上签名附议,有异议者现在就提出来!”
难道苏塔国王真的被一个巫师学徒说服了吗?群臣惴惴不安的想。
总而言之,初步应对方针已经决定,不管乐不乐意,三级贵族们还是一一签署联名,毕竟最优先的问题就悬在他们臀.后。
银霜城里出现了更加奇特的画面。
一群长着动物尾巴的卫兵开始巡逻,到处张贴国王的特别敕令,关于城内流行诅咒魔法的紧急对策,规定如下:
公务员及军人于公开场所不得掩饰尾巴,拒绝履行职务者罚俸半年,降职一等,正常执勤者倍薪半年并于事后给予各种福利补偿,有功者将特别表扬。 擅自为他人进行医疗行为或以任何方法移除尾巴者逮捕并按损伤程度判刑。 禁止贩卖及持有他人尾巴,违者处鞭刑并流放。 新月节之庆典诸务照常举行,唯独面包大赛停止,改为不使用面粉类的料理比赛。 新月节期间一切犯罪行为,尤其对儿童及妇女的伤害从严处理,犯人须公开示众半月。
那是银霜城不分官民看过的最不可思议的敕令。
※※※
“迪迪,快帮我画张插图!”维渥夫冲上画家好友栖身的阁楼,不久前他才借用这个了望点观察街道,并偷看到白银贤者进城的画面。
“帕雷亚王子出巡的画面你看到了吗?实在太壮观了!我要一张彩色头条插图!要王子和巫师学徒共乘一辆马车!两人彼此凝视的浪漫感觉!还要很多鲜花!两小时以后过来取件!”年轻记者连帽子和围巾都来不及脱,雀跃的指定完就要离开继续追踪新闻。
“慢着,我有说接下你的委托吗?”一头很久没剪的浅棕色长发披在背上,从头到脚给人阴郁且不好相处印象的潦倒画家冷淡道。
维渥夫的脚步骤然冻结。
“怎么回事?迪迪,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他张着嘴巴,看着好友一如往常埋在桌前苦干,但阁楼里似乎多出了些不一样的地方。
“你看,我要忙的委托有这么多。”名叫迪迪的画家伸手指向大梁,上面用废铁钉、小刀和其他尖锐物体钉了一排便条纸,并且非常有艺术家个性地全部钉在人名上。
“你是说有人找你画图?可是两个半小时前我来你这里时还没看到这些订单呀!”维渥夫错愕了,挥舞着双手要迪迪给他一个解释。
“大约一小时前,来了好几个记者,告诉我国王发布了那个关于尾巴的紧急敕令,并没有要处罚或逮捕长出尾巴的人,所以好几家报社和杂志决定马上开工。”
迪迪这样说的同时双手还是动个不停,左手拿排笔打底色预先待干,右手在画纸上勾勒线条。
“虽然你们《先锋报》抢占了不少资源,但既然人们走出房子,其他报刊杂志也开始反攻了,这时候他们可是捧着钱找能工作的人。”
“既然如此,迪迪,我也拜托你……咱们的交情可不一般吧?”维渥夫急了。
“你看,那些人来拜托我的时候,为了让我专心赶稿,帮我带了面包、培根、腊肉、咖啡、蜡烛来,还预付我订金,你带了什么?”画家现在不只是冷淡,而是冷漠了。
“你知道我没空也没钱啊!”维渥夫辩解。
转头一看,贫瘠的阁楼内多出了不少阿谀谄媚的赠品。
“那倒是,所以我画我的图,你追你的新闻也不妨碍不是吗?”
“现在不一样,我必须要有更好的表现!”否则他就要被赶出报社,全家流离失所了!现在不管是多小的功劳,代替其他人多抢到一篇报导,多敲定一张插画,就多一分生存机率!
听了好友的情报,维渥夫猛然意识到,他已经不是前不久还被委以重任的报社救星。
“我们刚毕业就认识了!当时还是我介绍你接《先锋报》的工作!”
“一个月不到一件,酬劳低到我只吃一餐还不够买画纸。”
“那是主编只想用有名画家的作品,我一直跟他说你的画要好多了!”维渥夫心虚。
“所以我连抵缺的都不算,只能画无聊的罗曼史插图。”
“别那么说嘛!你画的女精灵超级诱人的!”维渥夫回过神来现在不是赞叹的时候。
“迪迪!我要听真正的理由!”
年轻记者才说完,画家猛然站起,维渥夫看见好友身上的老鼠尾巴,大惊失色。
“你什么时候……我以为你也幸免于难……”他结结巴巴,沉浸在震惊中。
“你要听真正的理由?好,现在就告诉你,我已经不想为人类工作了!”迪迪理直气壮的说。
画家终于起身面对记者,虽然只长出尾巴,但迪迪已经迫不及待的在脸颊上添画了老鼠胡须。
迪迪走向好友,绕着他数落罪状。
“当你有了固定的工作和薪水,我在这间阁楼捱饿受冻。当你和老婆在郊区买了新房子,过着甜蜜的新婚生活,我在阁楼里烦恼迟交的房租。当你的小女儿诞生,我什么礼物也买不起,只能熬夜一个月为她画了一本童书。”迪迪悲凉的说。
“《老鼠公主》吗?那是我这辈子收过最棒的礼物!阁楼里的老鼠得到画家的真爱,解除了诅咒,变成美丽的公主,她邀请画家治理她的魔法王国,两人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不是给你,是给爱蜜莉的。”画家的一记铁板又让记者垂下肩膀。
“迪迪,你不是认真的吧?你知道白银贤者已经来银霜城拯救大家了吗?尾巴的诅咒迟早会解除,而且你还是人类啊!”维渥夫对他伸出手。
“我不懂你为什么不想当人类,一定是你压力太大了,迪迪,事情很快就会好转。”
岂料画家却袖手走向墙角,趴下来对着老鼠洞语气轻柔的呢喃。
“噢,我亲爱的萝丝玛莉,我很快就有钱给你买最高级的奶酪了。现在的我也跟你拥有一样的尾巴,请你不要害怕,再像过去那样出来陪伴我吧!”
维渥夫则因为这一幕全身僵硬,嘴巴开开无话可说。
“我们必须马上去看医生,迪迪,你真的不太正常……”
“不,不正常的是你。维渥夫,今天你来了我家两趟,却连我长出尾巴都没发现,连来委托我作画的陌生人都会注意到的事,口口声声宣称是我好友的人,却从来都不放在心上。”迪迪拍拍膝盖上的灰尘站起来。
“这就是人类,只爱注视对自己有利的地方。”迪迪说。
“再见了,维渥夫,就算白银贤者找出解除全城诅咒的方法,我也不会接受治疗。”
“我知道了,你就是讨厌我对不对!我也有房屋贷款要缴、老婆孩子要养哇!现在工作又快没了!我不会求你可怜我的!再见了!迪迪!祝你功成名就!”年轻记者泪流满面夺门而出。
破旧的阁楼木门被狠狠甩上,发出即将解.体的呻吟声。
几分钟过后,画家拿起毛巾擦掉脸上的胡须墨痕。
“我是开玩笑的。”
迪迪伸伸懒腰,煮了杯咖啡回到工作桌前,随手拿了张废纸片记下维渥夫指定的主题压在插满画笔的玻璃罐下。
“还是老样子,粗神经的家伙。”铁定待会就忘记气话,为了老婆和孩子跑回来哀求迪迪,迪迪太了解这个男人。
再不然,等白银贤者找出解除诅咒的方法,他也一定会来劝迪迪放弃尾巴,到时候再顺便和好就好。
现在当然是趁这段兵荒马乱的时间多赚点钱。
“一下子接这么多工作真不习惯,现在心情愉快多了,哈哈!如果再有那时候的夹心面包就更好了。”
维渥夫刚当上实习记者时,每天一定做双份的夹心面包,用面包片裹着煎蛋、青菜和熏肉片,在上班途中送给阁楼里的画家,逢年过节也必定把妻子做的大餐分装一份给迪迪。
“太天真了,你这样怎么当记者呢?维渥夫。”画家抽起铅笔开始打稿,毫无罪恶感的评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