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寻衅
二人在出了庐州城后,便各自往不同的路去了。
青芜要找许玉兰,萧璧凌则要赶在方铮旭之前回到金陵,免得多生事端。
可就在青芜离开庐州后不久,却听说了这样一件事。
庄子滢的确是逃婚了,还留了家书说要出家。
可后来庄家人找到庵里,那位师太却说从未见过此人,庄定闲听闻之后,心急火燎派人寻找,方知是遇上了镜渊门人,不知怎的冲突起来,便被强掳了去。
这江湖上的事,但凡有些苗头,便自会有别有用心之人本着“侠义之心”传扬开来。镜渊早便被冠以邪教之名,六合门又属名门正派,如今坐实了罪名,镜渊也理所当然成了众矢之的,各门各派有的翻出从前旧账,有的不知从哪得来一份名单,写的是在“举贤会”中或死或伤的“义士”名单,倒也的确是可笑,所谓“探听虚实”也好,“忍辱负重”也罢,这些听起来煞有介事的理由,终于在这墙倒众人推的时候被搬上了台面,不若初衷为何,到了此时此刻,也终于能够冠冕堂皇被吹捧成“大义”。
与此同时,镜渊易主一事,亦已在江湖上传遍。
各派都说由顾莲笙接手的镜渊着实是不安分,竟然派人掳走了六合门的娘子。
更过分的是,此后陆续还有类似的消息传来,甚至是齐州城内,萧清瑜未过门的妻子,成家娘子成碧涵,也险些遭人掳掠。
而碧华门掌门唐远的独女唐月儿,却未能幸免被虏的命运。
说起这个唐月儿,可当真是唐远夫妇手心的宝贝,朱柔苞从十七岁嫁给唐远,一连几胎都是幼年夭折,活得最久的一个男孩,是夫妇俩的第三个孩子,四岁那年重病夭亡,随后朱柔苞也大病一场,久久不能生育,夫妇二人为此遍寻天下名医,终于在朱柔苞三十七岁那年生下了唐月儿。
作为唐远夫妇膝下唯一长到十五岁的孩子,唐月儿几乎享尽了父母能给的所有宠爱,也正是因此,唐远得知女儿被掳之后,当场便勃然大怒,也发誓要令镜渊付出代价,随即令门下弟子向各大门派发出英雄帖,号召众人齐聚益州,共同商讨对付镜渊之事。
青芜着实对这些所谓名门正派的作风感到可笑,只是可惜了这些个无辜女子,偏偏为此受累。
这些男人总说自己大义,身怀治国平天下之能,却偏偏连齐家都做不到,更有甚者,还堂而皇之推出妻女作以牺牲。如此行径,比起玄澈等人,根本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渝州城郊的小茶肆里,坐满了往来的过路人,
青芜坐在靠窗的桌旁,一面听着过路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一面小口抿着盏中热气腾腾的茶水。
她忽然听到屋外传来一声很大的动静,就像是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一般,随即推了推几乎被风吹阖的窗扇,却看到两个壮汉歪七扭八倒在地上,又过了片刻的安静,随着又一声闷响,一个庞然大物便径自从上头掉了下来,砸在方才倒地的二人身上,发出“哎呦”的痛呼。
青芜将这茶肆大堂扫视一眼,见那些行客与掌柜伙计都十分淡定,想来也是见多了这种打架斗殴之事,只要不出人命,大概是不会有谁管的。
她喝完盏中那最后一口茶,将茶钱随手搁在桌面,便转身出了茶肆,到了那窗下,抬头一望,只见到二楼的阳台内,一名青衫少年正向一旁闪避,而屋里举刀扑向他的壮实男子却收不住脚,结结实实撞上阳台上的围栏,一头向下整个翻栽下来。
“姑娘当心!”在那少年喊话之际,青芜早已向后退开,淡然看着那壮实男子跌落在地,抱着腿哀嚎不止。
“公子好身手。”青芜平静说着,再度抬首,却隐约看见一点银光自茶肆二楼内倏然而出,直逼那少年右肩,当下足尖点地,一手扣上一楼窗扇雕花,登即飞身而起,一个后翻跃入阳台之中,将那少年身躯向旁一扳,恰好便与那枚暗器擦身而过。
茶肆里立时传来愕然呼声,青芜闻之抬眼,却见一名身形纤弱的女子立在其中,眼底尽显狠辣之色。
“少侠往后可要当心,这‘英雄救美’的机会,兴许是陷阱也说不准。”青芜嫣然一笑。
“姑娘怎么会知道……”少年愕然。
她可不是什么路见不平便会拔刀相助的英雄,只是从一开始,她便知道这少年是谁。
所以在那个女子跟在他后头上楼,又对那几个壮汉使了眼色时,便分外留意楼上的动静。
“那几个人身手平平,而真正的高手,却在这里——你对她又毫不设防,足可见得,你并未当她是敌人。”青芜瞥了一眼那名女子,悠悠说着,却忽然伸手扣住少年左手脉门,手心向上抬起,举至那少年眼前,只见那掌心之中,扎了三枚细如蚊蝇的小针。
少年见之大惊,连忙伸手拔下那三枚小针,丢在地上,可不过眨眼的工夫,整个手心便蔓延开一片暗红近乎绛紫的颜色,并一直向上延伸,眼看着少年面露苦相半跪在地,当下疾点他臂上几处大穴。
就在此时,她飞身上前,随即纤手一扬,指间一枚春风化雨应声而出,不等那女子闪避,那镖中机关便已开启,寸寸细如蚊须的小针飞向那不及闪避的女子,顷刻之间没入肌肤,连针眼都找不到。
“该死……”那女子足下一软,登即蹲下身去,神情痛苦不堪。
青芜见状,唇角不自觉泛起笑意,这时,倒在楼下那几个壮汉也都露了怯,见她转身拔刀,都骇得丢了兵器,一个个狼狈逃窜。
“没用的东西。”那女人冷冷说着,用手支着桌椅,艰难站起身来,瞥了一眼那少年人痛苦的神情,面露讥讽之色,道,“看来碧华门的弟子也不过如此,就凭这点能耐,也想与镜渊作对?”
“你是镜渊的人?”青芜瞥了一眼身旁少年已开始发黑的左手,随即转向那名女子,唇角却浮现出一丝温婉的笑意,那女子正诧异,却忽然脸色一变,整个人瘫坐在地,脸色惨白,额间也渗出细密的汗珠。
青芜稍稍低头,只见身旁那少年双瞳中色彩愈发暗淡。便不紧不慢朝那女子伸出手去,微微笑道,“解药呢?”
“你方才所施暗器,究竟是什么……”女子艰难吐出这几个字。
“你是不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你身体里蠕动?”青芜微笑。
“你……你莫不是用的……”女子顿时骇得面色煞白。
青芜仍是微笑。
这春风化雨,是她自家姐姐当年的得意之作,可浛瑛心善,加之用毒是下作之举,便更是不肯在这银针之中喂毒,因此即便银针入体,也不过初时随着经脉流动,影响运功,然片刻后便会自行化去,并不危及性命。
自然,也嘱咐过她。
那时的姐妹二人终年困于一方天地,许多外界之事都仅限于向往,而对偃术天赋异禀的浛瑛,闲来无事做出的这防身暗器,也成了如今的青芜行走江湖随身携带的暗器。
偏巧这江湖中还有冯千千这般用毒的高手,而她,恰好养了一种毒虫。
那是传闻中,西域至尊的毒虫,唤作“鬼月勾”。此物乍看似是金针,入体之后却会自行游走于人体经脉,腐骨蚀心,中毒之人,死状之惨烈,直叫人发指。
那女子大概是怕极了,竟忘了眼前这位看起来温婉柔顺的女子,怎么都不可能会是传闻中那阴鸷至极的女罗刹。她默默掏出一只白瓷小瓶,狠命朝她一掷。青芜伸手轻松接下,不动声色打开瓶塞,眉尖微颦,将瓶中药丸倒了两颗在手心,又朝她抛去一颗。女子自然知道她是让自己试药,许是为求尽快脱身,稍稍凝眉便仰面吞了下去。
青芜见此,随即淡淡一笑,将解药交给那少年。
“解药呢!”女子怒喝。
“我有说过要给你吗?”青芜看那少年手中黑迹只是稍退了些,颦眉道,“你的解药见效可并不快,何以见得真假?”
“你……”女子愤而上前一步,却发觉经脉之中已无银针流动之迹,被戏弄的她气急败坏拍出一掌,却远不及青芜的刀快。
她张皇退后,这才避免胳膊和手分家,轻轻喘息几声,方咬牙切齿道:“做梦去罢!”言罢,登时翻窗而出,很快便没了踪影。
“这药……”少年蹙了蹙眉,用中毒的手握了握拳又舒展开来,方长舒了口气道,“应当是真的。”
“我看在这毒性消退之前,少侠最好能少动真气,免得又生差池。”青芜道。
“多谢……姑娘相救,”少年面露尴尬,“在下林天舒,敢问姑娘芳名?”
“叫我青芜就好,”青芜微笑道,“公子身子可还适应?方才这是……”
“说来惭愧,我本是奉师命出门送信,如今正要回去,在这茶馆里稍作歇息,却看到几个男人轻薄那位姑娘,本想帮她,谁知道……”那个叫林天舒的少年说到此处,已是羞愧不已,然想着自己这般滥好人的鲁莽之举已被人一眼看穿,更是感到无地自容。
“往后当心便是,”青芜对他的尴尬视若无睹,只是瞥了一眼他左手中毒之处,道,“我看林少侠还是尽早离开的好,说不准,那些人还会再来的。”言罢,一个飞身翻过栏杆,盈盈落地。
林天舒见她身手如此迅捷,不由愣了愣,却见她回眸笑道:“既然林少侠已无大恙,我便先告辞了。”言罢,身形已然走远。
林天舒远远望着这背影,一时竟愣了愣。
好一个潇洒的女子。
可自己初出江湖便这般狼狈,又是何其尴尬,林天舒想到此处,也不知此刻该哭还是该笑。
自己好歹也是碧华门中长老卓超然的得意门生,如今却在这种事上吃了大亏。看来平日里师父的教诲果然没错,他的确是历练太少。
这日他出了渝州城后,行至夜里,仍不见有市镇的影子,只得在野外生了火,就地坐下,随后又去找了根树杈,在河边浅滩处寻着有没有鱼儿可抓来充饥,可碧华门处于西岭雪山之中,山间溪水常年冰封,也没有机会让他学这捕鱼之技,加之他因手伤未愈,行动受制,费了大半个时辰还是一无所获。
一种无法抑制的挫败感在林天舒心底油然而生,也不知是赌气还是怎的,便即扔了树杈打算坐回火堆旁去,却忽然听得“啪”的一声,扭头却见身旁地上多了一条拍着尾巴的鱼,他诧异之余,向那鱼儿“飞”来的方向望去,却看到一个纤柔的身形。
“青芜姑娘!”林天舒说完,便不由得涨红了脸,他从小到大所受的教导,便是男人要独当一面,如今却三番两次受同一个女人的恩惠,着实令他羞愧不已。
“林公子怎么了?”青芜走到他跟前,笑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姑娘有些奇怪。”林天舒怔怔道。
“奇怪?”青芜笑问。
“……我也说不清楚,可是……”林天舒想了想,还是摇摇头道,“和门里的那些师姐妹有些不同。”
“我是我,何必同别人一样?”青芜说着,旋即走到火堆旁坐下,淡淡说道。
“姑娘生气了吗?”林天舒正弯腰拾起那条鱼,听到这话,连忙朝她走了过来,“我并无嘲弄姑娘之意,只是女子本不该如此强硬……”
“不该?”青芜抬眼,眸光深邃,似乎别有意味。
“不……不是,只是觉得姑娘比较古怪……”
“嗯?”
“在下唐突,让姑娘见笑了。”林天舒只觉得再说下去什么都是错,便忙向青芜施礼道,“今日若非姑娘相救,只怕我林天舒早已曝尸荒野,如今却还在此说些让姑娘恼怒的话,着实是不该……”
“林公子多虑了。”青芜浅笑。
林天舒尴尬一笑,便拾起那条鱼走去火堆旁坐下:“姑娘没有介怀便好……不知姑娘是要去何处,又因何经过此地?”
“我不过是个闲人,靠人雇佣接些散活讨生计。”青芜漫不经心道,“我那位新的雇主,怕是与镜渊有些不对付,听闻有门人在此出现,便让我来寻个晦气,没成想恰好救了林少侠一命,也算是积德了。”
“这样吗……”林天舒想要接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眼看气氛变得尴尬起来,青芜却开口问道,“那么林少侠呢,又是打哪来,往哪去?”
“我……我是奉师命送信的。”林天舒谨记下山之前师门的嘱咐,并不敢随便透露来处。
“如今镜渊不断挑衅各派,林少侠还是当心些好。”青芜望着眼前那跳动的火焰,淡淡说道。
“青芜姑娘也听闻了镜渊作乱之事?”林天舒问道。
“镜渊之乱,并非小事,整个江湖上都传得沸沸扬扬。”青芜淡淡道,“从前一向神隐的门派,如今却这般公然挑衅各大门派,着实有些叫人猜不透。”
“这顾莲笙当上尊主之后,当真是嚣张得很,再容他们如此下去,迟早会江湖大乱……”林天舒说着,不由望了青芜一眼,却见她凝神远望,仿佛在思索什么一般,不由愣道,“姑娘……”
“当心!”青芜忽然旋身而起,将他一把推开,便即回身举刀挡格,只听得一声铮鸣响起,一片黑暗之中,几乎迸起火花,待林天舒回过神来,首先看见的,却是一只玄色铁爪。
“孙梦蛟?”林天舒大惊,却忽觉背后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当下呼出声来,踉跄闪避,回头却看见一名拿着重剑的女子,正是杜若云无疑。
“这顾莲笙究竟想做什么?”青芜百思不得其解,她看了一眼林天舒背后,一时惊呼出声,她看见那重剑竟生生在他背上砍出了一道口子,从右肩处直延伸至左腰,好在伤口不算太深,可就在她打算出手之时,对方二人却已抛出一把迷烟,飞身离去。
“别跑!魔头……”林天舒话喊到一半,便痛呼一声栽倒在地。待青芜将他搀起,已是疼得满头大汗。
“无耻。”青芜冷冷瞥了一眼方才那两人所立之处,嗤笑一声道。
两回都是虚张声势,都不曾要人性命,顾莲笙这唱的是哪出?非得要林天舒带着伤回去,惹得各大派磨刀霍霍,就等着一齐宰了他这新上任的尊主?
图什么?
“姑娘,我……”林天舒的脸顿时变得红一阵白一阵。
“林少侠,”青芜松开搀扶着他的手,将林天舒从上到下打量一番,随即眉心一动,眸子里泛起若有若无的狡黠之色,“一日之内被人找上两回,若还说是挑衅,是否有些牵强?”
“我真不是……”林天舒到底阅历浅薄,性子又单纯,听她如此一说,立时便忍不住道出实情来,“我本是碧华门弟子,掌门的唐师妹与被镜渊掳去,又听闻各大门派皆有女子受难,便派遣我与几位师兄弟下山送信,召集各派前往雪山,共同商议如何对付魔教。”
青芜不言,只是飞快点上他伤口附近穴道止血,然而等她拿出伤药,眼前的少年人便已因失血过多而昏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