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莲花落
这日,依旧是晴天。
此间气候不比江南,虽说湿气少了许多,风却也凛冽许多。
好在有了那药方,青芜服过药物,身子已有了些好转。
此刻的她,就坐在客房之内,对着一沓空白宣纸,默写出一段娟秀的字迹。
这些都是她日前在点翠轩内查阅卷宗时,无意间捎带记下的内容,若非惊觉其中有关于轻霜剑的记载,她也无法做到好好安下心来,去回想其中文字。
冯千千的来历她一直都很清楚。她是因七年前刺杀鄂州能怀寺方丈清性大师一事成名,清性大师乃是得道高僧,常以仁心渡化一些心怀暴戾之人,并极力减少各派纷争,那时四方门派对他乃至整个能怀寺皆是十分敬重。然而噩耗来得突然,而能怀寺也因此事淡出江湖,不再过问那些恩恩怨怨。
倒是苏易,那一身不知何处学来的武功那般老练,各路卷宗之上,却对此毫无记载。
再便是那柄轻霜剑。
关于此剑,最早出现在卷宗上的记载,是二十七年前的一桩案件,死者是个高官,相关之事皆十分模糊,连同杀手姓名亦无人知晓,然而有两件事,虽在那桩案件之中无甚用处,但对于青芜而言,却是极大的线索。
第一件事,是那杀人的兵刃,是一柄通体银白,亮过寻常兵器的长剑。
而第二件事,便是那杀手出处——那是一个早已在江湖之中销声匿迹的门派。
罗刹门。
罗刹,是天竺传说中的恶鬼,据《慧琳意义》载:罗刹,恶鬼也。食人血肉,或飞空,或地行,捷疾可畏。男即极丑,女甚姝美,并皆食啖于人。
相传在江湖上众多杀手组织中,唯有罗刹门,能令每一人都闻之色变。
罗刹门主叫做夜罗刹,他常常穿着一件在衣襟上绣着罗刹的玄色衣衫,常有人言,只要对那花纹多盯上片刻,便能望见无数个恶鬼,从那衣襟上跃然而出,嗜人血骨,夺人精魄。
而那些卷宗之上关于罗刹门的记载,虽说许多事件到了最后都不了了之,可她却一再看见那把剑出现。直写到九年前,门中内乱,多名刺杀失败的门人联合,与夜罗刹及一众门人引发争斗,那一日,血溢满山,也不知有无门人生还。
而其中一名反抗者,用的便是那柄轻薄如翼,通体银白的剑。
那么,此剑会否就是轻霜?
然而苏易看起来不过也只有二十几岁而已,倘若那剑真是轻霜,那么它在此前多年便已出现的缘故又是什么?二十七年前,苏易或许尚未出生,又或只是婴孩而已,又怎么可能去杀人?
要么他与夜明宫主一样长生不老,再或者,他并非轻霜剑的第一个主人。
可即使她的猜测是真,那么苏易如今又身在何处?尽管萧璧凌落在了苏易手中,应当暂无性命之忧,可他若当真是罗刹门的人,那么即便想要保他性命,怕也是难上加难……
只可怜,她看不到此刻颓然坐在石屋角落的萧璧凌那黯然失色的面庞。
石门打开,进屋那人看着桌上被吃得干干净净的饭菜,又看看他那模样,眉心不禁一凝。
原以为如他这般绝望之状,应当会毫无胃口才是。
然而,也只有吃饱喝足,才可能有力气离开不是吗?
“你已有数日不曾开口。”苏易静静看着他,眸底与他一样毫无光彩,“为何我总是看不明你所想?”
“你想明白什么?”萧璧凌头也不抬。
“你再做任何事都只是徒劳,”苏易走到他跟前,道,“接受如今的生活,未必不好。”
“我不是你。”萧璧凌言罢,缓缓起身,望着眼前凝眉伫立的男子,忽然伸手在他肩头一推,将他逼退至墙角,不敢动弹。
他并没有多少力气,眼下也只有将右掌贴在苏易颈侧墙面,以一臂支撑着身体重量。苏易看到他的眸子忽然亮了起来,可那并非欢喜或是友好,而是一种种,在凌厉之中带着挑衅与厌憎的光。
苏易本可以轻易将他推开,却不知怎的畏惧了,很快便垂下眼睑,避开他的目光,却听得他道:“现在明白了?”
这话,仿佛是咬着牙,从牙缝中一点点挤压而出的。
苏易不言,却见他已转身走开。看着他的背影,那个美艳不可方物的男人,竟忽然感到屈辱。
分明到了这里,应当是由自己做主才是,可为何仍是被萧璧凌占了上风?
分明他已身中剧毒,主宰不了任何事。
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仿佛都有摧枯拉朽之力,只消一霎,便可将他所有的防备,都分溃瓦解。
“你知道吗,”苏易话音依旧缥缈,轻若云烟,“直到现在我都很怕面对你。”
“我长得很可怕吗?”萧璧凌坐在石凳上,面色寡淡。
“许多人,许多事,说到底,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苏易闭目,神色凄然,“可总会有那么一个人,永远也抹不去。”
“在这种事上,至少玄澈会比我合适。”萧璧凌不以为然。
“若不是他,如今这些事也都不会发生。”苏易声闷如雷,打断他话时,脸上仍旧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
萧璧凌听罢凝眉,这才回过头看他,看到苏易那犹如被人将魂魄从体内生生抽离般的空洞模样,却又不自觉一冷。
“我正是被他所迫,才不得不选择回到过去的生活,”苏易笑得十分勉强,“也包括这些违心之事。”
萧璧凌一时哑然,沉默良久,方试探般道:“我……并不是很明白,你为何会……”他措辞许久,仍是叹了口气,道,“若是子滢那般,我也就认了,可是……我似乎真的没招惹过你……”
苏易听罢,凄然一笑,只摇摇头,却并不答话。
石屋内气氛立时尴尬起来,萧璧凌察觉到此,便即将脸别到一旁,不再看他。良久,再回过头去,却见石屋之内,已然只剩他一人。
“可笑……”萧璧凌闭目,心已沉至谷底。
这些日子,他总是不住想起青芜来。
而每当想起,心下却是一次比一次更为躁动的不安。
他总会猜测她此时此刻的处境,生怕她已然落入圈套。
若真是那般,他也必然会如此前所言,亲手杀了苏易,以及那个叫做冯千千的女人。
而他日思夜想的女子,此刻却立在一处叫做缈云阁的小倌馆外,望着门口那些进进出出的士子官员,面容略有诧异。
领她到此的,是一位不知名的黄衣小婢。
今早,这名黄衣小婢,在均州城里将她拦下,自称名叫淑兰,代自家公子前来请她,说是有事相告。
青芜见此女看来也并无半点武功的模样,心想着近日时常遇到些古怪之事,此行若是能多找到些线索,也未可知,是以,便跟着她来了。
“要见我的人,就在这里?”青芜指着大门方向,朝她问道。
淑兰点头:“公子说,无论如何也要将青芜姑娘带到。”
青芜眉心微微一动,再次望向门上牌匾。
《商书·伊训》言:“惟兹三风十愆,卿士有一于身,家必丧;邦君有一于身,国必亡。”当中“乱风”便是指男风,中原自古便有此风气,上自天子,下至官员,皆大有此好者在。
而这些小倌们的命运,也并不比别的娼妓好多少,多半捱至色衰,染得一身隐疾,凄凉等死罢了。
淑兰领着她,沿着围墙绕至偏门入内。青芜有意无意间望了望院中那些嫖客,却并未发现任何异常,只是有几名官员,曾经因揭榜领赏打过照面,素日里皆是斯斯文文,当真是看不出还是这窑子里的常客。
“哟,淑兰,你怎领了个姑娘进来?”一名身形瘦弱,高出青芜大半个头的青年恰好经过,见了淑兰,随即面露妒色,“哟,是青莲的客人?”
“走不走,姑娘?”淑兰似乎有些惧怕此人,便即推了推青芜,打算离开,可那青年右手指尖已探入青芜掌心,并顺着她手腕渐渐上划,淑兰看着吓了一跳,心想这可是个女儿家,如此举动岂非要吓坏了姑娘?可谁知青芜却不动声色,手中暗运巧劲,反手将那纤手覆在他掌心,推至他胸前,转而以手背抚上青年面颊,唇角上挑,眸底渐露挑逗之色。
淑兰一愣,却听那青年轻哼一声,道:“娘子手中有茧,看来可不像是谁家的名门闺秀啊。”
“是或不是,又有何要紧?”青芜两指扣在青年下颌,向下轻轻一扳,眸中柔情,连淑兰看着都觉心下一动。只见她话音顿了一顿,复对青年笑道,“我的故事,你若有兴趣听,来日我得了闲,再好好叙叙。”言罢,也不理会那青年一脸愕然,便即转身随淑兰进了后院。
“得亏姑娘不是个男人,否则这般段数,也不知要祸害多少女子。”淑兰小声嘀咕,却都被青芜听在耳中。
她浅笑应答:“都是书上学的。”
“什么书……也教人这个?”淑兰愣道。
“那些传奇逸事,志怪奇谈,数不下有多少男人,皆用如此手段撩拨人心。”青芜微笑,“男人的话说得越花哨,便越不可信。”
淑兰吐了吐舌头,将她领进一间屋子,只见一名男子只着一袭中单,侧卧于坐榻上。
而那张脸孔,却让青芜看得一愣。
“淑兰,你退下。”男子悠悠睁眼,将青芜打量一番,慵懒一笑,道,“方才听青芜姑娘在外对那厮满口轻佻,与你平日气度,着实可不相符。”
“我当是何人找我,原来是顾尊主。”青芜目光渐趋凌厉,脑中关于西岭雪山那段记忆,也愈发清晰,“能够跃下万丈深渊而毫发无损之人,怕是也只有您一个了。”
“不过障眼法罢了,”顾莲笙笑中隐隐透出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青芜姑娘,还是先请坐下。在下要说的事,可还长着呢。”
青芜心下虽仍在疑惑,可想着既然人都已经来了,倒不妨听他说下去,反正自己同他也没什么过节,总不至于特地设个埋伏来杀人害人。
是以她也不多问,便自在一旁坐了下来。
“听闻姑娘最近在寻人?”顾莲笙悠悠道。
青芜微笑,并不答话。
“鄂州,”顾莲笙说完这两个字,却忽然收了一身慵懒,正襟危坐,“去鄂州寻罢。”
青芜抬眼,眸中疑虑尽显。
“玄澈没有得到一个人的时候,皆是不顾一切的,”顾莲笙道,“不过我倒真没想到,那苏易竟大有来头。”
“哦?”青芜唇角微微上扬。
“青芜姑娘可曾听过罗刹门?”顾莲笙挑眉。
“略有耳闻。”青芜听到这话,不觉心下一动。
难道自己的猜测,都是真的不成?
“那苏易被玄澈逼到穷途末路,忽然有人出手救下了他,有趣的是,那个人,本该是个死人才对。”
“是吗?”青芜神情由始至终便无任何变化,可在顾莲笙看来,眼前这女人,连微笑都能用来杀人。
“夜罗刹,早该死于那场内乱的夜罗刹,竟是苏易旧时的主人。”顾莲笙笑容之中,时不时流露出嘲讽意味,眼眶里那对明丽的瞳仁,竟早已荒凉。
顾莲笙的消息,直接便印证了青芜此前的种种猜测,可这一切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倘若苏易真是罗刹门的人,萧璧凌的处境,那才叫危险。
“我方才听顾公子说鄂州?”青芜眉心微颦,“恕我愚钝,顾公子的话,青芜还未明白。既然非要这么卖关子,青芜就不妨直接问了,”青芜只觉顾莲笙这慢悠悠的语速,听着实费劲,便索性主动询问,“顾公子与玄尊主是何关系?如今唤我来此又是所为何事?既然有话要说,就不妨说个明白,又何必遮遮掩掩?”
“青芜姑娘当真爽快,只不过,许多事情,姑娘大概早就已经猜到了,不是吗?”顾莲笙笑中带苦。
“顾公子所做的一切,只怕都是为了与玄尊主作对吧?”
“可以这么说。”
顾莲笙轻笑,“我最大的愿望,便是亲眼看着他死。”
“那好,”青芜摇头一笑,“这些都不重要了,今日顾公子特意告诉我,苏易受玄澈胁迫,走投无路,被夜罗刹救走,去了鄂州,对吗?”
“青芜姑娘冰雪聪明,一点就通,看来,也无需顾某再多说什么了。”顾莲笙重新躺下身去,侧卧于坐榻之上,双眼轻阖,却听得青芜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但说无妨。”
“顾公子为何要告诉我这些?”青芜微笑,“似乎,不论我能否找到人,都对玄澈与镜渊毫无影响。”
顾莲笙听罢,并不答话,却在她转身之际,轻飘飘吐出几个字来。
“到底是行了太多恶事,纵有几分善心,也要让人当作是另有所图,何其可笑……”
青芜听罢一愣,心下却倏地一颤。她并未回头,当下抬足踏出房门,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离开缈云阁后,青芜便即寻了处客舍住下,服过伤药后,她靠在卧榻头,细细回想近来种种见闻,只觉头疼欲裂。
顾莲笙的消息,也不知可否信任,她如此多疑的性子,竟会在如今为了一个不知下落的男人,一次又一次对他人提供的蛛丝马迹,行走奔忙,想到此处,她只越发觉出自己的可笑。
原来男女之情,竟是这般毫无道理的事。
她下定决心要去往鄂州一看究竟,岂知却在三日后,在她去往乾德县途中,苏易却主动出现在她面前。
“很久不见了”青芜装作对一切都不知情的模样,淡淡笑道,“苏公子近来可安好?”
苏易听了这话,心却不觉沉了下去。
为何这个女人不论面对任何事,都能够如此坦然?仿佛就算天下一刻便塌下来,也不会损她分毫。
“你看上去,就像个毫无感情之人,”苏易轻启唇道,“仿佛任何事都无法伤害到你。”
“这是在夸我吗?”青芜仍旧微笑。
“可你所做的事,却与你看起来的模样,完全不同。”苏易轻笑,“在益州之时,分明与你毫无关系的事,却非要冒死出那个风头——女人,总是喜欢为了感情不顾一切,真是愚蠢至极。”
“若论这一点,我可比不上苏公子啊,”青芜笑得极欢,“若苏公子只是来找我斗嘴的,那可太没意思了。”
苏易暗暗咬牙,他实在是很想看到这个女人绝望的模样,可是,仅凭方才那几句话,却是做不到的。
“当然不是。”苏易展颜。
“我正要去找苏公子,公子便自己来了,”青芜道,“我听说,公子知道我要找的人身在何处,本不知是真是假,可如今苏公子主动现身,看来那些传言,多半是真的。”
苏易并不答话,唇角轻轻勾起,便即转过身去,大步走开。
青芜生平最恨受人摆布,可如今情势,已容不得她使任何性子。她就这样让巨大的不安所笼罩着,跟着眼前男子踏上一条蜿蜒的山路,直走到一处乱石堆积的山石之间。
“你真以为我是带你来找他的?”苏易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可能,”青芜神情自若,“不论出于什么理由,你都不可能把他交出来。”
苏易不觉一愣:“那你为何……”
“因为我相信,你一定知道他在哪。”青芜微笑,“即使你不说,但只要能够见得到你,总不算一无所获。”
这个理由,真是古怪至极,却又无懈可击。
苏易轻笑,却不由得再次咬牙。
她绝不会知道,她找寻多时的那人,此刻就在她脚下被乱石掩盖的山洞深处那间石屋之中。
为防止萧璧凌脱身,苏易早给他灌下了加大分量的药物,如今他连正常说话的力气也没有,更不可能让喊声穿过重重乱石,到达上方,让这个令他日思夜想的女人听见。
可青芜的话音,却能从上至下,清晰穿过乱石,透过石屋上方几处极其细微的缝隙,到达他耳中。
起初他还疑心是听错了,可紧接而来苏易的回应,却让他身形猛地一滞。
当真是她?她见到了苏易?是苏易将她带来此处的吗?
可他怎会如此好心?
萧璧凌试图挣扎起身,却始终无果,只能踉跄着栽倒在地。
他记不得这短短数月间,已经历过多少次绝望。
一次次抵死挣扎,一次次破茧重生,却又一次次跌入宿命早已替他掘好的深渊。每每触及希望的边缘,却总有一只无形之手,将他再次推入谷底。
想要追寻的事,始终无迹可寻,想要守护的人,却每每失之交臂,事到如今,甚至因着自己的无用,让那个原本就伤痕累累的她,陷入难以挣脱的漩涡,独自挣扎。
废物!
他在心底对自己说着,再次试图起身,却又一次跌倒在地。而头顶上方传来那惊心动魄的对话,直叫他心下寒意陡生。
“青芜姑娘,你应当不是如此天真之人。”苏易的话音十分张扬,可他越是迫切想看到她的绝望,却越是看到,她那一脸平和而淡然的温婉笑颜。
“苏公子有话直说,不必卖关子。”青芜笑道。
“我知道他在哪,”苏易话音一起,脚下石室中的人,心也随之剧烈抽搐起来,“可是,我也随时可以送他上路。”
“苏公子总算肯承认了,”青芜说着,口气如释重负,“也好。”
“你不想知道他在哪?”苏易话音一顿。
“我问了,你会说吗?”
苏易哑然。
青芜放眼望向四周乱石,轻叹一声,复微笑道:“这里渺无人烟,真是个杀人的好地方,公子将我带来此处,不就是想毁尸灭迹吗?”
女子言罢,却自展颜,眸光甚是坦然。
苏易却愕然。
为何她能猜到自己想说的话?
为何到了如今,她竟还能如此镇定?
“苏公子不必紧张,我说你要杀我,自然是有理由的,”青芜笑道,“你若真有心帮我,便不会大费周章在这让我猜来猜去,无非也就是把他的安危作为一个交易罢了。”
“那我有什么理由杀你?”苏易故作镇定。
“你有太多理由看我不顺眼了,”青芜轻笑,摇头说道,“何况,我也只有这条命,还算有些价值。”
“你的确该死。”苏易原本以为自己不恨她,可是如今,他却发觉并非如此。
即便不为奉命行事,他也是很希望她死去的。
最好连尸骨都灰飞烟灭,这样,才能彻底消失,再也不会碍他的眼。
偏偏她还聪明到让他嫉妒,也冷静到令他狂躁不安。
他已越发想要看到她痛苦绝望的模样。
“我原以为你并不是那么在乎他。”苏易右足向后轻挪,仿佛想要躲开她。
“为何不在乎?”青芜大方承认,殊不知身处石屋中的人,已将这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却从未料想,期盼了许久的答案,竟会在这种时候听她说出口。
然而眼前虽只有一墙之隔,却生生将二人分隔开来,如天涯之距,海角之远。
所幸他还能听到青芜的声音,可是她呢?她可知道,苦寻之人,分明已近在咫尺?
“那些都不重要。”苏易话音似乎有些颤抖。
他很清楚,这些话,萧璧凌一定听得到。
可望而不可即的感受,一定要让他也经历一次才行。
事到如今,他只想亲眼看着这个女人的生命,在自己眼前,一点一点消亡。
凭什么那些他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她却能轻易拥有?
声名,胆识,智慧,还有那个从未正眼看他之人心里几乎全部的位置。
“原本他落在你手里,当是件欣慰之事,可如今看来,却未必是,”青芜收敛笑容,面色沉静,一字一句道,“你,是罗刹门的人。”
苏易的心沉了下去。
“我不确定你会否保全他的安危,可若这世上没了我,也许就能确定了。”青芜唇角微扬,眸中色彩,是前所未有的安然,“你可以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也不必担心,还有何事能够吸引他的心思,让他离开你身边。”
不可——
萧璧凌不觉开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用你的命,换我对你言听计从?”苏易冷笑,却暗暗问自己,如若这世上再也没有了这个女人,他是不是还能像当初那样,为了那人义无反顾?
也许会,又也许不会。
“值吗?”苏易故作冷漠,心却早已狂跳了起来。
“他自以为聪明,总想着能够化解一切所知与未知的危难,而不令自己深陷其中。”青芜将佩刀横在眼前,望着它出神,“……可他的心却是这世间唯一的净土,只有在他身边,我才能远离那些尔虞我诈,完全安下心来。”
“蠢货,你死了便再无回头之路,他让你拥有过什么,竟令你如此不顾一切?”苏易说完这话,才发觉自己是如此矛盾而可笑。
他竟然在劝她活下去?他为何要这么做?他不是希望她立刻死去吗?
“莫非你愿意告诉我他的下落?”青芜笑问。
“不会,永远也不会!我会亲手杀了他,除非你死——”苏易咬着牙,一字一句说道。
萧璧凌听见洞外这般动静,不觉望向那仿佛一生也无法触及的石门,绝望闭目。
他只希望青芜能立刻对他死心,并转身离去。
哪怕从此陌路,死生不复相见。
他只愿她一世安好无忧,而非就此枉送性命。
即便回到初见时,被她利用至死,也毫无怨由。
“所以,如今能够保护他的,就只有你啊,”青芜笑容安然,“我实在没有第二条路能够找出他的下落,若是让你变成了又一个顾莲笙,他的安危,又有谁能保障呢?”言罢,随着一声金属啸响,横刀应声出鞘。
“你还没回答我,他让你拥有过什么,才会令你肯牺牲至此?”苏易难以置信望向她,道。
“情之所起,并非交易,也向无你来我往一说,我无需任何人为我赴汤蹈火,倘若真是贪图什么,我又何必费尽心思,这般寻他?”青芜淡淡道,“不过是盼他安好罢了,怎会被你想得如此复杂?”
石屋上方女子,话音始终平稳而有力,而屋内男子,早已是泪流满面。
她或许不会知道,这一席话,都被他听在耳中,但也从此令他的心意,更为坚定。
倘若有生之年,还有机会脱离此地,他定要不惜一切回到她身边。
只要她还活着。
哪怕残缺,或是佝偻,她都是他认定一生之人。
得卿如此,夫复何求?
但若她今日当真丧命于此,他也一定会让伤她性命者,死无葬身之地。
青芜对苏易递上手中横刀,笑道:“听闻你的剑断了,不知换作这刀,你可用得顺手?”
可苏易却踉跄着连退数步,有一刹那,面色苍白如纸。
“与你玩笑罢了,竟也会当真?”苏易极力用夸张的笑容掩饰着不安,“我的确是见过他,念在同僚的份上,自然是会救的。”
“是吗?”
“他伤得不算重,”苏易避开她的目光,道,“你猜得都对,我如今为人所迫,不得已回到罗刹门,所以我也不能留他,只能让他快些离开。”
“哦?”
“我并不十分清楚,信的确是我送的,我也希望你们能够尽快相会,好报答姑娘上回对我的救命之恩,”苏易佯装镇定道,“想来又是被哪一路杀手给拦下了,姑娘不妨再去别处找找?”
“那是自然。”青芜莞尔,随即欠身施礼,以表谢意之后,方转身离去。
苏易看着她渐行渐远,一时浑身脱力,颓然瘫坐在地。
可笑,当真是可笑。
那二人相识甚至不到一载,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输给这个女人。
她的确有着自己无可比拟的气度与勇气,也无怪乎萧璧凌能对她如此。
可自己呢?即使手握如此筹码,也还是输得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