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童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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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万福县赵沟乡常庄村，麻叶出生在那个多风少雨的春天。小时候，麻叶就经常听母亲讲，那一年的春天，好几个月没有下一场透雨，如果不是家家户户昼夜不停地浇水，小麦都要旱死了。而那一年的春天，风却非常的多，三天两头刮风，主要是刮西北风，东南风，西南风，东北风也不少。而且，那风，都很大，经常刮得尘土漫天，甚至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就是在大白天，都能听到狂风尖利的哨音。在夜里，大风的呼啸声，让不少胆小的孩子睡不着觉，心惊胆战的。

小麻叶就是在一个黄沙弥漫的中午，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

麻叶的名字，不是来自大麻或者苎麻的叶子，而是他们常庄村里的一种高档食物。这个高档食物麻叶的做法是这样的。把白面用水活好，擀成薄薄的面饼，就像擀面条那样，也像那种圆形的烙馍。和面条与烙馍不一样的是，和面的时候，里边要放盐，把面皮擀好之后，撒上芝麻，用刀切成两扎那样的宽度，三扎长的长方形，也有人切成三角形，然后下到油锅里炸。炸好之后的这个食物，就叫做麻叶。麻叶的形状有点像饼干，但比饼干薄很多，也比饼干宽很多，还比饼干长很多，油炸之后，有些是平直的，有些是弯曲的。麻叶是焦黄色的，又香又脆，非常好吃。这个麻叶，之所以说是高档食品，因为，在他们常庄村，不，是他们万福县甚至北林市的所有农村，平时不过年不过节，是没有人家舍得炸麻叶的。这个时候的白面，已经不是大的问题，但是，炸麻叶所用的菜籽油或者大豆油，需要购买，那是需要花钱的。同时，炸麻叶需要时间，庄稼人都在忙活地里的活计，也没有那个闲工夫。

麻叶的母亲，在麻叶出生之前，扛着大肚子，炸了不少麻叶，就是为了她坐月子的时候吃。小麻叶是母亲的头生孩子，生下来以后，她的母亲看着她那个皱巴巴、相当丑陋的小脸蛋，心里涌起浓厚的母爱。她抬头看见那些好吃的麻叶，顺嘴就说，俺家的小妞妞，就叫麻叶吧。

麻叶和一般家庭的孩子一样，因为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所受的宠爱，自然要稍多一些。虽然麻叶这个名字，也不是什么特别用心起的名字，但麻叶确实是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才能吃到的好食物。相比而言，这还算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名字。

那年的春天极为干旱，可是，到了秋天，却又雨水连连。据三妞的母亲彭家英说，那一年，从七月十五前几天，一直过了八月十五后的一个半月时间，几乎每天都在下雨，不是哗哗啦啦的瓢泼大雨，就是淅淅沥沥中雨，再不就是迷迷蒙蒙的小雨。村子里的小路，泥泞不堪，稍微低洼一点的地方，都是水。农田里，也根本就下不去脚。大田里的玉米、大豆、棉花、红薯、芝麻等庄稼，基本上都被淹死了。家家户户用于烧锅做饭的柴火都是湿漉漉的，每天三顿做饭生火的时候，就很麻烦。点火很困难，就是点着了柴火，也是只肯冒烟，不愿意着火。厨房里，都是烟熏火燎的，呛得人睁不开眼睛，还直咳嗽。小三的母亲彭家英说，那一个多月，基本上没有看到过太阳。有人憎恶地咒骂着，太阳可能已经死掉，再也不会出来了。

蚂蚱家的三妞，就是在连阴雨下了一个多月，天空放晴的第二天出生的。要说，这么一个好日子，蚂蚱两口子应该给娃娃起一个好的名字。可是，他们两口子看到生出来的，又是一个丫头片子的时候，心情立马低落下去。根本就没有了心情，给她起名字，顺着两个姐姐的名字，就叫了三妞。等到三妞大一点的时候，有时候乖巧懂事的时候，蚂蚱两口子也亲昵地喊她小三。

在他们万福县农村的家庭，一般情况下，第一个孩子比较受重视。大人对于孩子的起名，也比较认真一些。等到生了第二个孩子，对于孩子的名字，就开始随便起来。到了第三个孩子，就有点懒得起名，很多都是按着顺序，顺嘴排了下来，小三，小四，小五，小六的。当然，现在叫小五，小六的并不多见，计划生育政策下，绝大部分的家庭，不允许生那么多的孩子。

麻叶和小三与一般的农村孩子一样，没有什么区别。生下来的时候，和其他孩子一样，三个月的时候会翻身，六个月的时候会坐起来，九个月的时候会爬，一岁的时候会说话，一岁三个月的时候会走路。麻叶在家里是老大，受到爹妈和大人的疼爱多一点。小三和她的两个姐姐以及别人家的孩子都基本上一样。只是，蚂蚱家有了三个女孩子，显得有点多。

在万福县的农村，虽然计划生育政策很严，但是，大家约定俗成，如果第一胎生的是女孩，村干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生第二个孩子，不过，罚钱，那是少不了的。一般情况下，生第二胎，没有什么大问题。可是，如果你们两口子还要生第三胎，那性质就不一样了。有时候，村干部没有钱吃喝或者缺钱花的时候，他们还是希望有人超生的，那样，就会弄上来一些钱。实际上，在农村，对于超生的处罚，除了罚款以外，再没有其他任何方法。没有钱，就牵走牲口或者家畜，实在不行，就扒房子。即使这样，也挡不住有些人家要生第三胎、第四胎，甚至更多。那是因为，他们前几胎生的都是女娃。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有的家庭，已经有了一儿一女，还是要生，甚至生了三个孩子，男孩女孩都有，还是要生下去。这样的家庭，让村干部明面上厌恶，私下里却很喜欢。其实，大家都知道，计划生育仅仅靠罚款，很多时候，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对于没有钱的家庭，你随便罚，反正，他们也没有钱。不就是扒房子，牵走牲口吗？扒了房子，他们住茅草棚，牵走牲口以后，他们不要了，种地的时候，或者借别人的，或者租别人的。反正，谁都知道，想要孩子，就不能怕被罚钱。所以，没有钱的人，该怎么生怎么生。对于有钱的家庭，罚款，他们就给钱。还是该怎么生，就怎么生。罚款，只对于那些不穷不富裕的中等家庭，还是有些威慑作用的。即使这样，他们也是想方设法、千方百计地偷着生。在北林市的农村，很多家庭都有三四个孩子。如果前面几个生的都是闺女，生五胎，甚至生六胎都不稀罕。不少人家，都暗暗发誓，生不出来儿子，誓不罢休。

其实，现在的农村，为了传宗接代而非要生儿子的人，已经不是太多。现如今的乡下，早就不是从前，也根本就不像以前那样，在家里供奉着祖先的牌位，逢年过节还要祭祖。甚至多少代列祖列宗的名字，都供奉着。那些，在几十年前，那个大革命的时候，就当作四旧，被摈弃了。

眼下，不要说孩子，就是很多老年人，往上数几代，就不知道自己的祖爷爷的名字。不少人，甚至连自己爷爷奶奶的名字都说不清楚。既然这样，你还能指望孙子、重孙子记住你？何况，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可能是儿子辈，或者孙子辈，要不就是孙子的儿子辈，孙子的孙子辈，是不是继续生儿子，都不知道。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断了后。所谓的传宗接代，早已经没有什么实际上的意义。

但是，在农村，如果家里没有男孩，还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大田里的重活没有人干不说，也容易被人欺负。所以，不少人认为，自己家里就是有三个女孩子，也不一定顶得上别人家的一个男孩子。子子孙孙有没有穷尽先不说，儿子，至少还是要生一个的。

小三的爹，大名叫庄清风，小名叫蚂蚱。当然，庄清风这个名字，没有几个人知道，大家知道的，是他的小名——蚂蚱。蚂蚱上过小学，认识一些字，但因为平时也用不着这些字，早就忘得差不多，他和文盲也没有多大的区别。蚂蚱两口子，平时就是想把自己的几亩地种好，如果能比别人家的多打几斤粮食，他们就心满意足了。当然，还必须要有一个儿子。

蚂蚱年轻的时候，家庭条件相当不好，主要还是穷。那个时候还是生产队，一个工分才值几分钱，辛辛苦苦给队里干一年，到年底的时候，反过来还要欠生产队的钱。因为，生产队给你们家里分了粮食。现在想想，就觉得很奇怪，但在当时，却是很正常的事情。蚂蚱到了二十多岁，还娶不上媳妇，他的父母非常焦急，但也没有办法。也有人给他说媒，但是，女方来村里一看，那个又矮又破的一半茅草、一半瓦片的房子，就没有了下文。那个时候，农村找不到媳妇的，大都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像爷爷曾经是地主、富农的孩子。像蚂蚱这样出身贫雇农的家庭，根红苗正，除非家庭条件特别差，娶个媳妇还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蚂蚱家，就是因为家庭条件特别差，而娶不上媳妇。

好在，蚂蚱有个妹妹。蚂蚱的妹妹叫柳枝，比蚂蚱小6岁，人虽然长得不是很俊俏，但也眉清目秀。原来，柳枝在上初中的时候，有一个相好的，但因为那个男孩子也是姓庄，家里人就不同意，当然，村里人也不会同意。他们这个常庄村，姓常的没有几家，大部分都是姓庄。姓庄的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庄姓人之间，不能通婚。

现在的农村人，不知道是不是男多女少，反正，多少年来，有不少人男人娶不上媳妇，不得不打光棍。女人，不管什么条件，哪怕是瞎了鼻子烂了眼的，都能够嫁出去。这样，女人，在婚姻市场上，就比较走俏。由于不少小伙子寻不到媳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聪明的媒婆们，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就是换亲。两个有儿有女的家庭，如果都是因为男孩找不到对象，就和对方互换，这边的男孩娶了对方的女孩，自己的女孩嫁给对方的男孩。一般情况下，都是男孩条件很差，女孩条件稍好一些。没有办法，这些懂事的闺女，为了不让自己的爹妈作难，为了自己的哥哥或者弟弟能够娶上媳妇，只能牺牲自己。不牺牲也不行啊，婚姻这种事情，她们自己说了也不算，都是由父母做主的。

采取换亲这种方式结合的家庭，一般情况下，婚姻关系比较稳定，离婚的不多。因为，只要一对离婚，另外一对肯定也会离婚。那些女人觉得，既然自己已经牺牲过一次，那就不妨继续牺牲下去。再困难，再不顺心，也得捏着鼻子过下去。也有的女孩，不愿意换亲，要死要活地和爹妈闹。这样闹的结果就是，女孩自己嫁出去了，自己的哥哥或者弟弟，最终却娶不到媳妇，打了一辈子光棍。以至于，那个独自嫁给别人的姐姐或者妹妹，以后看到娶不上媳妇的哥哥或者弟弟，肯定要内疚一辈子。

可能是换亲这种方式实在太过直接吧，后来，那些脑袋瓜子比较聪明的媒婆，又找到另外一家这种情况的家庭，进行三方轮换。具体的办法就是，第一家的男孩，娶第二家的女孩，第二家的男孩，娶第三家的女孩，第三家的男孩，娶第一家的女孩。这种方法，叫做转亲，转亲和换亲相比，避免了那种直接交换的形式，而且三家，相处起来，也就不再那么尴尬。

蚂蚱的媳妇彭家英，就是这样转亲转来的媳妇，就是用蚂蚱的妹妹柳枝，给蚂蚱换回来的媳妇。没有办法，谁让自己家里这么穷呢！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蚂蚱一直都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妹妹，他觉得，自己娶到了媳妇，却牺牲了柳枝一辈子的幸福。每次面对妹妹，他都非常愧疚。

蚂蚱娶过来彭家英以后，虽然是转亲转回来的媳妇，可能是彭家英也喜欢蚂蚱吧，她没有任何抱怨，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踏踏实实、真心实意地和蚂蚱过日子。无论在家里，还是下地干活，都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并且，一连给他生了几个孩子。

蚂蚱媳妇彭家英所生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小名叫星星。星星是在天刚刚黑透的时候落生的。蚂蚱媳妇抱着这个软乎乎的小娃娃，一抬头，就从窗户里，看到西南边的天空上，有一个闪亮的大星星。这样，她就给刚刚出生的娃娃起了星星这个名字。不过，后来，星星这个名字，被更通俗，更好记的大妞所代替。大妞的大名，叫庄文星，这是上小学的时候，学校的老师给起的名字。大妞刚刚两岁，蚂蚱媳妇就生下了二妞。二妞还有一个小名，叫秋叶。蚂蚱媳妇生二妞的时候，是秋天，那一天，风很大，窗户外边，飘落着发黄的杨树叶子。二妞上学时，老师给她起的大名，就叫庄文叶。三妞，又叫小三，还叫燕子。燕子这个名字，不是她妈生她的时候看见了燕子，而是在怀她的时候，他们家的屋檐下，有一窝燕子，每天叽叽喳喳，飞过来飞过去，很是让人喜欢。小三上学的时候，老师给起的大名，叫庄文燕。因为庄文燕和庄文叶两个人的名字发音有些相近，在学校的时候，老师们和同学们有时候也是用二妞和三妞这样区分她们姊妹俩的。只是在正式场合才叫她们的大名。四妞的小名叫小雪，不用说，她妈生她的那天，天上飘着雪花。她的大名就叫庄文雪。小五的小名叫钢球，因为前头已经有了四个丫头片子，好不容易，蚂蚱媳妇终于生出一个男孩，蚂蚱两口子都希望他身体强壮如钢似铁。不过，后来，不管是父母还是四个姐姐，还有村子里的人，都叫他小五。老师给他起的大名，就叫庄武钢。蚂蚱家的五个孩子，女孩是文，男孩是武，倒也符合逻辑。其实，他们的老师在给学生起名的时候，并不怎么动脑子，差不多就行，况且，每年都有几十个孩子要老师起大名，老师也没有时间和精力，为每一个孩子的名字大费心思。

当年，小三生下来的时候，蚂蚱的媳妇彭家英看到还是个女孩，就不想要了。怀孕的时候，蚂蚱他们两口子都商量好了，如果肚子里这个还是个丫头，还得继续生下去，直到生出一个男孩。可是，以后再生，会更加困难，毕竟计划生育政策在那里。小三出生之后的头两年，蚂蚱他们两口子，就一直想把小三送给别人。家里这么多女娃娃，有什么用啊，都得穿衣，都得吃饭。但是，他们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主家，这样，也就没有能够把小三送出去。

家里孩子越多，经济条件就越差。这么多张嘴，都要吃饭啊！都说，80后的孩子，没有穿过别人的衣服，这肯定是不对的。小三小时候，好像就从来没有穿过新衣服。她所有的衣服，都是二姐穿过的。不过，二姐穿的也不是新衣服，而是大姐穿过的。大姐穿的是新衣服，大都是彭家英自己做的，极少的时候，是过年时买的。大妞长高了，衣服小了，给二妞穿，二妞长高了，穿不上了，小三穿，小三穿不上了，四妞穿。四妞穿不上了，衣服也就基本上破的不行，烂的不行了，连缝缝补补的价值也没有了。当然，小五是个弟弟，姐姐的衣服就是还能穿，他也不穿，那是女孩的衣服。何况，家里就这一个宝贝疙瘩，蚂蚱两口子也舍不得让他穿旧衣服。所以，蚂蚱家的五个孩子，只有大妞和小五，不是穿旧衣服长大的。

小三小的时候，很多时候是照顾四妞，再后来是照顾小五。就是现在，小三也想不起来原因，两个姐姐怎么不去照看妹妹和弟弟。

作为一个不是最大，也不是最小的孩子，又不是男孩，小三在父母跟前，基本上没有什么特殊的地位。不过，蚂蚱两口子，对于这五个孩子，除了小五之外，其他四个妮娃，也没有什么区别对待。

由于家里孩子多，就没有办法照顾得那么周到，几个孩子，有口饭吃，不赤身裸体，有个睡觉的地方就行。实际上，所谓的睡觉的地方，也是冬天的时候，在屋里有个木床，蚂蚱家里的那个大床，曾经睡过四个孩子。夏天，躺在平地上，不管是家里那个院墙坍塌的院子里，还是在村子里的树底下，只要两个孩子在一起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