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普罗米修斯
1997年2月7日春节,精灶国米尔城羊村
到杨村打工快半年了,贺峰躺在出租屋硬板床上,上吐下泻已经3天,浑身一会儿如坠冰窟,冷得牙齿发颤,一会儿又如坠火炉,虚汗浸透了衬衣衬裤,骨软筋酥、肌肉绵软无力、头疼欲裂。
今日是大年初一,一大早,外面鞭炮声震耳欲聋。贺峰勉强爬起床,用电水壶烧了一壶水,拿起茶叶罐晃了晃,空空如也。
戚戚然叹了一口气,从灶台橱柜里拿出一点盐,又用塑料勺刮了刮玻璃糖罐,放了半勺糖。倒半杯开水,兑半杯冷水,用手指试了试温度,然后一仰头,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回到床上,端详着手中的戒指,疑惑的想起刚才诡异的梦境,自己怎么会突然梦到二候?活久见!
戒指好像是什么骨头做的,非常光滑细腻,上面以半浮雕的雕刻手艺镶着同样材质的一个外环,外环也不知道是如何套上去的,可以用拇指慢慢拨动。戒指是淡黄色的,刻着蝌蚪似的不像花鸟鱼虫,也不像任何文字的乱七八糟的图案。
来到米尔城后,缺钱,贺峰去古玩市场问过几个摊主,没人感兴趣,看一眼戒指后,连人都懒得搭理。
贺峰比较过文玩店里的象牙雕刻,断定这戒指是某种骨头做的,但肯定不是象牙或金属的。
这只戒指是二候的,确切地说是二候抵债给贺峰的,尽管说是赠送。
那是贺峰高二暑假,二候跌跌撞撞、六神无主地闯进了士多店。
贺峰的父母出去李庄随礼去了,二候一进屋就喊,“大峰,你爸妈呢?”
“出去随礼去了”
“哎呀,完了、完了”,二候搓手跺脚、满脸焦急,一反常态的大喊。
“咋了,二候叔,别急,快说咋回事儿”
“我老娘肚子疼得满地打滚,送到镇医院,说是阑尾炎要开刀,要交300元住院费”
“啊?!”我思量一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家里也就几十元卖货的找零备用钱,其余的我爸妈都拿走了”。
其实,贺峰是想借给二候的,农村借钱有个规矩,借急不借穷,有急事儿,乡里乡亲的肯定会借,即使还不上也得借!更何况房前屋后的邻居,远亲不如近邻的。
不过,借给二候,还钱可就真的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二候已经开始浑身发颤、用黑乎乎皲裂的手背抹着鼻涕和眼泪了。
“这可咋整,大峰啊,你想法子帮帮我吧,我哪怕这辈子还不上,下辈子做牛做马也会报答你的”
看着六神无主的二候,贺峰想了想,鼻子也是酸酸的。
“这样吧,你在里这等一下,我去给你拿。”
贺峰冲到后院里自己房间,取出抽屉里的笔记本中夹着的三百元钱,快速地返回到士多店。
“二候,这是我自己攒下的钱,你先拿去用吧,如果不够,等晚上我爸妈回来后,你再过来拿”
“看病要紧,能还就还,还不上也不打紧。但是,一定要记得不要让我爸妈知道,牢记啊,否则,我肯定得挨揍!”
“好”,二候只回了一个字,转身推门飞奔而去,士多店的房门回弹,拴着弹簧的门扇被震得嗡嗡响。
二候晚上又来到士多店坐了一会,说她老娘动完手术了,吸着旱烟聊了半晌,弄得贺峰妈又是开门又是开窗,临走,二候又向贺峰爸借了500元,说秋收卖了粮以后会还钱。
秋收后,二候还钱了,是用稻子和鸡鸭抵的债。
但是二候没有还贺峰的钱,贺峰也没催,一是上了高中,学习忙。二是怕被爸妈知道。毕竟,那钱是从店里货款零零碎碎偷着攒下的,暴露肯定会挨揍。
几年后,贺峰考上了大学,家里办喜宴,二候娘也来帮忙,和贺峰爸妈说了一肚子听不太懂得感谢话。
二候娘笑眯眯地拉着贺峰的手,夸了半晌儿,贺峰只听懂了“文曲星、有出息”等几句,其他的,只能靠猜。
二候也来了,是帮忙劈柴。在贺峰去厕所的时候,二候鬼鬼祟祟的一步三回头,瞅准没人时,码着小快步溜到贺峰身边,拉着贺峰的手,咧着嘴,讪讪地把这枚戒指塞给了贺峰。
“俺祖传的,好玩,给”
贺峰接过,套在手指上,转动了一下戒指内环,有点涩。
“要上猪油,才会滑”,二候比画着解释。
“这戒指哪值300元啊!”贺峰腹诽着没说出口,但脸色已经明显不悦。
二候脸红了,扭捏着搓手,努努嘴没开口。
看着二候的窘态,缓了缓,贺峰开口:“这还给你吧,你家传的,给我不合适”
“不,不,这是送你的,大峰,你考大学,俺也没啥送的,给你拿着玩,不是抵债的”。
“哦”,贺峰很意外,开玩笑说:“我又没向你讨债啊!”
这下,二候连脖子都红了。
“算了,二候哥,钱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你欠我的这点小钱,就不用还了。你以后如果发达,记得关照我就行了”
贺峰嘴上这样说,但心里却是非常心痛,也多次盘算过,这钱,是肉包子打狗,肯定没指望了。
于是,贺峰调侃着补充道:“但是,二候,这滴水之恩,你要涌泉相报的哦!”
二候咧着嘴的表情,也看不出是听懂还是没听懂,但是贺峰好像感觉二候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晚上睡觉前,贺峰把玩了一会儿戒指,感觉戒指紧箍着手指,有点不舒服,就放到眼镜盒里。
毕业后,贺峰来米尔城,贺峰妈妈帮助收拾东西,这戒指就伴随着贺峰带到米尔城。
贺峰是一个很迷信的人,虽然他年纪很小。贺峰不相信鬼神和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宗教,他迷信的是某种神秘力量,例如外星人。
这和他的成长和经历有很大关系的,贺峰在幼儿时就是一个非常享受思考的孩子,小时候总是思考:“人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人和动物不一样?植物人又是怎么回事儿?失忆又是怎么造成的?”
识字前,看连环画。识字后,看飞碟探索,西游记,还有古希腊神话故事等各种乱七八糟的书。
贺峰不认为人是猴子变的,或者是神摔泥巴造出来的,人比任何动物都聪明,怎么可能是这样被造出来的。
现在,看着这枚戒指,贺峰忍着头痛在想:“这鸟东西不会是自己生病的罪魁祸首吧!”
贺峰有这种想法,其实也是迷信。但这20几年,他始终相信这世界一定有着神秘力量,也和一件切身经历有关。
贺峰的父亲是一个转业军人,脾气暴躁,对孩子的教育,信奉棍棒之下出孝子,当孩子不听话、与其讲不通的时候,就动手揍。
上初中后,家里开士多店,贺峰就帮助家里进货,用双轮手推车从批发站运啤酒、酱油和汽水。
这些都是重物,满满一车,上坡时,需要贺峰爸在前面拉,贺峰在后面推。
一次运货,上过坡以后,贺峰不小心用力过猛,致使手推货车失去平衡,贺峰爸爸差一点没被惯性推倒,待其竭尽全力稳住车身,并马上停好车后,扭头看了一眼,然后…
贺峰真真切切地看到…
怒气匆匆的贺峰爸,大步跨到贺峰身前,恶狠狠地踹了贺峰小腿一脚,但是,但是,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不痛啊?!
这是一个如此真实的镜头,好像过了5~6秒,待贺峰反应过来,吃惊地看到,贺峰爸正在转头,然后…
情景再次重复了!!!
怒气匆匆的贺峰爸,又大步跨到贺峰身前,恶狠狠地踹了贺峰小腿一脚。
不过,这次很痛,真的很痛,断了腿一般地痛、痛彻心扉!!
事后,贺峰的小腿骨裂,涂了红花油,打了石膏,3个多月才能一瘸一拐地走路。
这件事儿,后来贺峰记了一生,每次不愉快的时候,总会想起来。他不是记恨自己父亲,而是对这段时空幻象感到极度的困惑。
上大学后,贺峰读的是建筑学专业,有了更好的学习条件,为搞懂这个“先知幻象”,贺峰到图书馆查阅并研究了很多心理学的书籍,但自己完全不认同书籍里面的任何解释。
因为,这幻象太真实了,怎么会有如此实实在在幻象!!这是全身各个器官都能感受到的幻象,除了疼痛以外。
贺峰能感受到父亲跨步过来时地面的颤动,听到脚步的声音,能感受到踢向自己一脚的风,那风带动着裤脚布料的颤动,能感受到皮鞋踹向自己小腿后、小腿皮肤同时凹陷的感觉。
贺峰坚定地认为,这是时空出现了偏差。事情发生后,这段时空,又像录像带快退后,再次进行了播放。
这就不是任何宗教能够很好解释的了!
想到这里,贺峰再次抬起右手,忍着欲裂的头痛,凝视着这枚戒指,思索了良久后,拧开了煤气灶,用不锈钢筷子穿上这骨头戒指,架到了煤气炉上烧了起来。
淡蓝色的火苗在闪动着,戒指腾起了一小团烟雾,散发出一股焦臭味以后,火焰波动了一下,又平静了下来。然后,戒指像金属一样慢慢变红,不锈钢筷子的红色从中间慢慢延展到火焰外围。
烧了15分钟,戒指依旧是红色的,稳定在一个红色亮度后,不再变化,筷子也是。
这火焰温度低,达不到融化或焚毁的温度。
贺峰叹了一口气,又烧了20分钟,看着依旧没变化,贺峰放弃了。待筷子温度变成黑色后,用纸叠了几层,握住筷子,一起扔到了水盆里。
嗤的一声,水盆里的水又恢复了平静。
贺峰捞出戒指,用手用力掰了一下,没破坏。原来的米黄色被烧成黑色,好像不仅仅是表面变黑。困惑之下,贺峰又用水果刀刮,只刮掉一点点黑色粉末。再次拿过牙刷挤上牙膏,刷了刷。黑色淡了些,但依旧是黑色。表面光滑了些,戒指内环转动不是很顺畅。
贺峰感到撑不住了,头晕目眩,肚子咕噜噜地叫,又想排泄。
排泄后,肚子又饿。煮了方便面,填饱肚子,吃了2个头孢胶囊、4片枫蓼肠胃康和1片芬布芬,贺峰真的再也撑不住了,大脑昏沉沉,眼皮再也睁不开了。
倒在床上,贺峰很快睡了过去。
又做了一个梦!依旧梦到了二候,好有逻辑,不是那种糊涂梦。
“二候,你不是死了吗?”
“大峰,你不是笃信人死只是生命形式的一种转换吗?”
贺峰环视了一下四周,这是一个好美丽的建筑室内,空间像是一个洞穴,白色的,看不到明显的灯光,也没有任何家具,包括椅子。也看不到窗户,流线型的柱子,柱子不是圆的,像米黄色的骨头,在一人高的部分慢慢分化变大,到地面时已经过渡成不规则的凸凹的岩石。而顶部柱头像蘑菇的伞底,线条是连续的,又是变化的,像是一条光滑隆起的筋脉慢慢消失到一个曲面。
“二候,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钨界”
二候依旧讲的是山东话,但奇怪的是,贺峰听到他讲话的同时,脑子里立刻理解到了正确的文字。
贺峰打量了一下二候,衣服还是原来他常穿的那套,是旧的,但是极度干净。
二候的皮肤还是原来的肤色,但是很光滑,不是那种泛着油光的光滑,是一种哑光的光滑。
我是不是不近视了,贺峰习惯性地用右手食指捅了捅眼镜,还在。
“二候,我是不是死了?”。
“你没死!你掐一下自各。”
贺峰掐了一下自己的左臂,“嗯,有点疼”
“二候,那你是怎么来到这里来的?”
贺峰感觉到这似乎不是梦,但又感觉和现实那里不一样,说不出的感觉。大脑也很清晰,也有清晰的逻辑。
“有些东西,和你一时半会也讲不明白”
二候用弯曲的食指按了一下嘴唇,这个动作好像在嗅食指。吸烟的人都懂得,手指上有烟油的味道,自己嗅会觉得很香,但如果他人闻到,会觉得很难闻。这是吸烟人在没烟抽的时候具备的一个习惯性动作。
“那你找我有什么事?”贺峰脑子里不知道怎么想到了这个问题,不受控制地问道。
“那个戒指,你要戴着,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这一次,贺峰感觉到了二候的真诚,心里突然莫名其妙地泛起了感激。
“它是宝贝,可以说话的,只有你能够听到”
“你也不要害怕,我不会害你,它也不会”
“一切随缘,万物皆空,有一天你终究会明白”
这简单的3句话是二候断断续续讲出来的,好像在思索,又好像在等待贺峰能够理解并记住。
而贺峰的心里,又没觉得这些话从二候口中讲出来,有什么不妥和滑稽。感觉大脑的逻辑好像是正常的,人是清醒的,没什么不妥。
贺峰这个人,很多人评价他:“聪明、孤傲、跳跃式思维”,有时候他讲话,可以上一秒还在讲东北酸菜,下一秒就讲到电影编剧思路。两者相差十万八千里,但他总是能生硬地联系到一起。当然,是别人觉得生硬和胡说八道,但贺峰觉得很有逻辑、有很强的关联性。
例如,关于济公吃肉喝酒的问题,一般大家的理解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但贺峰的解释是:“僧人怎么会犯戒律,济公是会法术的---障眼法之类的,你怎知济公喝的是不是水,吃的是不是地瓜!你们看到的,未必是真实的!”
而且,有一次贺峰和同学在街上看到一个乞丐,贺峰想给钱,同学说“那是假乞丐,骗钱的”!贺峰依旧布施,并笑着对同学说:“我理解啊,你布施,自有你的功德。他骗你,自有他的罪过!”
话一出口,乞丐大笑,连连磕头。
但很难说贺峰到底信不信佛,他香也烧,菩萨也拜,其内心并不信,总觉得很多事儿不能让他全身心去相信。
二候,似乎和贺峰心灵相通,也没觉得自己一个农民懒汉,会和一个大学生讲佛理有啥不妥。
这些不妥和古怪,都是贺峰醒来后,才慢慢琢磨出来的。这是后话!
场景和对话到此就结束了,末了,贺峰好像突然从空中跌落至深渊,刚开始心里极度恐慌,怕被水呛死,憋着气不敢呼吸,后来实在是憋不住了,又突然念头通达,“人终究会是要死的,唉,要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不憋了”。
贺峰醒了,原来依旧是一个梦,一个奇怪又极为真实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