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翠霞体校毕了业,直接分配到白庙中心小学当了教师,一年后又调回文邓小学教三年级数学,成了小燕和彦龙的代课老师。一天,翠霞来燕燕家看王家奶奶,故意开玩笑说,
“奶奶,小燕和彦龙一天不好好学习,你说上课不听讲了我打还是不打,打了你别回来寻我麻烦”,
王家奶奶坐在炕头上笑着说,
“你现在是先生,学生不听话就要好好收拾呢,不管哪个学生。人常说‘人不打不成器’,‘棍棒底下出孝子’。看你把这两个能教的像你一样有出息,端上个铁饭碗就好了”,
翠霞笑着说,“奶奶,我这不叫出息,等彦龙长大了当了大官,挣了大钱了,好好叫你风光一下”,
“唉!我还能等到那时候,坟头上草怕都长满了”,王家奶奶说,
“奶奶,你好好活着,看着彦龙取媳妇,给你抱重孙子”,翠霞坐在奶奶旁边,伸手捡奶奶后背上的头发,王家奶奶叹息了一下说,
“唉!看我能活到顺利结婚成家吗,胜利媳妇怕快生了,我那天听你妈说,雪霞要在金昌那边坐月子呢,地里头忙的不行,你妈伺候了雪霞,把你大一个人留家里,自己都吃不到嘴里,又要喂牛喂猪喂鸡,还要经管庄稼,把你大忙呗出个好歹来。而更的年轻人也说不成,唉……”,
“我不是还在家里吗?我妈上去伺候最多一个月就回来,能跟上割麦子”,翠霞说。
自从小燕一年级留了一级,就和彦龙一个班就读。翠霞当了他们的数学老师后,刚开始的时候,彦龙还能认真的听课,过了三四周,上课爱做小动作的毛病又犯了。翠霞转过身在黑板上写字,彦龙伸手戳了前排马红涛一把,马红涛在手心画了个猪头,背过手来让彦龙看,彦龙拿笔在马红涛手心写字,马红涛经不住手心发痒“噗嗤”笑出声来。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马红涛,翠霞板着脸厉声喝道,
“马红涛,王彦龙站起来到后面去,手给我背到后面,每人一个墙角站着听课,其他同学聚精会神听讲,咱们接着来看黑板上的算式”,
彦龙憋着笑和马红涛一起走到墙角边站着,他四下张望,看见一只瘦腿蜘蛛在墙角的网上走动,密密麻麻的网结在墙角处,上面粘了几只小飞蛾,彦龙趁翠霞转身的空隙偷偷靠近了墙角,看着看着出了神,不禁踮起脚尖,鼓起腮帮子“噗噗”吹了起来。他一心想着吹跑那只蜘蛛,全然忘记了还在课堂上,他深吸一口气,“噗”一声,蜘蛛网随风摆动,蜘蛛丝毫不受影响继续在网上行走。翠霞扔来半截粉笔,正好落在彦龙胳膊上,一阵哄堂大笑,彦龙才回过神来。翠霞“咳咳”两声厉声说,
“王彦龙中午放学不许回家,把今早上的数学作业做完,拿到办公室我单独修改”。
中午回家小燕向王家奶奶说了彦龙被翠霞留下来的事儿,王家奶奶一边嘴里责备着翠霞一边抄小路来到存柱家,
“这个翠霞,不管娃犯了多大的错误,饭总得要吃呢,把娃留到学校,中午拿点干馍馍,干渴的娃能吃下去吗?……”
翠霞看到奶奶进来,已然知道为了彦龙的事,她赶紧跑来搀扶着王家奶奶,笑着说,
“奶奶,你来打我来了?你不知道彦龙上课戳前排学生,我罚到后面站着听课,他给咱们竟然吹蜘蛛网,声音大的把全班娃娃都惹笑了”,
存柱媳妇笑着接过话茬,
“你奶奶害怕你把他岁孙子饿着了,妈,你不操心了,翠霞吃完就去学校呢,我早上烙的油胡圈,给拿两个吃去,翠霞办公室有开水吃完了喝去”。
王家奶奶走进来坐在靠背椅上喘了一口气,说,
“我是看几个鸡娃儿从地里跑过来了,赶鸡娃儿到这里,就顺路进来了,馍馍家里都有呢,小燕吃完了给拿上两个就够吃了”,
翠霞看了看存柱媳妇,又看了看王家奶奶,王家奶奶若无其事地望着外面,大家憋住笑继续吃着饭。
每天下午两节课上完,学校统一打扫卫生,值日生在教室里踢里哐啷把凳子搬在桌子上面,不一会儿,地上的干土被扫起来,教室里灰尘像烟雾一样弥漫,扫完地值日生的头发上像打了一层白蜡。每天都有四个学生去邓家庄沟里去抬水,三年级以下的班级只抬水洒地,四年级和五年级还要负责倒满老师的喝水缸。燕燕拿着抬水棒和毛惠云并排走,前面曹锁定和马海平提着水桶。学校吃水在邓家庄沟里,和邓家庄人吃一口泉里的水,下坡的路弯弯曲曲,各班抬水的学生三三两两结伴同行。对面的山坡上,庄里的人有的赶着驴驮水,有的拉着牛下山来饮牛,还有的人背上挑着扁担,水桶在下面来回摆动,吱吱作响。山间里驴的嘶叫声和者牛叫声此起彼伏。山崖陡峭处有几个乌鸦洞穴,一群乌鸦“呱呱”嚎叫着徘徊在山坳里,一只乌鸦从他们头顶飞过,张开翅膀一跃而下飞进了洞穴,燕燕抬头看见乌鸦红色的嘴巴不禁大叫起来,
“你们快看乌鸦的嘴红的像涂了口红一样,我奶奶说乌鸦成群嚎叫,第二天就要刮大风了,怪不得人都把乌鸦叫成骚鸦呢”,燕燕说着冲着山里大声喊,
“喂,骚鸦,明天吹风吗?”
曹锁定捡起地上的土疙瘩就朝燕燕扔过来,打在了布鞋面上,燕燕脚一阵烧疼,她抬起脚在小腿后面蹭,眼里噙着泪水大声骂道,
“你羊羔疯病犯了吗?我喊骚鸦呢又没喊你妈,你无缘无故打我干啥呢?”
“你再喊骚鸦我还要打你,喊一声我打一下”,曹锁定红着脸说,马海平赶紧走到后面劝燕燕,
“你个瓜皮愣怂娃,你难道不知道曹锁定他妈名字就叫骚鸦吗?以前毛五军也不知道喊,两个都在沟底干了一仗,就那次曹锁定的衣服口袋都被撕破了,快悄悄的……”,马海平指着自己的嘴巴,燕燕刚才还一肚子怒气,听马海平这么一说,恍然明白了过来,朝曹锁定狠狠的瞪了一眼,嘴里小声嘟囔,
“我又不是故意的,谁知道他妈叫这么个怪名,骚鸦,骚鸦,骚鸦……”,燕燕自己在心里思忖,不停地默念着,不觉已经走到了沟底,正是五月槐花盛开的季节,沟底的土坎上一大片槐花树,清香扑鼻而来,蜜蜂“嗡嗡嗡”采蜜的声音响彻山谷。几个学生从小路上下去抓着树枝捋槐花,捋一把放手心抖两下,吹吹花瓣里细小的虫子,一口塞进嘴巴。燕燕边捋边装进口袋里,准备一会儿上坡时慢慢吃。马海平和曹锁定站在泉边排队打水,以前泉边用泥土拢起一圈土坎,后来队里找人用水泥筑了一个蓄水槽,有时候打水的人多了,排队到跟前就没有水了。马海平走上前看,泉眼处一股细细的水流,每次放下桶进去,摆动几下只舀出半桶水上来,几个人围在泉边议论纷纷,有几个学生提着桶往后山走去。马海平转身走过来说,
“轮到咱们就没有多少水了,干脆咱们也走到后山抬去”,
曹锁定走向前去看了看,提着水桶往后山方向走去,燕燕和毛惠云跟在后面。这个沟有几个蓄水泉眼,人饮水都在前山的泉里,后山的泉眼多,饮牛都是在后山泉里,也有几眼清澈的泉水,偶尔前山水少了人们也去那里挑水。他们来到一个较大的泉边,泉水清澈见底,泉底一层绿油油的水垢。燕燕蹲下来看时,有几只细小的红色虫子蜷曲的身躯在水下游,她担心的问,
“这水里有虫子呢,咱们要是不小心舀到桶里,万一被老师发现就惨了”,
“把清水灌上,那前山没有水了还有啥办法,你看后面的人还不是都进来挑水来了,我们庄里人有时候也吃后山的水呢”,曹锁定说着提着桶畔放进去打水。抬水上坡的路上,女生一组,男生一组,一前一后,抬水棒中间钉着一个铁钉,防止水桶滚落,水桶忽闪着不断有水溢出来,燕燕走在前面,一只手握着抬水棒,边走边掏出口袋里的槐花往嘴里塞。路两边荆棘丛生,有的枝条长出来盖住了小路,伸手折断荆棘上面的嫩杆,奶白色的分泌物从茬口渗出来,沾染到食指上,和大拇指相对缩短拉长,就会拉出无数细细的白色丝线,不一会儿手上沾染的分泌物由奶白色变成了黑色,像极了老年人脸上的老年斑,这种荆棘分泌物蹭在衣服上洗衣粉很难洗掉,必须加点缄面使劲揉搓才能洗干净,染到手上的热水才可以洗下来。天气燥热,走过一段陡坡,几个人的嗓子眼里像冒着烟气,大口的喘息着,好不容易找到一块平坦开阔地,几个赶紧停下来轮流趴在水桶边,倾斜着水桶咕咚咚喝几口水解渴,到了坡头上都是平地,便一口气抬回学校。天气热的时候,学生见抬水的回来,拥挤着趴在桶边喝水解渴,完了值日生倒进盆子里,抡起手均匀的洒在教室地面上,教室里的土气顿时被水遮掩,变得清爽舒适。外面玩的同学陆续进到教室里,各自回到座位擦桌子写作业。
第二天下课的哨声刚吹响,代课老师端着粉笔盒和课本刚离开,班主任陈老师气呼呼的走进教室,站在门口喊,
“昨天抬水的是哪四个人?来我的办公室一趟”,
燕燕正在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回头看看马海平,四个人唯唯诺诺的走出座位,低着头相互吐出舌头会意,燕燕紧握拳头放在两侧的腰间,她感觉手心里黏糊糊的,来到陈老师走进办公室,最后面的毛惠云顺手拉上了门,陈老师坐在写字台边的靠背椅子上,左腿搭在右腿膝盖,推了推眼镜,双手交叉在胸前,表情严肃地问道,
“你们四个昨天在哪里抬的水?都过去趴在缸边仔细看一看,水里面那是什么东西?人喝的水怎么敢大意?你说你们一天头背到脊背上操的啥心?”
马海平挪了挪脚步准备去看,其他任何人低着头无动于衷,他只好原地站定。陈老师继续责问道,
“怎么回事?你们都低着头,看来你们个个心里都明白,王秀你说咋回事?你还是班干部,怎么能把虫子舀桶里抬回来?”
燕燕抬起头看了一眼陈老师,又环顾了其余三个人,毛惠云把脖子都埋进了胸前,手不停地攒动着衣襟,她又看着陈老师说,
“昨天我们下去前山舀不出水了,我们跟着其他人去后山人吃水的泉里舀的水,当时我们也看到了里面有小虫子……”,
燕燕支支吾吾嘴巴动弹着,心里面不断的说着“不是我”,听不清楚到底说了什么,一眨眼睛一大颗眼泪掉在地上,她也不去擦拭,手在腰间捏着衣服揉蹭。陈老师沉默了一会儿,右手推了推眼镜,说道,
“这次情有可原,以后抬水早早去排队,全校师生都喝这个缸里的水,老师烧开了喝,天气渐渐热起来了,有时你们学生跑进来舀一勺子就往嘴里灌,万一不注意喝到肚子里,引起肠胃疾病怎么办?我记得去年五年级几个抬水,把蝌蚪都不注意舀回来倒进了缸里,不是大马老师发现,还变成青蛙住到水缸里呢,咱们条件也就这样,不过以后抬水要注意点”,
曹锁定听到蝌蚪变青蛙,不由“噗嗤”一笑,马海平和毛惠云也低着头笑了,燕燕硬是咬着嘴唇憋住笑。陈老师叹息了一声,起身把一摞作业本移到跟前,翻开最上面的准备批改作业,转头说,
“好了,你们几个把缸里的水舀出来抬去教室里洒地,以后干啥事操点心,下午的班会我还会强调这个问题”。
中午放学回家,猫吖做的黄米洋芋干饭,碟子里一盘油熟辣子拌咸萝卜干,燕燕拿筷子拨弄着碗里的洋芋,一脸的不高兴,嘴里小声嘟囔着,“顿顿是黄米干饭寒菜,我又不爱吃洋芋,还不如炒点洋芋菜吃馍馍”,猫吖拿眼睛瞪了一眼,继续吃饭。小燕若无其事的和彦龙端着饭碗,夹几根萝卜干在碗里,咬一口萝卜干,刨几口干饭。猫吖坐在小燕旁边,嗅着鼻子闻了又闻,开口问道,
“怎么一股子臭哄哄的味道,你们三个谁拉裤裆里了吗?还是谁放屁了?”
燕燕和彦龙也嗅着鼻子,都说不是自己,燕燕贴近小燕腰间闻了闻,立马捂着嘴巴恶心的干呕,大叫起来,
“妈,是圆蛋,她腰里一股子屎臭味,肯定是她拉裤裆里了”,
小燕赶紧刨一口干饭,嘟噜着嘴,手捂住屁股一个劲的狡辩,
“你胡说,我没有拉裤裆里,不是我……”,
猫吖厉声喝道,
“拉了就拉了,有啥好顶嘴的,赶紧起来把里面的裤头和裤子换了,屎夹在屁眼里你不难受吗?去把脏裤子脱了,到牛圈里拿土疙瘩把屁股擦干净,我给你端一盆水洗屁股,你吃饭没个饥饱,怕是昨下午玉米豆豆又吃多了,睡觉时喝多了水,在肚子里泡涨了,早上课堂上不敢说,憋不急了”,猫吖起身到碳窑里取了个尿盆,进到厨房舀水,王家奶奶接着说道,
“他这个岁先人就是邋遢,都三年级了还尿炕拉裤裆,把人折腾到啥时候呢,你赶紧去那边换去吗?人都吃饭呢”,
小燕崩大圆眼睛瞪了奶奶一眼,歪着头撇着腿去了牛圈那边,这时外面狗扑咬着叫起来,传来人骂狗的声音,她正准备去王家奶奶的窑洞里拿裤子,听着人进了洞门,慌不择路光着屁股一溜烟跑到粮食窑外躲了起来。燕燕端着碗出去挡狗,老四媳妇挪动着胖乎乎的身体笑着走进洞门,两手插在裤兜里,胸脯随着脚步摆动,对着迎出来的燕燕问,
“你爸你妈今儿个跟集去了吗?”燕燕笑着说,“今儿个没有集,四妈,快进来,”
老四媳妇进到院子里和王家奶奶打招呼,
“大妈,你好着吗?学生娃回来,你们怕刚吃饭呢?我去福祥家问了个话,顺路进来把你看看,也不见你上塬上浪来?”
王家奶奶起身笑着说,
“快来坐下歇歇脚,一天到头不知道忙啥呢,最近一直没有空闲上塬去,人家两个跟集去,我还要经管三个学生娃吃饭,我们吃的黄米干饭,你吃点吗?”
猫吖随即盛出来一碗饭,和老四媳妇让来让去,老四媳妇硬是说家里没有学生,一天就两顿饭,刚吃了就出来了。猫吖端出一盆水笑着说,
“我们小燕羞得拉裤裆里了,见你进门光着勾子躲起来了”,于是端着盆子走过去,
“快出来洗了把裤子穿好,你四妈又不是外人”,
“岁娃娃吃的不合适了就容易拉肚子,上课不敢给老师说,我们友霞就是,多大了还往裤裆里拉呢,有时把我气得勾子上给扇两巴掌”,老四媳妇坐在门槛上笑着说,
“你把小燕勾子上拍几巴掌就记下了,哈哈哈,四妈跟你说笑呢,看小燕听见了以后见了我躲着走,把我憎恶死了,小燕,出来换洗去,四妈又不笑话你,那还小呢,再大点就好了。”
小燕半天不吭声,猫吖端着盆子走到粮食窑前,叫出来洗了屁股,拿来干净的裤子穿上。上学去的路上,燕燕和彦龙想起了小燕拉裤子的事,故意欺负小燕,跑在前面食指在脸上比划着笑话她,
“羞,羞,把脸抠,抠个壕壕种豌豆,种到沟里你舅骂哩,种到壕里你舅打哩……”
小燕一边咧嘴笑一边顺手捡起一根短树枝追赶着打去,边追赶边埋汰燕燕和彦龙,
“燕燕岁眼睛,老鼠嘴,彦龙大头草,满山跑”,追打不上随即吐一口口水在食指上,把口水甩落到地上。他们在学校里和同学闹掰了,就这样甩口水示意关系一刀两断,小燕在后面喊道,
“你们两个看,以后和你们两个不好了,你们两个再干坏事,我也不给你们保密,就给爸爸和妈说了,叫他们打你们两个去……”
小燕边喊边追,燕燕和彦龙停下脚步等着小燕赶上来,三个又齐头并进,说说笑笑着去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