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开春后,庄稼地里耕种上玉米、豆子、胡麻、洋芋等农作物,农民也就闲不下来了,麦子地里除草,给玉米放苗,还要防备鸦雀偷吃,每块地里都栽有几个“稻草人”吓唬鸦雀,各家地里的“稻草人”也是五花八门,有的两根木棍搭成十字架,穿一件破旧的外套,随风煽动着衣襟;仔细的人家用麦草裹成一个圆鼓鼓的头形,呲牙咧嘴的架在十字架顶端上;也有的玉米地周边隔开间距插上短树枝,用细线绳缠绕一圈,防止鸦雀入内。几只麻雀停留在电线上喳喳地叫着,也有胆子大的在空中徘徊,试图飞下去,曲线绕了个弯又落到电线上。一群乌鸦散落在胡麻地里,爪子不停地刨着,低头啄刚播种的胡麻籽种,也有乌鸦无视“稻草人”地存在,站在玉米薄膜上啄新发的嫩芽,不时警觉地抬头看周边情况,远处传来一声“呕——吼”的驱赶声,顿时,地面上一群黑影呱——呱嘶叫着展翅飞去,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锄头底下有水,锄头底下有火”,田间地头,随处可见有人拿着锄头一边松土一边锄胡麻地里的草;有的在洋芋地里壅土;也有的在玉米行间破苗锄草。地里农活忙起来时,猫吖和存生就留一个在家里经管庄稼地,大多数时候猫吖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去赶集。买卖方面,存生没有猫吖精明,按猫吖的话说,存生卖东西时像木头一样,直来直去,能说不会道。存生也不情愿去,他觉得卖内衣零碎杂货女人家要在行,他一个大男人蹲在货摊前卖女人要买的东西,总是觉得抹不开面皮。最近又新添了两家卖内衣零碎的,都是一个塬上的乡邻,一来二去,猫吖和那两个女人相处的关系不错,赶寨河和东九集,她们三个经常约好结伴而行,有了伴存生更是放心了,货一个人能用自行车带上,地里农活忙起来,他都留在家里经管庄稼地和家里的牲畜。王家奶奶负责做家务打杂,照管三个孩子,喂家里的鸡、猪、狗,闲暇了看管菜园子。自从猫吖和存生做起了买卖,她呆在湾里很少出门串门子。下午放学回家,燕燕三个进洞门看见大门上挂着锁子,摘下书包丢进牛槽里,在院子周围的地里找了一圈,边放声喊王家奶奶。寻不见奶奶,燕燕三个又饿的饥肠辘辘,于是三个站在大门口商量,燕燕说,
“奶奶不知道去哪里了?我饿的肚子咕咕叫呢,咱们三个叫谁把门槛取下来,从门槛下面钻进去,先每人取个馒头出来,边吃边等奶奶回来,彦龙最小容易进去,让彦龙去”,说着边喊小燕过来帮忙,从两头抬起门槛靠墙立着,彦龙跪在地上把头撑到地上,来回摆动试图尝试着爬进去,鼻子脸上蹭的满是土,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说,
“不行,我头大的钻不进去,你们看,把我鼻子上皮都磨掉了”,彦龙轻轻地抚摸着鼻头,“你们两个头谁头小谁钻进去,大姐姐头最小,让大姐姐钻进去”,
燕燕一听要自己钻进去,赶紧找借口搪塞,
“你这个头长这么大,都装了些草,再说,这和头大小有几毛钱的关系呢?你看门槛下面地又不平整,你不会从这个坑这里往进钻,反正你衣裳刚都蹭脏了”,
彦龙捂着鼻子摇着头,转过身走向菜地,边走边发牢骚,
“反正我不去,我肚子也不饿,把我鼻子都磨了,烧呼呼的疼,你们不去了算了”,
小燕趴地上看了看说,
“姐姐,咱们两个石头剪刀布,谁输了谁爬进去取馍馍,你说能行吗?”
燕燕不加思索地说,
“来,一局定输赢,不许耍赖,我数一二三,咱们一起出,来!一,二,三”,
小燕的剪刀出来赢了燕燕的布,小燕跳起来笑着指向燕燕,燕燕皱着眉头狠狠的瞪了一眼小燕,说,
“讨厌死了,我进就我进,让开来”,
燕燕俯下身子趴在地上观察了一下,先把头伸进去,匍匐着腰身往里钻,小燕推着燕燕的脚。进去之后燕燕象征性的拍了拍土,一溜烟的跑进厨房取下挂在门扣上的锁,揭开蒸笼取出三个馒头,顺手关门挂上锁,原路返回。三个每人拿一个馒头走进菜地里,揪了几根嫩葱叶,用手捋顺,甩出葱鼻,扯开葱叶包裹住馒头,边吃边揪葱叶再包裹,馒头始终像包粽子一样被包裹在里面。彦龙索性把馒头夹在手心捏扁,包裹着馒头大口咀嚼,小燕一个手里拿着一根葱叶,一个手里葱叶包裹着馒头,一口葱叶,一口葱叶馒头,三个边吃边围着菜地转悠,彦龙在鸡舍外面拿根木棍挑逗鸡,公鸡煽动翅膀跳起来,围着鸡舍呱呱呱扑腾,惊吓的几只母鸡蜷缩翅膀缩成一团躲在角落里,“咕咕咕”的相互往挤压;狗听到鸡叫声,拽着链绳跳起来刨墙上的土,朝鸡舍这边“汪汪汪”叫起来,小燕厉声喝狗,
“圆蛋,你不叫唤了吗?再刨土我把你皮剥了”,
燕燕和彦龙听见小燕喊圆蛋,一起起哄笑起来,
“圆蛋骂圆蛋了,自己说自己,还要剥自己的皮呢……哈哈哈”,
小燕翻着大眼睛直勾勾的瞪着,半晌无话。彦龙看见牛眼睛边围满了小苍蝇,又拿棍子驱赶,不小心戳到了牛眼睛,惊得牛呼一声站起来,另一头也跟着起身,身下的尘土被卷起,一团土雾笼罩过来,燕燕三个连忙往外跑。猪哼哼哼的在猪圈边拱着土,猪食盆被嘴拱翻,嘀里哐当作响,燕燕围着猪拿棍子拨弄猪身上密密麻麻的虱子,只要拿棍子在猪身上蹭几下,猪立马蜷曲身子躺下来,静静地等待着棍子挠痒痒,这是猫吖给猪惯的毛病,厕所边经常立着一根棍子,每次蹲完厕所,有时边蹲厕所边拿棍子蹭猪身上的虱子,给猪挠痒痒。猫吖赶集时也买点杀虱子的白药粉散在猪身上,她总是认为,猪就应该吃饱了好生养膘猪,身上痒了靠着墙磨蹭,增加了活动量,相应的体重也会下降,出栏时膘不肥,卖不上好价钱。
王家奶奶去五队里看她奄奄一息的老表嫂,匆匆回家开了门就去生火做饭,燕燕三个围着靠墙放着的八仙桌,每人一边做作业。燕燕掏出语文课本,掉出一张贺年卡跌落在地上,她赶紧附身捡起来夹进书里,看看小燕和彦龙低头写字没有在意,心里面才松了一口气,她顿时忐忑不安,急于知道贺卡的来历,于是立起书靠墙方向挡住小燕和彦龙的视线,正面是一张四大天王的合照,背面的一边写着,
“学习是灯,努力是油,要想灯亮,必须加油。花爱阳光鱼爱水,亲爱的朋友我爱你”,右侧右下角署名马云伟。燕燕赶紧合上书本,觉得全身血液涌到了脸上,脸一阵发热。每年过元旦时,学生相互间才送贺年卡或铅笔之类的东西,冷不丁的收到一张贺年卡着实有点儿意外。再说了,还是马云伟送的,他是班长,平日里最惹人讨厌了,每次周五卫生大扫除,总是让她和马兰、邓玉霞、刘丽、杨文秀等几个个子矮年纪小的擦玻璃,个子高的反而分配扫地洒水等轻松的活。四个人一块玻璃,站在窗台上踮起脚也够不到最上面的一块,拿个抹布擦来擦去也有模糊的痕迹,尤其有太阳的傍晚,太阳一照感觉外面擦干净了,里面一看尽是一条条擦拭过的印痕。燕燕是最讨厌马云伟了,检查玻璃时总是能找出各种毛病来,每到周五大扫除时燕燕愁的只想逃避不上学。她在心里不断的思忖,
“怎么他给我送了贺卡,最主要还写着“‘花爱阳光鱼爱水,亲爱的朋友我爱你’这样的字眼!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经常骂我猿猴转世,也最见不惯我和马兰几个人了,还总是在课间怂恿他的几个狗腿子,走路时故意推同桌马占乐撞我,他送我贺卡是良心发现了吗?还是真的像写的那样呢?呜呜呜……羞死了!羞死了!把人丢了!……”,燕燕自己在脑海里浮现着各种念头,头埋在书本里觉得羞愧难当,感觉像自己做了错事似的,脸又热又红。自行车从门槛上翻过,一阵哐当声,猫吖赶集回来了,王家奶奶大声喊道,
“燕燕,你们三个作业做完了吗?收拾端桌子吃饭了”,
燕燕这才定下神来,赶紧写了几个字,趁小燕和彦龙跑出去吃饭,她撕破贺卡揉捏成团装在口袋里。王家奶奶烧炕的时候,她随即扔进炕边燃烧的柴草里,拿灰耙往里推了推。这件事情过后,马云伟总是绕着她走,也很少怂恿人推她了,但每次擦玻璃还是那几个人。燕燕还像以前那样,和马兰几个背地里骂马云伟讨厌,有时把八辈祖宗都刨出来骂完了。偶尔脑海里也会浮现出那张贺年卡,她总会不由自主撇着嘴一笑而过。
九四年燕燕上四年级的时候,塬上家家户户有了电视机,条件好的人家已经看上了彩电。年轻人的结婚三大件也从手表、自行车和缝纫机,逐渐演变成了冰箱、彩电和洗衣机。燕燕家里的黑白电视机调频的把手被拧的周边一圈泛白,有的频道调不出来,要人手固定住好一阵子才能看清楚,屏幕时常不是雪花屏就是电线屏。每次转动着天线接收频道,存生总是念念叨叨,
“这个电视也看了几个年头了,现在花的看不成了,我看现在流行的彩电就是好,又清晰又方便,遥控器一按台就出来,坐在炕上远远的就能遥控,咱们不行了也把这个换了去,天天要我翻弄”,
“换啥,你都念叨了八百遍了不见你动静,你把硬话说了,也把那硬事干一件嘛,反正你当家呢,明儿个下去就买一个”,猫吖打趣着言语道,
存生听出了猫吖言语里略带讽刺的话音,转过头来笑着说,
“你看你这人啥,这个家谁当家呢谁不知道?拿话噎人你是大拇指”,
猫吖也跟着笑起来,
“我又不是说不买,给你说了几回了,是你一直支吾着说等到年跟前了换,你不耐烦了还爱叨叨,怪谁呢啥?”
“啥话到你嘴里都是有理,你就是熊家渠里的常有理!”存生指着猫吖笑着说。
燕燕三个在旁边听说要换彩电了,赶紧掐指计算还有几个月过年,他们巴不得明天就是腊月,兴高采烈地唱起歌来。最近电视剧里热播《包青天之七侠五义》,片头片尾曲他们三个开口即来,不管是端着猪食盆喂猪的路上还是在院子里嬉戏打闹时,忘了词也会跟着曲调哼哼下去,
“开封有个包青天,铁面无私辩忠奸,江湖好汉开相助,王朝和马汉在身边……”,
彦龙扭着腰身在院子里做鬼脸变调的嘴巴里乱哼哼,燕燕和小燕一个劲的想着歌词,极力纠正彦龙变调唱出来的歌词,相互狡辩一阵子歌词曲调,又开始各自选择自己最喜欢的角色,小燕意志坚定,自始至终都喜欢展昭的角色,她的理由是,
“展昭是里面长得最好看的,武功高,比大姐姐喜欢的白玉堂都厉害,白玉堂是老鼠,他是专门捉老鼠的”,
“那你就应该喜欢白玉堂,你也是属老鼠的,你们是一伙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你还喜欢展昭,看把你们老鼠都吃了”,燕燕也喜欢展昭,可是迫于小燕喜欢,她不想和小燕喜欢一样的,就说自己喜欢白玉堂,还有公孙策,她觉得公孙策足智多谋又稳重。小燕听了燕燕的话,顶嘴说道,
“你管我喜欢谁,我就是展昭!什么猫和老鼠,你管的闲事宽!”
彦龙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小燕说,
“你还是展昭,展昭胆子大,你看看你,晚上出院子里尿尿都害怕鬼追,我看你给展昭擦屁股还差不多。哈哈哈,反正我喜欢包青天,你们两个不管喜欢哪个,都是我的手下,见了我都要下跪磕头问好,不然我让王朝马汉取虎头铡刀砍你们的头!来人!虎头铡刀伺候!……”
彦龙歪着脑袋扬起手得意的说着,边学着电视剧里包青天神情厉声喝道,完全沉浸在自编自演的剧情里,燕燕和小燕这下有了共鸣,两个同时赶过来对彦龙拳脚相加,三个各自舒展着拳脚,想象着自己都是剧中的大侠风范,一边假装对打一边笑着说道,
“我们又不是陈世美,你铡我们干啥呢,你这个青天大老爷犯糊涂了吗?”小燕说,
“彦龙刚才上厕所把屎糊到嘴里了,满嘴都是不着边的屎粑粑话,吃我锦毛鼠一拳,我看你就是个蜈蚣精,我把你打回原形”,燕燕说着双手抬起到额头学着电视剧里白素贞的样子开始施法术,彦龙喊道,
“你才是个白蛇,把许仙吓死了,你就没有男人了”,燕燕双手在胸前摆弄继续施法术,说道,
“圆蛋是青蛇,我们都有法术,把包青天久送上西天取经了,就是吗?圆蛋,咱们两个一起做法降妖”,
彦龙双手撑开在眼前晃荡几下推出去,一边喊,
“降-龙-十-八-掌,我把你们都送去见西天如来佛祖,王燕再在如来神掌下尿一泡尿水,让如来压五行山下永世不得超生……哈哈哈……”,彦龙摇头晃脑的大笑起来。
燕燕、小燕和彦龙兴起,从《七侠五义》穿越到《新白娘子传奇》,嘴巴里哼着“哼!哈!千年等一回……”,跑到场里折断细柳枝条,拧开柳皮和里面的枝干捋下来,柳枝皮枝叶像蛇皮一样,弯弯扭扭的摆开,燕燕和小燕做成头上戴的发饰套在头顶,数条绿色的柳皮从额头上垂下来搭在肩膀上。还不望从垄坎边摘来蒲公英花别在头上,耳朵上面也别一个。燕燕和小燕分别扮演青蛇和白蛇,手里拿着枝条,一前一后,手舞足蹈绕着麦场转圈圈,嘴里唱着电视剧里的插曲,“嗨呀嗨嗨嗨呦,嗨呀嗨嗨呦……渡我素贞出凡尘,嗨呀嗨嗨呦……”。彦龙不爱那些花花草草啰嗦的头饰,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学着大侠摆弄武艺,一会儿拍打地面,一会儿跳起来向场边的柳树奔去,嘴里哼哈嘿的叫喊着。站在麦场里,能清楚的看到对面邓家庄错落不齐的窑洞。傍晚时分,几家窑洞里冒出袅袅炊烟,不知谁家的骡子和驴没有按时添草料,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嘶叫声,“咴儿——咴儿”的叫个不停,像刚出生的婴儿,蹬着脚丫子,紧闭双眼干叫唤。
似乎每个年代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和特定的模式。有一段时间,扮演电视剧里的情景角色像一阵风吹过学校,所到之处,每个学生心里都驻扎着一个英雄的角色,女生懵懂的想象着自己就是英雄救起的美丽姑娘,既有白素贞集美貌与智慧于一体,身边也有展昭、白玉堂等武侠护驾。一到下午课上完,教室卫生刚打扫过,几个值日生头上沾染一层灰白的尘土,抬水的人还没有回来,教室完全在尘土弥漫中,几个挑头的学生挪开桌子凳子腾开一片空地,“包青天”坐在讲桌前,“公孙策”旁边立定,黑板擦“哐当”一声在桌按上一敲,一句“升堂”过后,下面的人齐刷刷拉长声音喊“威——武”附和,“王朝”和“马汉”,“张龙”和“赵虎”立于两侧,一场即兴的“铡美案”随即在尘土飞扬的教室里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