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神迹（四）
推着小丫头走出魔法实验室，罗杰找了一条厚毛毯，盖在佐伊身前，又将她所穿斗篷的兜帽扣上，两个人便出了房门——罗杰急需寒冷空气来给自己的情绪冰镇一下。
三里堡的人看到他们，热情地上来打招呼道：“佐伊啊，又在练习魔法啊？”这位显然听到了轰鸣声；或者说：“罗杰啊，你总算回来啦。”这位大概是听了太多克里兹曼夫妇对儿子的抱怨。
罗杰跟小丫头一一点头回应，脚下却不停留，慢慢走到村外。
寒冬时分，没有人愿意在外面闲逛。罗杰推着佐伊走着，周围很快便没有了人影。当然，这里也没有人来清理积雪。然而卡莉的轮椅明显经过气系魔法加持，罗杰推着它在雪地上行走，竟然没有费多少力气。看起来，三里堡被截留的税款这次消耗了不少……
慢慢冷静下来的罗杰，脑海中不断评估着佐伊的价值。
在魔法领域，量变是会产生质变的。
想当年，不可一世的依安纳高级法师们，一样纷纷倒在了人海战术之下。所以，看起来小丫头释放的火球质量不高，但是谁也顶不住其攻击的源源不断啊。
就算是一个中级法师，在失了先手的情况下，恐怕也得葬身在佐伊的火球连珠之下。毕竟，一旦被迫防御，绵绵不断的火球便会逼迫其继续防御。魔力恢复跟不上损耗的话，也只有化成灰烬的命。
而罗杰按照自己的魔力水平估计，别说挡住几百个这样的火球，就算十几个都勉强。而现在的佐伊，不过是每天习练魔法半个小时，只会一个火球术的雏儿……
罗杰那快熄灭的，培养佐伊当大腿的心，不禁又活泛了起来。
只是转念间，他又想到芙蕾雅那张让人心肝乱颤的脸，浑身打了个寒战，又把那个念头强压了下去——小丫头的身世仍旧是个未知数，他不想在一个麻烦还没解决的情况下，再去招惹另一个麻烦了……
罗杰还在考虑得失的时候，佐伊却另有所想。她见罗杰始终没有提起她的正牌哥哥，便忍不住主动问道：“我哥……”话一出口，却发现有些不妥，慌忙又改口道：“纳维……他还好么？”
佐伊的话将罗杰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出来。
看着扭过头来，一脸期待的小丫头，罗杰不由地一阵懊恼。这半年来，他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又怎么会去关心那个脑袋里边都是石头的固执家伙？
早知道佐伊厉害得这么惊世骇俗，他肯定会多给恩岚写几封信，问问纳维近况的……
将杂陈的五味压了压，罗杰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对佐伊说道：“他的近况，我没有刻意去打听。”说完这句话，罗杰并没有立即解释，而是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意味深长的面孔，看了小丫头一眼，将佐伊看得目光有些闪烁。
看到自己的暗示起了作用，罗杰心中有些暗暗得意。佐伊这一问让他有些猝不及防，但是还是顺利地拿回了话语权。
不过为了照顾佐伊的情绪，罗杰当然不为已甚，又向前走了几步，便继续说道：“不过你大可放心，他到帝都的时候，恩岚来信告诉我一切安好。这半年来，想必也没有出什么变故。毕竟，他是我推荐的人。不管是丢了命，还是缺胳膊少腿的，恩岚都会来信知会我一声。”
佐伊微微点点头，不再追问。经历了那么多的人情冷暖，她远比同龄的姑娘成熟，知道自己的位置，知道自己能够说些什么，能够得到什么。
更重要的是，佐伊知道她的地位不会因为魔法天赋而有本质变化，除非，她能够将天赋转换为实力……
这个突兀结束的话题，让二人之间有些冷场。而本就心绪繁杂的罗杰，深深叹了一口气，呵出的白气冲出口鼻，转眼间便在寒风中消散的无影无踪。触景生情的罗杰真希望自己的烦恼也能消散得这般不拖泥带水……
花了半个小时的工夫，推着佐伊的罗杰，终于在积雪中开辟出来一条路，沿着缓坡走到了一个矮丘的顶部。登顶的一瞬间，忽然山风呼啸，眼前豁然开朗，矮丘下一大片针叶林在寒风的驱动下，发出阵阵海涛般的声音。
寒风推着林涛，别有一番气势。
眼前这景，是罗杰十来岁的时候最喜欢看的。想当年，五六个半大小子经常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带着点吃喝便跑到这个矮丘上嬉闹。而他们后面总是跟着个拖着鼻涕的小女孩布兰琪，带着哭腔喊着“罗杰哥！等等我……”
只是，长大以后，罗杰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隔了多年，再一次看到这片林涛，景色虽然还是那么美，罗杰却觉得，自己没有了欣赏的心情。但是他身边的佐伊，却一时看得有些呆了。她没有想到，罗杰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把她推到丘上，竟然是为了这样一片景色。
在她过去的十几年生命中，这样的树林也许穿行了无数次，但是却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站在山丘上，用居高临下的、欣赏的心态去看待它们。
小丫头似乎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一个为三餐忧虑的小乞丐了，现在的她，已经拥有了些许俯视的资格……
佐伊的心情有些恍惚，罗杰却并不知道身边丫头在想些什么。他带她来这里，只是想再看一眼他曾经喜欢的事物，抹除一些心上可能存在的遗憾，然后交代小丫头一些事情。可是，眼前这景色，却丝毫没有触动他的心神。
或许，过去的就是过去了，在罗杰这样的人的心中，已经淡然的事情，就不会再泛起沉渣。
摇摇头，罗杰在心中笑了一下道“自己真是做不来多愁善感的姿态”。从情绪中脱出，他看了一眼正在出神的佐伊，轻声问道：“老家伙们有没有带你来过这里？”
听到罗杰的声音，佐伊微微侧了下身，但却并没转过头来，而是依旧望着眼前的林海，回答罗杰道：“没有。我的计划安排得很紧，难得有偷闲的时间。”
罗杰点点头。“老家伙的腿脚也没以前那么利索了，想必推轮椅上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恐怕，再想看这样的风景，你就需要自己努力了。如果兼修风系魔法的话，只要达到中级法师的水平，登上这个土丘也不会费多少力气。”
“嗯。”佐伊只是淡淡地答应了一声，并没有像罗杰期待的那样，像看到希望一样给自己暗暗鼓劲。
罗杰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带你来这个僻静的地方，是想跟你说，以后，我恐怕不会常回三里堡了。下一次回来，也许是三五年之后，也许是十几年之后。甚至，我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嗯？”敏感地听到了罗杰话里隐含的意思，佐伊的神色一下子慌张了起来。看着林涛的双眼猛地收回来，落在了罗杰的脸上。
看到佐伊的目光，罗杰的心中颇为欣慰。他早就知道佐伊是感恩的，但是报恩的情绪本身是带着功利味道的，罗杰并不满足于此。
而佐伊现在的目光中，透露出来的是关切之情，这已经超越了感恩的范畴，情感的成分已经很明显了。
罗杰暗暗庆幸，自己这一步终究没有走错。小丫头是个重感情的人，只要对她好，收获的，将比付出的要多很多。可是想到这里，罗杰的心中没有窃喜，反而泛起了一阵负罪感。尽管他知道，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没有做错什么，但是这种“利用纯情少女”的思绪却挥之不去……
“罗杰，发生了什么事？”佐伊不知道罗杰心中的一波三折，皱着小眉头，急急问道。
“确实发生了一些事，很麻烦的事。麻烦到，就算我的能力再强大一百倍，也无法解决的程度……”罗杰苦笑了一下，如此回应了小丫头的追问。
佐伊没有立即接话，看着罗杰的眼睛却透着倔强。
轻摇了下头，罗杰叹道：“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连我，都想彻底忘记这一切……对此，你我都无能为力。我只是想，我不在的时候，如果你能帮我照顾一下我的父母，我将感激不尽。”
“什么事，竟然会那么严重？”佐伊的眼神中有了惊慌，忽略了罗杰的后半段话。她毕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就算经历过再多磨难，生活的阅历也不足以支撑起她的冷静。
罗杰没有回答还不死心的佐伊，只是将目光从她的脸上挪开，继续自顾自地说着：“至于纳维，我会让恩岚定期送些消息过来的。不过，恐怕几年之内，恩岚是不会让你与他相见了。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当年你我之间的契约，更是为了你的安全。”
这些话，既是交代，也是敲打。罗杰不是个随便相信承诺的人。尽管他自信不会看错佐伊，手上有一些筹码同样是必要的。
佐伊的眼睛暗淡了一下，心中明显还有些不甘。纳维隐藏着她的过去，罗杰也不对她如实相告。虽然她知道，二者都不想让她卷入麻烦之中，但是心中的无力感仍旧挥之不去。
虽然摆脱了衣食无着的生活，仿佛向上迈出了一大步，但是与此同时，更大的麻烦还是会接踵而至。
生活，似乎从不想放过谁……
“嗯。”小丫头终于低下了头，只是嗯了一声，不再追问。但是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口中喃喃说道：“可是，如果我是一名高级法师，就能帮到你了吧？”
罗杰笑了，揉了揉佐伊的小脑袋。但是回想起佩克跟芙蕾雅碾压高级法师的战斗力，微笑又变成了苦笑。
“高级法师还不够，恐怕得成为一名魔导士，才能帮到我。”
佐伊只好点了一下头。她都不知道高级魔法师应该是个什么样子，魔导士这种级别的存在，更是连幻想一下都无法做到了。
“好了。”罗杰把手搭在小丫头的肩头，轻轻捏了几下，说道：“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只要处理得当，说不定还会因祸得福呢。我不过是为所有可能的结局都做好计划而已。对于你，不要想太多，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就好了。只是，我不在的期间，照顾一下我的爸妈。”
“可是……”佐伊把小手放在双腿上，神情有些沮丧地说道：“我这个样子，又怎么能照顾到爸妈呢？也许，最终，还是他们来照顾我吧……”
“那就让他们来照顾你。”罗杰笑笑：“你不需要做什么特别的事情。接受他们的关心，听他们的话；然后时不时地耍点小孩子脾气，跟他们吵吵架，过两天再跟他们和好如初。你只要表现得跟其它孩子没有什么区别，就是对他们最大的照顾。他们丢了个儿子，但是捡回来个女儿，想来也不会太失望吧。”
佐伊听了这话，明白了罗杰的意图，使劲点了点头。
能交代的都交代了，罗杰又看了一眼他曾经喜爱非常的林海，心情总算好了一些。只是，佐伊已经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情了，她的心中满是这两个“哥哥”的事情。
寒风凛冽，纵使衣衫再厚实，一动不动地站着，仍旧会觉得寒气会慢慢渗进来。登上土丘的时候，罗杰身上的微汗早已消去，现在身上正变得冰冷。
小丫头则暗暗裹紧了身上的毛毯。罗杰露出了自嘲的表情，随后凝聚起魔力，在二人身边激起一股暖流，将冬日的寒冷气息挡在外面。
“这个魔法，我可以学么？”佐伊问道。
“嗯……”这个简单的问题，反而让罗杰有些为难了。“这种小把戏，其实不用学的。到了对魔力掌控自如的时候，自然而然就会了。就好像你学会了跑步，不需要学习就能蹦蹦跳跳了……呃！”说到这里，罗杰意识到自己举了个非常不恰当的例子。
“我明白。”轮椅上的佐伊笑了一下，并没有在意。
“抱歉。”罗杰说道：“想回去了么？”
“再看一会儿吧。”
于是，两个人便在土丘上又待了好一会儿，彼此都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丘下汹涌起伏的林涛，听着呼啸入耳的风声。一个心有所想，一个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