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散场（二）
驿马抵达埃姆镇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活动了一下酸胀的腿脚，罗杰拎着一个背囊，向自己的小楼走去。他准备把贵重的东西收拾一下，搬进杰尔曼的学徒宿舍。
对罗杰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杰尔曼更安全的藏身之所了。
在教廷眼中，罗杰不过是个粘在玻璃上的污点；但是在杰尔曼眼中，魔法学徒们却意味着脸面。教廷不会为了那个微不足道的污点去触动杰尔曼理事会的神经的。
罗杰仍旧记得，宿舍里边还有他的一个床位。虽然只在入学后的第一个月住过，理论上，学院还会为他保留着这个床位，毕竟学费已经交过了。只是，说不定它现在已经成了其他学徒堆放杂物的地方了……
然而罗杰还是低估了教廷的效率。当他绕过被烧掉大半的树林，看见自己那栋焦黑的小楼的时候，一个穿着纯白祭司袍的身影正从一辆看起来很结实厚重的马车上跳下来，背着双手，走向小楼正门。
罗杰的眼角抖了抖，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转过身来，以尽量显得不那么突兀的方式，就要顺着来路往回走。
然而，就在罗杰转开眼神的一瞬间，仿佛有着感应似的，那个白袍祭司竟也转过头来，向罗杰所在的方向看去。
一只手掌，从罗杰背后，轻轻拍上了他的肩头。罗杰的左手松开，背囊的带子从手中滑落，随即闪电的爆鸣声响起，一记麻痹闪电顺势向身后袭去……
感觉左手结结实实按在了对方身体上，罗杰心中一喜，右手上闪耀着电弧，猛地转身，拳风向来者双眼刮去。
在罗杰身后的，是一个穿着灰色短衫的中年男人，跟罗杰差不多高度，但是长得却颇为雄壮。罗杰的麻痹电火按在他的小腹上，虽然让他身体一僵，但是随即，他身上便激发起来一片淡淡的光晕，抵消掉了电火大部分威力。
罗杰的右拳递到他眼前的时候，他的眼神中显出一丝带着点无奈的莫名情绪，然后轻轻偏了一下脑袋——麻痹电火的余威虽然还在，但是对于一个高阶剑士来说，躲过法师的拳头仍旧算不得什么麻烦事儿。
然后他的命根子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罗杰一脚。
一招得手的罗杰没有丝毫犹豫，朝着杰尔曼的方向撒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给自己加持疾行术。
中年男人捂着下半身，龇牙咧嘴了一会儿，在原地跳了几下便恢复了过来，只是脸上有些尴尬，因为一阵恣意的大笑声从那个穿白袍的祭司口中传了过来。
“哇哈哈哈哈！六叔中招了吧！就跟你说过这个罗杰·克里兹曼有点儿门道，哈哈哈哈！”白袍祭司走了过来，眉眼渐渐清晰，看起来不过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但夸张的笑脸怎么看都透着满怀的“可恶”……
被祭司称作“六叔”的中年人憨厚地笑了笑，抓了抓光头，然后向罗杰“一骑绝尘”的方向指了指，问道：“抓回来？”
“好啊。”年轻祭司点了点头，语气轻松地说道。好像加持了疾行术正在狂奔的罗杰是被他拴在绳子上一样，丝毫没有逃出去的可能。
中年人身形一闪，便似乎在原地消失了一般，转眼间便到了数十米以外。他的身形闪了数次，便到了罗杰身后。
听到背后风声的罗杰还想反抗一下，然而还没有来得及出手，脖颈上传来一股力道，那股力道绵延不绝，转眼间便透体而入，将他浑身源力冲击得七零八落，以致于他连力气都丝毫提不起来。
罗杰两脚发软，正要一头向前栽去，便感觉到衣领被来人薅住，自己便像只小鸡似的被提了起来。
“不要跑了。你跑不过我的。”中年人语气温和地在罗杰耳边说道，好像是个关爱晚辈的慈祥长者一般。
罗杰白了他一眼，想说点什么，可是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中年人的斗气源源不断从脖颈处传来，罗杰体内能够调用的丝丝力气与魔力总是转眼间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以致于他没有丝毫反抗的可能性。
明白了实力的差距，罗杰便明智地不再去想怎么逃跑，转而去考虑，该说点什么才能保住小命……
中年人笑了笑，拎着手中的猎物，似缓实疾地向罗杰小楼方向奔去……
看到被拎过来的罗杰，白袍祭司一脸得意，翘起来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上了，以至于本来眉清目秀的一张脸上，写满了张狂，让人看着浑身不舒服。
罗杰瞥了他一眼，心里正想着“哪里跑来的疯子”，然后就被中年人给扔在了地上。脖颈处的斗气一散去，魔力与力气便开始回涌，不过罗杰并没有继续逃跑的打算，只是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服，皱着眉头看着眼前那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祭司。
“怎么看都是个衣冠禽兽！”罗杰在心中给那个年轻祭司定了位。
白袍祭司不知道罗杰心里边想什么，他正得意着呢。先前主教正在安排人手调查马格斯的时候，他听到了“罗杰·克里兹曼”这个名字，顿时心里头便有了一点小激动，立即把这个鸡毛蒜皮般的小任务抢在了手里。
因为，他对这个叫“罗杰”的家伙很感兴趣，感兴趣到想狠狠揍他一顿那种地步。
不过，作为埃姆镇主教的孙子，以及跟恩岚·萨维德拉打过不少交道的公子哥，他对这个叫罗杰的法师还是相当了解的，所以他知道，单论战斗力，他的神术未必能比得上这个专为战斗而培养出来的法师。
不过巧的是，身为高级剑士的六叔回埃姆镇休假，祭司便把他抓了壮丁……
“哎吆吆，跑什么跑啊？”祭司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伸出右手，摸了摸罗杰的脑袋，一脸的不正经。
“我操，都是男人，能不能别这么恶心？”罗杰无力地挥了挥手，把祭司的右臂打了下去。
“呀，还敢反抗？六叔，揍他？”祭司摆出一份诧异的脸孔，语气夸张地叫道。
中年男人又抓了抓光头，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样子来。武者都是有尊严的，让他对着一个晚辈出手，他已经有些尴尬了，又怎么会继续恃强凌弱？要不是眼前这个白袍祭司是他很喜欢的一个晚辈，他才不会自降身份，来淌这趟浑水……
“哎，六叔不想揍，那就不揍了。”祭司的脸色瞬间变成意兴阑珊的样子，然而并没有持续几秒钟，转而像发现了什么大秘密似的，立刻又兴致高昂起来。“哎，你小子一见我们就跑，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快快，都告诉我！”
罗杰瞅了瞅眼前这个抽风的家伙，心里边拿不定他的真实意图，想了一下，试探着回了一句：“没有什么秘密。你看我像有秘密的人么？”
“不不不不不不不！你肯定有。我越看你越像有秘密的人。”年轻祭司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不过我也明白，见不得人的秘密嘛，当然不能随便说出来！就算不上刑，总也得把你打个头破血流的才能说吧。否则又怎么能是秘密呢？”
“我擦……”罗杰看着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半天摸不着头脑。
“我说我真……”罗杰准备再努力一把。
“嘘！”祭司打断罗杰，一边撸袖子一边说：“千万不要现在说出来。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轻易屈服呢？至少得让我把你揍个半死才可以说嘛！”说着，把脑袋转向壮年汉子道：“六叔，你真不揍他？揍人很好玩的，尤其是合理合法地揍人，不用担心城防营和镇警厅找麻烦。”
六叔捂着嘴，把脸转向一边，不愿意搭理祭司。
“嘿嘿，那就便宜我啦！”白袍撸好了袖子，冲上来，左手揪住了罗杰的领子。
“等等！”罗杰有点慌，可是他还没有恢复力气，只能嘴上喊了一句。
“嘘！”白袍嘘了声，右臂弯曲，一肘向罗杰的脑袋击了过来。罗杰想缩头，可是领子还在对方手里，无奈之下只能调用起体内刚刚恢复不多的魔力，在双臂上凝出来一个摇摇欲坠的电盾，挡在了脸前。
“啪”的一声响，电盾应声而破。白袍也不是傻子，这一次肘击，自然也附带了圣力，跟罗杰一记对拼，因为罗杰的体力跟魔力尚未恢复的原因，白袍自然是大占上风。
罗杰踉跄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操，你小子卑鄙！有本事等我恢复了，我们两个单挑！”罗杰自知此时不是对手，干脆坐在地上不起来了，伸手指着对方的脸，拿话语挤兑他。
“你是个傻子？或者你以为我是个傻子？”白袍揉了揉有些发麻的右臂，眼神睥睨着地上坐着的法师，撇嘴道：“揍人当然趁着能揍得过的时候了。”
说完话，祭祀又一脚踹了过来。
“我操，你有病！”罗杰连滚带爬，躲过了这一脚。而在躲闪间，还急切地向对方喊着：“我是牧师。你身为祭司殴打神职者，按教规是要开革出教的！”
这句话起了一些作用，白袍明显还没有丧失理智，他停住了挥出来的拳头，面色不愉地盯着罗杰，好一会儿，阴阴说道：“有证据么？”那语调似乎在说：你要是没证据，那我肯定打得连你妈都认不出来你。
“呸！”罗杰吐了一口吐沫，感觉嘴里溅的泥土少了些，说了声“等着”，从背囊里边找出了马格斯推荐他为牧师的手札。
白袍祭司皱着眉，一把从罗杰手中抢过手札，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神术者留下的印记是很难作假的，他实在没办法从这份手札上找出什么漏洞。
“备案了么？”白袍试探着问。
罗杰猜到他打的什么主意，语气轻蔑地说道：“你以为不备案我就不是牧师了？小子，你这个祭司是花钱买来的吧？连教规都不清楚？我体内的神术者烙印已经在众神面前证明我的身份了。备不备案都不会有任何争议！”
白袍往剑士那边看了一眼，中年人嘬着牙花，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他在教廷的圣骑士团供职，对教规当然颇为了解。
“真他妈晦气！”白袍恨恨地哼了一声，伸手将手札递了回去。罗杰脸上有些得意，刚准备接下来，白袍却忽然手一缩，又将手札给收了回去。
“等等，我突然想到个好办法。”白袍的脸色瞬间阴转晴，面露喜色地看着罗杰道。
“你又有什么幺蛾子？”罗杰被他看得有些发慌。
“你说，我把这份手札烧了怎么样？这样，它就不存在了，那我当然不可能见到一个不存在的东西，也就不知道你的牧师身份了。既然不知道你是牧师，那打你也不算触犯教规，毕竟不知者不罪，对不对？”
“呃……”罗杰愣了一下，似乎确实是这样……
“哈！”白袍立刻神采飞扬了，嘴角又咧道了耳朵根。“哈哈哈哈，罗杰啊罗杰，你这顿揍是跑不了啦！哈哈哈哈……呃，等等……”
白袍抓了抓脑袋，极其嚣张的大笑戛然而止，看着罗杰又道：“忘记了，我身上没带引火之物。你是法师，要不帮个忙，放个火球术烧了它？”
“……”罗杰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沉默了一瞬，然后心底的邪火就压制不住地蹭蹭往上冒……
“我操你个精神病！”由于实在受不了眼前这个脑袋缺根弦的家伙，罗杰跳起脚来，拳风带着电火，向祭司脑袋上轰了过去……
一个神术者和一个法师的肉搏战，实在引不起那个中年剑士的兴趣。只是罗杰的体力和魔力渐渐恢复，原本大占上风的祭司便慢慢被扳回了局势。他皱皱眉头，有些无奈地闪进战圈，把两个鼻青脸肿的家伙给分了开来。
白袍伤得不重，所以罗杰就有些气急败坏了……
“婊子养的，你不是爷们！”中年剑士插手以后，罗杰自然不敢再嚣张。但是他也看出来了，剑士只是想保护祭司不受严重的伤，所以虽然停了手，嘴上一点都没留情。
“哈哈哈哈哈！”祭司大笑道：“老子早就想亲手揍你小子一顿了。今天终于得偿所愿！哈哈哈哈！”
白袍在一边笑得嚣张，剑士便更加尴尬了，他抓了抓光头，颇为犹豫地取出来纸币，蹲在了罗杰的对面。
“这位小友……”剑士郁闷地开口道：“我们只想问你几个问题。之前的事情……呃，都是意外……”
“意……外……！”罗杰咬牙切齿地重复着剑士的最后一个词，似乎想咬人一样。要不是知道打不过，他肯定一巴掌拍在对面壮汉的光头上了……
不过罗杰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尽管表现得怒不可遏，其实他心里边还是很虚。
当然，这个不能直白的表现出来，于是罗杰适当地表示了一下不满，才做出一副愿意妥协的样子。
罗杰的表现让剑士很满意。会给人台阶下的年轻人不多了。他身后的那个穿着白袍的家伙，哪里都好，就是太过张狂，很多时候连长辈都不尊重……
剑士的问题都是关于马格斯的，也很简单，无非是想确认下罗杰跟那位三区主祭的关系，以及马格斯平日里是否有异常举动，简单的怎么看都像是例行公事的敷衍。
罗杰放下心来，看来这二者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在《罪人册》上这件事。毕竟，那本册子上有成千上万个名字，谁会无聊到都记下来？
问过问题，罗杰拍了拍身上的积雪与尘土，捡起背囊跟那封幸免于难的手札，骂骂咧咧地一瘸一拐回了小楼。
剑士盯着罗杰背影看了一会儿，走过去将白袍拉了起来。
“少爷，这次玩得有点过了啊。”剑士看着白袍乌黑的眼圈、流着血的额头、被电火烧焦的头发，略略表示了不满。
“是啊，六叔，我知道。”白袍点点头，收起了脸上的玩世不恭，有些意犹未尽地叹道：“最近压力大了些，总得找个地方发泄一下。”停了停，又继续说道：“不过我真的想亲自揍那个家伙一顿。可惜，我不是对手。”
剑士没有问他为什么那么想揍罗杰一顿，对一名年过四十的高级武士来说，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年轻人胡闹的小把戏。
“少爷，你是家中唯一能够感受到本源之海的人。或许，家族的兴衰便落在你的身上。以后不要这般胡闹了。”
白袍似乎很不愿意听剑士说教，不耐烦地摆手道：“知道了六叔。从十三岁的时候开始，家里边就花大力气培养我。今年年初我又感应到了本源之海，家里更把我当成宝贝一样供养着。可是，时不时的，你们总得让我喘口气吧！”
“是，少爷。”剑士不愿意继续争辩。他知道自家少爷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意思带到了便足够了，没必要非逼着未来家主承认错误。
“走了！”拍拍袍子上的脚印，白袍向马车踱了过去。走了两步，忽然转过头去，对剑士说道：“以后，我说不定还是打不过他。下回让你揍他，六叔，你就勉为其难地帮我揍他一顿吧。”
剑士嘴角抽搐了一下，无奈地点了点头，然后岔开话题道：“不过，我觉得，这个罗杰·克里兹曼确实藏了什么东西。”
“那是教廷的事儿，与我们何干？”白袍摆摆手，似乎根本没把他的祭司身份当盘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