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散场（三）
白袍祭司走掉了，罗杰却仍旧满脑袋迷糊。
对于跟他打了一架的那个祭司，虽然不能说毫无印象，但是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怎么结的仇。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家伙应该跟恩岚有些交集，罗杰觉得，自已可能见过他，但不太可能招惹他，毕竟招惹这种富家子弟没什么好处。
“那家伙似乎姓‘布鲁克’？”罗杰揉着肿起来的腮帮子，费劲地想着。
不过虽然莫名其妙地被揍了一顿，罗杰的心情却并不十分糟糕。因为看起来，教廷确实没把他的事儿当成什么大事儿，这让他安心不少。
用屋中的存水将沾满泥泞的脸洗了出来，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罗杰想了想，决定不管有事没事儿，还是先把杰尔曼的宿舍收拾出来比较好。毕竟也算是一条后路。
换衣服的时候，他不小心触动了伤口，罗杰这才想起来，他已经会一些神术了。
费力地释放了一个治疗术，胳膊上的擦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起来，效果让罗杰颇为满意。然而治疗这个小小的擦伤便让他有些心力不济，实在没有办法再用神术了。
“不过日子还长着呢，治疗能力总会进步的。”罗杰一边满意地想着，一边提着刚刚收拾好的包裹下了楼，然后他便看见了坐在一楼餐桌旁的黑衣老者……
上次见他的时候，他在罗杰身上用了不少刑具……
黑衣老者的突兀出现，将罗杰给吓了一跳，然而也仅仅如此了。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对方的敌手，所以连防备的心思都没有生出来，便简单地扔下包裹，坐在了老者的对面。
“抱歉啊。刚回来，我这里连点喝的东西都没有。”罗杰将双手摊开在桌子上，表现出自己的无害，然后在脸上挂着点歉意，丝毫没有提自己要出门的事情。
老者正襟危坐，上上下下打量着罗杰。
而罗杰也在打量着他。
老者丢了左臂，甚至连左半边肩膀都丢了一部分，塌下的肩部，空荡荡的衣袖，让一身黑色的他看起来分外萧瑟。
老人的脸色有些苍白，灰白色的头发不再像以前那样梳得一丝不苟，有那么几缕仿佛有些疲倦般的，从耳畔垂下来，让他显得跟普通人更贴近了一些。那么严重的伤势，即便是芙蕾雅的神术再高明，损失的精气神也不是那么容易补充的，恐怕现在的老者，能有他全盛时期一半的实力便很不错了。
在心中暗暗评估了一会儿老者的战斗力，罗杰忽然有点儿想笑，因为眼前的这个叫做希罗多德的老东西，就是再丢一只胳膊，以他这水准，估计也不是对手。
“也许他四肢全断了，我会比较有希望……”罗杰不无恶意地想着。
罗杰说了那句客套话，便不再言语了，希罗多德也一时没有开口。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老者才从随身的背囊里边拿出来一厚一薄的两本书，将它们放在桌上，向罗杰那边推了过去。
罗杰有些诧异，接过来看了一眼。第一本他很熟悉，是精灵语写成的《元素体质，西索恩的诅咒？艾露娜的赐福！》。他那本早在佩克跟芙蕾雅交手的时候便被毁掉了。
希罗多德带来了这本书，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罗杰想着……
将《元素体质》放在了一边，罗杰看到了第二本书，灰黑色的封面上写着几个鲜红的大字——罪人册。
“呃，这是……”故作镇定的罗杰有些装不下去了。各种烦心事儿堆积在心头，名字列入《罪人册》这件事让他最为无奈。看到希罗多德给了他这本书，他自然而然地猜道，自己求芙蕾雅的事情，似乎有了结果？
那女人不是说她不是教廷的人么？
希罗多德没有让罗杰猜多久，语气平淡地说道：“你的名字，从未在此册上出现。”
“什……什么？”罗杰不太确信自己听清楚了。不过希罗多德没有回答。
罗杰想了想，翻开了那本罪人册。第一页是目录，目录的第一行上写着个名字，那是南方教宗。自从失了教皇的象征——权杖和圣冠，南方光明教的大头目便不好意思以教皇自称，而改称教宗了。不过即便如此，北方教廷还是把他当成篡位者列在了罪人册的首位。
罗杰不关心天底下最大的罪人是谁，他呼吸有些急促，直接向第五级寻去。
第五级的记录很简单，包含着姓名、籍贯以及出生年月日，甚至连“罪行”都没有描述。该级别内的几千个名字是按照姓氏排序的，罗杰并没有在其中找到“克里兹曼”这个姓氏。
他的心跳加快起来，理智似乎很愿意相信这个结果，但却又不怎么敢相信。
于是他又按照“罗杰”这个名字的序列找了一遍，仍旧没有他。最后，他又在名单末尾找了一遍，又看了看这本书的刊印日期。
他确实并不在罪人册之中。
确认了这一点，罗杰的脸猛地一阵抽搐，带动了伤口，一阵钻心的疼，不过他并没有太在意这些，因为他的心里正在翻江倒海，一时间五味杂陈……
老者看出罗杰的心态不稳，早早地便住了口，等待着他心情的平复。
那一夜之后，芙蕾雅命人将罗杰的过往查了个通透，很多事情，都是这个老者经手的，他很清楚这个消息对罗杰的触动有多大。
罗杰弯下了腰，放在大腿上的双手握成拳头，青筋爆出，又缓缓松开，然后再次握成拳头，如此反复多次。
关节的轻微爆响，在安静的小楼里边清晰可闻……
良久，罗杰紧咬的牙关放松了下来，脸颊上抽搐的肌肉也变得舒缓，甚至还能拼凑出一个微笑来。只是，这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堆砌在被揍变形的脸上，让人看着，实在是舒服不起来……
“多谢。”罗杰的声音听起来挺平静的。
老者点点头，眼神之中有了一丝欣赏。
“还不知道您的尊姓大名呢。”平静下来的罗杰重新开启了一个话题。
老者眼睛眯了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您老这次来，不会只是为了给我带两本书吧。”罗杰没有在意老者的回避，继续问着。
这一次，老者没有保持沉默，而是用阴沉的嗓音问道：“马格斯，他去了么？”
“不知道您说的‘去了’指的是什么。”罗杰语调平静地说道：“若说他死了，未必见得。但说他还活着，也不确切。毕竟，离开了身体的本源，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
从罗杰口中确认了马格斯的去向，希罗多德点点头，在背囊中取出来一只吊坠。吊坠通体洁白，仿佛暖玉制成，雕刻成一个体态优美的裸女形状，裸女身后，四只洁白的羽翼轻轻扇动。这分明是半年前马格斯送给罗杰的防身圣器……
“我家主人，与马格斯有些渊源。”老者说着，将吊坠向罗杰这边推了过来。
“这……”罗杰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即伸手去接。
希罗多德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马格斯说，这只吊坠，是他半生的心血，断没有可能再重现。”罗杰诧异地问。
“确实如此。”老者回答道：“不过，这本就是那一枚‘凝云’。”
罗杰想了一下，“嗯”地答应了一声，伸手握住了那枚吊坠。
女子身后的四片羽翼轻轻荡起，将罗杰右手视若无物般地穿过，一如既往。然而其数次扇动之后，她似乎感应到了罗杰体内的某种响应，忽然收拢成一团乳白色的光芒，顺着罗杰的手臂“倏”得一下，没入了他的胸腹。
罗杰被吓了一跳，连忙调动起周身的本源之力，却发现那团光芒与马格斯留下的烙印相互融合，在他体内熠熠生辉，仿佛一枚小太阳般。
神术者烙印闪烁了一阵，然后才慢慢归于沉寂。
“你果然得了他的传承。”希罗多德阴森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意。
“这是？”罗杰摊开右手，看着圣力丧失殆尽的吊坠。女子雕像依旧那么精致，但是却像失去了生趣，显得有些呆板。
“对习练神术或有帮助，算是……他最后的馈赠吧。你日后可以慢慢感悟。”老者解释了一下，稍微停了停，继续说道：“既然如此，依主人交代，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但凡我知晓的，必会为你解答。”
“嗯？”罗杰还没有从自己有些迷糊的情绪里边缓过来。
“仔细想好了。莫可轻率。时间我们有，机会却不多。”顿了一下，希罗多德强调道。难得的，那个阴着脸的老家伙会为罗杰解释什么。
“一个问题？”罗杰喃喃道，似乎在消化老者言语中的信息量：“只有一个问题？”
希罗多德没有再说什么。他很确定罗杰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的脾气从来都不是很好，不愿意重复自己的话。
“那我得想想……”罗杰说道，然后真得就靠在桌子边上，用右手支撑起脑袋，想了起来……
罗杰有些迷茫。
半年前，他还只是一个小流氓，心情好了欺负欺负人，心情不好了也去欺负欺负人，整个人的价值似乎只存在于别人或厌恶或恐惧的眼神之中。然后突然有一天，他决定为自己那朦胧的爱情做点什么事。于是那些平时看都不会看他一眼的人，对他也产生了点兴趣……
于是他差点被冰魔女弄死；差点被圣堂武士弄死；差点被佩克·杜兰德弄死；差点被芙蕾雅弄死；甚至还差点被一个所谓的“游侠”弄死……
数次差点被弄死的经历，让罗杰压力很大，让他对自己的生活有了紧迫感，然后这些差点弄死他的人走的走，散的散，他忽然发现，似乎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人打算弄死自己了……
庆幸的同时，罗杰也感觉有些悲哀……
眼下这个断了只胳膊的老头子也是一样。他悄无声息地来了，带着一点怜悯，带着一点不屑，为他主人的一缕断了附着点的情愫收个尾，然后他也准备走了。
“允许问一个问题，你最好把握这个机会”，啧啧！
“以后的日子，会很无聊吧……”罗杰不由自主地这样想着：“看来又要回到看心情欺负人的年月了。”
抬起眼睛，罗杰仔细地打量起面前的希罗多德，把老头子盯得眉头直皱。不过他也只是皱皱眉头而已，因为他并不知道罗杰在打算怎么能把他的另一只胳膊也撕下来。
“我想好我的问题了。”罗杰的神态终于恢复了平静。这与他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波澜，面上努力做出的平静有着明显的区别，阅历丰富的希罗多德自然能看出来这种区别。
他真的有些欣赏这个年轻人了。
临行之时，芙蕾雅交代他“断了罗杰这根线，但却不要搞得无法收场，或许以后还会有交集”，他还觉得自己的主人有些小题大做。
在希罗多德的想法里边，像罗杰这样的小人物，随手弄死一个，还能找到成千上万个替补，但是现在看起来，这个年轻人的心态确实足够沉稳，沉稳得能够担起来一些事物，沉稳到，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到替代品……
希罗多德点点头，看着罗杰的目光郑重了一些，心里边难免动了动，猜想罗杰会问自己什么。
他想知道马格斯的过去？还是想知道佩克的真实身份？还是想知道萝莎琳德的去向？还是想知道“凝云”以及神术的秘密？他有很多想问的吧，却只能问一个问题，总会有些为难吧？
“我想问问……”罗杰嘴角翘起一个弧度，脸上的笑容变得油滑起来。
“我想问问，你家主人芳龄几何，可否婚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