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止水（一）
希罗多德走了，他并没有大发雷霆，然后一剑削下罗杰的脑袋。老头子只是嘴角抽了抽，又摇了摇头，站起来，说了一声“好自为之吧”，便悄无声息地走掉了。
罗杰看了看地上的包裹，感觉一切都索然无味。
……
罗杰睡醒的时候，天还黑着，他是被饿醒的。
希罗多德离开之后，罗杰一脸生无可恋地盯了一会儿包裹，感觉疲惫充满了全身。所以他扔了几块木柴进壁炉，然后裹着一条被子把自己扔在床上，睡得跟死猪一样。
一觉醒来，看了看天色，又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推断出大概还有一个小时才能天亮，罗杰掀开被子，吧嗒着嘴，摇了摇迷糊的脑袋，从床上爬了起来，然后狠狠地打了两个喷嚏。
壁炉的火早就灭了。
重新添了柴，啃了两口随身带着的干粮，罗杰感觉自己仿佛在嚼木屑。想用魔力凝出饮水，但是脑袋中一阵嗡嗡响，看起来那个高阶武士的斗气还有残留。
他出门看了一眼冻得扔个火球都不一定炸得开的水井，叹了口气，铲了一些相对干净一点的积雪回来……
看着在锅里边快速消融的雪块，纠结了一会儿是再眯一会儿还是先去趟厕所的罗杰，最终还是没有动弹。他就直直地看着锅里边的东西化成水，凝成气，然后沸腾起来，将雪水中夹杂的泥沙带起来，肆意地翻滚着……
……
日上三竿的时候，罗杰收拾了一下心情，走出了小楼。他看了看万里无云的天空，裹紧冬装，向镇西踱去。
镇西有一个贫民窟。
再繁华的城市之中，都会有一些生活窘迫的人。他们或者懒惰、或者弱小、或者单纯的运气不好，遇上了不可抗争的劫难，以至于沦落到了人类社会的最底层。人们厌恶的眼神，慢慢将他们排挤出繁华世界，久而久之，这些人便会聚在一起，选择一块被遗弃的地方，挣扎着延续自己的生命。一代又一代，成为时代暗面的一部分。
随后，繁华排斥了他们，他们也敌视起繁华。尽管是每一个城市之中相互依存的两部分，彼此间却总是相处得不那么融洽……
罗杰并未身着华服。在贫民窟，贫穷是原罪，富贵则是天理不容，罗杰明白这一点。
但是罗杰的冬装上也没有补丁，并且足够的保暖，所以，投向他的目光还是饱含着恶意。
罗杰的罪，虽然没有到天理不容的地步，却也足够让有些人在认真考虑，是否要出手替众神行使一下裁判权。
于是罗杰将右手露出袖管，让电火肆无忌惮地爆鸣起来，将他周身的罪恶荡涤得一干二净。
莫尔窝在一间木棚外面，斜斜地躺在一把烂了半边的躺椅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看着那个熟悉的瘦高个一路火花带闪电地从路口走过来。
收拢魔力，罗杰盯着瘦了一圈，面有菜色的莫尔，皱皱眉头说道：“看你这脸色，这段时间混得不咋样啊。”
莫尔裹了裹身上的破棉袍，不怎么想动弹，只是斜了罗杰一眼，反唇相讥道：“你娃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
罗杰摸了摸下巴。他没有照镜子的习惯，所以不知道哪里有异常。不想继续纠缠在这个话题上，罗杰踢了踢莫尔的躺椅，直奔主题道：“有生意接不接？”
“废话，当然接了。”莫尔回答得很痛快，可是看表情实在没有生意上门的喜悦感，而且他的屁股仍旧牢牢地长在躺椅上，仿佛罗杰必须把生意端到他嘴边，他才勉为其难的吃一口似的。
“啧，脾气见长啊？”罗杰被气得有些想笑。
“脾气？饿得没脾气了……”莫尔翻了下白眼，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扭了扭身子，才对罗杰说道：“有吃的没？饿了一段时间了。”
“饿？”本来有些气恼的罗杰变地诧异起来。虽然莫尔经常穷困潦倒，但是从来没有混得吃不上饭。这小半年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昨天晚上没怎么吃，今天早上没有吃。换你你也饿啊……”莫尔苦着脸说道。
罗杰挠挠头：“我带钱来了，没带吃的……”
“百无一用的败家子儿……”莫尔嘟囔了一声，费劲地从躺椅上爬起来，钻进自己的窝棚。不一会儿，他叼着小半个黑糊糊、硬邦邦的糙饼出来了。
“走了走了，找个能说话的地儿去。”嘴里边塞满了东西的莫尔口齿不清地说着。
……
莫尔对罗杰有怨气，是相当有理由的。追根究底，他这几个月混得这么惨，跟罗杰有着莫大的关系。
作为一个能文能武的金牌打手，罗杰跟恩岚混得风生水起，给自己打下了不小的知名度。所谓树大招风，想延续并超越恩岚的安德烈一来埃姆镇，便准备把他给收归麾下，结果发现，来软的罗杰根本不吃，长着一张方砖脸的巴歇尔准备来硬的，结果还没出手便被轰成一地的碎渣渣。
于是罗杰跟安德烈之间的关系，再没有进一步的可能性了。
罗杰可以装清高拒绝安德烈的邀请，像莫尔这样的小混混，却恨不得赶紧抱上肯特少爷的金大腿。
可惜的是，安德烈压根没看上莫尔这种靠出卖消息混日子的小流氓。起先对莫尔的态度还温和，安德烈表示，只要罗杰能加入他的圈子，不介意那家伙带几个吃闲饭的。可是罗杰拒绝得太彻底，莫尔也就彻底失去了跟安德烈搭上关系的可能性了。
埃姆镇的流氓圈子被安德烈整合了一遍，能骗的能打的能偷的各有各的分工，没两个月，之前松散的埃姆镇黑暗面便一片朝气蓬勃。有了真金白银的赚头儿，小流氓们对工作的热情简直比对嫖妓都高……
像莫尔这样主要靠卖消息混饭吃的家伙，瞬间没了生活来源。
如果莫尔只想让自己活下来，找个不怎么热闹的地方偷偷摸摸也不至于混得这么惨。可是他身边还有一些跟他吃饭的孤儿。只有出的没有进的，眼看着冬日还长，莫尔只好省吃俭用，只要饿不死就扛着。
熬过了冬天，来往的商人多起来，总会给莫尔一些生存空间的。
莫尔不是没想过找罗杰帮忙，可是觉得脸上不光彩。看着余粮似乎熬过冬天没什么问题，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有时候脑袋晕晕地看着天，他总会不由自主地便恨起来“不识抬举”的罗杰了。
一路拉风走过来的罗杰，正撞在他的这种情绪之中……
“慢点吃……”罗杰看着莫尔狼吞虎咽的样子，慢条斯理地劝说着。明知道劝了没用，但是偏偏要劝，而且还阴阳怪气地劝，罗杰绝对是故意的。
莫尔懒得搭理他，继续跟桌子上的吃食较劲。
酒足饭饱，莫尔从身上摸出来一个看不出原色的铁盒子，开始把桌上的剩菜往里边装。一直细嚼慢咽的罗杰还没吃完一半，就只剩下眼前一碗蛋羹了……
莫尔一脸不舍地看了看罗杰死死抱着的碗，最后还是没好意思动手抢。
“我操，至于么？我是跟你谈生意来的！就差这顿饭？”罗杰很尴尬。
莫尔哼道：“你又不是恩岚。”言下之意，对罗杰的财力根本没指望。
罗杰只好低下头，拿着勺子对付着剩下的那点没什么滋味的东西……
“说说，什么生意？”不等罗杰吃完，莫尔斜靠着椅背，一边剔牙一边问。
罗杰把勺子从嘴里边拿出来，左右看了看。俩人在一个隔开的雅间，就算有人偷听罗杰也看不到。
“想找人帮忙从镇警厅的档案库里抄些东西出来。”罗杰小声说着。
“咦？”莫尔有些诧异。找他从镇警厅弄消息的多了，可是要的都是即时消息，谁会去翻档案库里那些放得快发霉的玩意？
“你想要什么？”莫尔问。
“二十年前，教廷那边叛出了魔女阿蒂丽斯，死了不少人。凡是跟这件事相关的，我都想知道，不过，最重要的，是其中跟马格斯·古滕贝格相关的记录。”罗杰说道。
“你的教父？”莫尔对罗杰还是有些了解的。
罗杰点点头，说道：“我教父前几天去见光明神了。他走之前我才知道，老头子曾经做过三区主祭。我对他以前的日子很好奇，看看能不能挖出来点什么有意思的。”罗杰含糊地解释了一下。
“啧啧。”莫尔砸吧砸吧嘴。他听说过罗杰跟他教父之间的关系不怎么样，所以也没有假装同情地安慰，就事论事地说道：“可他妈的我在那边没人啊。你是知道的，跟我能扯上关系的，一个是扫厕所的，屁都不认识；另外一个是专门抓人的，倒是能认几个字，可是要让他看档案，那是两眼一码黑啊。”
“知道知道！”罗杰不耐烦地摆摆手说道：“不就是跟你一起长大的那两个货么？你能不能把眼光放远点，他俩干不了，让他俩找别人干啊。我问你，你知道谁看守档案库么？”
“我知道个屁……我识字也不多。”莫尔两手一摊，表示无可奈何。
“怪不得吃不上饭，卖消息是你的职业。职业，懂么？一点都不敬业的家伙。”罗杰把勺子摔在了莫尔的脸上。碗里的蛋羹淡而无味，他肚子里有了垫底的，就吃不下去了。
“没饿过肚子的公子哥……那你说怎么办？”莫尔嘟囔了一句，把勺子扔回桌上。不过眼睛并没在罗杰的半碗蛋羹上徘徊。
“打听啊！”罗杰恨铁不成钢：“你那俩人，给我打听去。我知道你们仨养着一帮孩子，告诉我，把那帮小东西养到开春要多少钱？我出了，你们仨这个冬天甭捞其他外快了，就把这事儿给我干好喽。”
“屌，装什么大爷？”莫尔对罗杰的做派表示不屑，但是赶紧补了一句：“冻不死饿不着的话，得有两三个金币的样子吧。”
罗杰从钱袋里边摸出来三只金灿灿，摆在了桌子上。莫尔眉头皱了一下，没有去接，而是瞥了罗杰一眼道：“有零的么？你他妈让我拿这个出去，不得被打死？”
“零的没这么多。”罗杰无奈地说。
“缺的我会找你要。”
罗杰没办法，把钱袋里边除了金币剩下的钱币都倒了出来。莫尔麻利地收在了怀里，起身便要离开。他吃饱了，家里边还有好些饿着肚子的孤儿呢！
“哎，着什么急？”罗杰一把拽住莫尔。
“还有啥事儿？”莫尔又坐了回来。
“大事儿！”罗杰又摆出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咱说说这帮孤儿，你们仨想养他们一辈子？”
“当然不是！”莫尔又找到了优越感，像看白痴一样看了罗杰一眼。“活过十二三岁，自己出去找食儿吃啊。”
“然后还有更多没了爹妈的孩子。”
“他们爹妈又不总是死在我眼前，看不见的就不管了啊。”莫尔耸耸肩道。
“看见了不是还得管？”罗杰道。
“咦？”莫尔来了点兴趣。“看起来你有想法？”
“当然有。要不然我跟你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罗杰拿出看白痴的眼神，回敬了莫尔一道。
“屌，说吧，你又想要什么？”莫尔对罗杰的善心投了不信任票。
“没见识的土老帽……”罗杰嘟囔了一句，才开口说道：“手下有人，就是资源啊。你干嘛不把他们都放出去，让他们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回来向你汇报？这些都是信息啊，你知道吗？信息啊！有了信息，才能做事啊。”
“就这？”莫尔本来竖着耳朵听罗杰解释，结果罗杰说了这几句后便住了口，他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
“你还要什么？”罗杰也诧异，莫尔等罗杰下文的专注样子，让罗杰以为他在考虑可行性呢。
“操，我还当什么好主意呢。一帮娃娃，能听到个屁？”莫尔不屑道：“还以为你能放点什么有用的屁呢。”
“没见识了不是？”罗杰表示了对莫尔智力水平的怀疑。“谁说小孩子听到的、看到的东西就没有用？举个例子，你的孩子看见个老头子总往邻居家寡妇那里跑。一个月跑三十回，你该怎么办？当然是敲诈他啊！不给钱就告诉他老婆啊！
“或者说，你的孩子看见了一个做衣服的商人整天往城防营跑，说不定就是因为军队里边就要置办新装，那个商人提前得到了消息啊。你该怎么办？当然是找他的竞争对手卖消息啊！这么说懂了么？”
“呃……”莫尔顿了一下，明显是转动脑筋想了想，却又摇摇头，面露难色地说：“每天那么多事儿，我怎么知道哪个有用，哪个没用啊？还一个月进三十趟寡妇门，一个月后我还记得他是谁么？”
“你记性好么？”罗杰用勺子敲着桌子问。
“啊……应该不怎么好吧。”莫尔挠挠头。
“那就找支笔记下来啊。”
“我不识字啊……”
“我操……”罗杰一甩手，又把勺子摔莫尔脸上了。“你小子长没长骨头，都他妈的快饿死了还站不起来？不识字不会学啊！”
“嘿嘿嘿嘿……”莫尔陪着笑。他似乎真觉得这是个可以操作的事情，所以之前那浑身的痞气都收了回去。他把勺子捡起来，一脸谄媚地送回了罗杰手边。“罗杰啊。不，罗杰哥，我叫你哥！你老人家学问大，要不帮帮我？”
“滚……”罗杰不悦：“我出手还要你干什么？”
“你没孤儿啊……”莫尔奸笑起来。
“你看我差钱么？需要赚那些外快？”罗杰鄙视莫尔道：“你哥我胸怀四海，志在天下，哪有时间跟一群小要饭的折腾？”
“屌！”莫尔一甩手，脸上的谄媚一扫而光。
罗杰拿着捡回来的勺子“当当”地敲了几下桌子，指着莫尔灰心丧气的脸道：“你看你个没出息的，自己记不住，不会找几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一起帮着记么？一边记一边让他们学认字儿，难么？”
“难！没钱！”莫尔被罗杰骂了好几次，逆反心理冒了头。
“德行！”罗杰一拍桌子：“我出钱请老师，还出钱帮你养那群孤儿一年整。整理出来的情报给我送一份。这样行了吗？”
“真的？”莫尔腾地站了起来，脸上又充满了热情。罗杰斜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哥！你是我亲哥！”莫尔弓着腰，双手要去捧罗杰的右手，看那架势似乎还准备亲两下。罗杰一阵反胃，“啪”的一声把莫尔的手抽了回去。“你洗手了没？就到处乱摸？”
莫尔一阵嘿嘿奸笑，顺势就往外走。对于一个饿了半个冬天的人来说，既然看到了希望，眼睛绿一些也是应有之意，他准备立马回去贫民窟安排安排。没空继续在这个小饭店里边捧罗杰的臭脚了。
“就说你这点出息，我话还没说完呢！”罗杰把莫尔叫住了。
“亲哥！你老人说！我洗干净了耳朵听！”莫尔立刻又嘻嘻哈哈地转回身来。
“唉……”罗杰叹口气，轻轻揉了揉太阳穴，莫尔让他脑袋有些发胀。“首先，我交代的事儿得给我尽快办了。这个虽然不着急，也不能拖着。”
“哪能呢！”莫尔拍拍胸脯道：“你老人家的事儿就是天大的事儿！”
罗杰压压手，意思是你不用谄媚得这么夸张，然后语气严肃了一些，向莫尔交代道：“以后这件事做成了，你却不能做得过分了。至于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你心里得有个数。不要让这帮孩子出现在大人物的眼睛里边，否则你我都没能力保住他们。”
听了罗杰的话，莫尔愣了一下，才收起嬉皮笑脸，认真地点了下头道：“嗯，记住了。”
“还有……”罗杰又说道：“就算是你能拿捏得住的人，也不要做过了。敲诈点小钱，让对方不伤筋不动骨，大家都好过日子。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把人逼急了，什么事儿都能干出来。你们这帮人顶多能拿命来拼。人家不肯拼命还会忌惮几分，一旦把人逼得拼命了，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
莫尔笑了一下，脸色有些尴尬。“我都记下了。不过你觉得我是那种吃着碗里边，想着锅里边的人么？”
罗杰也笑了下，莫尔不贪，做事有分寸，他是知道的。“只是防患于未然而已。”罗杰解释着。
“嗯嗯……”莫尔向罗杰点了个头，打开了包厢的门。
“哦，对了。”想起来什么的莫尔又转过头来，问罗杰道：“一直就想不明白，你怎么就没答应那个肯特少爷呢？”
罗杰皱皱眉，不屑道：“不想当孙子。”
莫尔在罗杰背后做了个难看的鬼脸，嘴里嘟囔着：“真他妈矫情，我想去给人家当孙子人家还不要呢！”说完，不等罗杰的反应，用脚后跟踢上包厢的门，一溜小跑地往贫民窟的方向去了……
送走了莫尔，罗杰静静坐在桌前，半天没有动弹。刚才他还是嬉笑怒骂的神态，现在已经是一脸的面无表情了。
他看了看手中握着的勺子，突然感觉这个世界有一丝不真实感。人们来了，人们走了，来之前，走之后，他都是孤零零一个人，好像生活之中哪里有些不太对？
“难道真像老妈说的，年纪大了，该找个女人了？”罗杰脸上有点迷茫的表情，随即心里边隐隐一疼，再也不愿意在这个方面上想下去了……
扔掉手中的木勺，罗杰轻轻叹了一口气，结账出了小餐馆，向杰尔曼的图书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