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西进（一）
罗杰再见恩岚的时候，那个昔日的纨绔正顶着一副黑眼圈在桌子上写写画画，一如罗杰在撒玛城见到的那样。
“嘿，外面挺热闹啊。”罗杰打招呼。
“是啊。”恩岚应了一声，停下硬杆笔，抬头说道：“上头那位要检阅苍狼团，当然会很热闹。”罗杰将背囊随手扔下，坐在恩岚对面说：“可也没想到，就连见你一面都这么不容易——你也
不是什么大人物吧？别的不提，单单我这包儿就被翻了四遍。”
“要来的那位可是皇帝，团里愿意放你一个外人进来就不错了。”恩岚笑笑说着，也没多解释。他脸上都是倦意。
“真折腾……”罗杰左右看了看，嘟囔了一声，然后说道：“怎么还这么拼命？看你一副要累死的样子。难道简尼要打进军营抓你了？”
听了罗杰的话，恩岚抽抽嘴角，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眯缝起眼睛，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盯着他看了起来。
“嘶”罗杰被看得有些发毛，吸了一口气，有些疑惑地问：“怎么？难道是因为我？”
“我的大神术者，除了你，还能有谁？”恩岚一脸无奈。
“咳咳……”罗杰用咳嗽掩饰着脸上的尴尬。“这能怪我么，还不是你家那婆娘太能折腾，连我这种小人物的老底儿都要查。”
恩岚哑然失笑。“你现在可不是小人物了。”他说：“即便是万神殿当空的年代，能够连通本源之海的神术者也不过几百人。随便拎出来个，都是能威慑一方的人物。你可不要妄自菲薄啊。”
罗杰耸耸肩：“别扯这些没用的，你是知道我这情况的。要是全力摄取源力，保不齐神术烙印就要死给我看。我可没法跟那些真正的通神者相比。”
“别人又不知道。”恩岚无所谓地说了句，然后低头在桌上翻找起来，边找边说：“你知道这个消息传到主家的时候，长老会是什么态度么？”
“什么态度？”罗杰的好奇心提高了点儿。
“简单总结下，他们吓尿了。”
“切！”罗杰撇撇嘴，压根不以为然。他知道以萨氏的能量，如果不计代价的话，就算他已经踏入圣域，他们也能找出来十个魔导士灭了他——至于一个还没成长起来的通神者，对萨氏长老会远不可能造成那么大的震撼效果。
“别不相信啊。要知道，简尼发现你的秘密后，只用了一天时间，就将消息传到了萨氏与布鲁克家各个长老手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
“意味着她动用了‘极其昂贵’的远程传讯法阵，花了她一点零花钱？”罗杰哼道。
恩岚摇摇头，眼睛依旧在那堆乱七八糟的文件中逡巡。“这种秘密，怎么能动用阿猫阿狗都能截取的远程传讯阵呢？”
“那简尼是怎么搞的？”罗杰来了兴趣。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手段能够在一天之内将消息传到上千公里之外。
“两个风系魔导士，带着消息，用飞的。”恩岚咧嘴解释道，然后在手中抖着一只浅绿色信笺，面带戏谑地看着罗杰。
“派魔导士送信？开什么玩笑？魔导士又不是她们家养的鸟儿。”罗杰完全不相信。
“没见识的土鳖。”恩岚鄙视罗杰道：“贫穷已经限制了你的想象力。”然后他摆摆手，做出一副不屑解释的样子，然后把那只信封扔在罗杰面前，表现得风轻云淡——虽然他之前也被简尼的决定吓了一跳。
毕竟请魔导士送信这种大手笔，一般只会用在与家族生存休戚相关的紧急事件上。
不过当他看到简尼的信之后，便觉得那女人的果断来之有因了。
罗杰有些迟疑地接过那封充满简尼个人风格的信，跟恩岚的眼神确认了一下，才带着点疑惑将其打开。他现在对简尼有种莫名的恐惧——真不知道那女人又会干出些什么出乎意料的事儿……
“苍狼团西进的目标是……静寂之门？！”罗杰只看了那封信的开头，便心中一惊。
恩岚点点头：“是的，那《圣典》中记载的，连通人间与魔界的静寂之门。”
“可是……”罗杰正想说什么，却突然住了嘴，转而向门外看去。在军队中待过一段时间，他大概能猜到这不是自己应该知道的军事情报，于是明智地将评论之言压了下去。
“没关系。隔音法阵一直开着。”恩岚明白罗杰的顾虑。
罗杰感受了下四周轻微的魔法波动，放下心来，这才继续说道：“可是教廷怎么可能让帝国染指静寂之门？那可是光明教会最重要的标志，是教会的信仰之基啊。教皇宁可让南方教会继续控制着它，也不会让凡俗势力进驻啊！”
顿了顿，罗杰又道：“并且控制静寂之门这件事，对帝国来说，除了能恶心恶心教会，屁用都没有。三世这么做，岂不是沾不到半点荤腥，光惹了一身骚？”
“上头儿当然不会做出力不讨好的事儿。”恩岚指指那封信道：“你忘了要对南方开战了？对三世来说，静寂之门所在的埃泽萨伯国对封堵阿迪娜的西北出路至关重要，是战略上的必得之地。而教皇给这块地的定价是，帝国不得插手神眷者的召集。”
“神眷者……”罗杰摇摇头，对这个词有些莫名心虚，他不觉得自己是被神眷顾了。
“教廷此举，是在向三世宣示对神眷者的所有权。如果三世不想教廷在自己南征的时候扯后腿，就必须将神眷者拱手想让。”
“可是神眷者本来就属于教廷啊？能连通源海的，肯定都是神术者，毕竟只有教廷能给神术者种下烙印啊。”罗杰有些不解。
“道理上如此。但是，目前已知的几十个神眷者，没有一个来自于教廷核心，甚至连高阶神术者都没几个。”恩岚解释道：“就跟你一样，所有神眷者都游离在教廷核心之外。”
“这……”罗杰的眉头抖了一下，但却没有接话。他想起了马格斯的遗书。看起来，这一次教廷与众神确实没有站在一起……
“所以，你们是资源——昂贵并且稀少的资源。最重要的是，你们还都算是无主的资源。”恩岚总结道：“教廷的目的，就是让它最强大的竞争对手放弃争抢你们。为此，教皇不惜舍掉静寂之门的控制权。”
“这么说，帝国是把我们给放弃了？”罗杰无奈道，感觉脑袋上被标了一串数字，那是卖身的价格。他想了下，又问道：“可是即便如此，难道你们和布鲁克家敢从教廷口中夺食？”
恩岚摇摇头说：“我们与教廷，并不一定是竞争关系。”
“呃。”罗杰愣了一下，转而明白了。神眷者们的归属，毋庸置疑是教廷的，但是他们同样会在教廷中选择派系。大家族从来都是两遍下注的，即便是萨氏这样在帝国政权中举足轻重的巨头也会在教权方面有投入。萨维德拉与布鲁克家的竞争对手不是教廷，而是其它争取神眷者站边的名门望族。
“唉！”罗杰叹了口气道：“意思就是我不得不卖给你们了？”然后不等恩岚说什么，他又骂了句：“真他妈晦气！”
不过抱怨了一会儿，罗杰又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于是颇为期待地问道：“既然如此，那我以后肯定不缺钱花了吧？前两天你那未婚妻开的价码把我吓得肝儿颤。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我确实值这个价钱？”
“真是……井底之蛙……”恩岚捂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这点钱就把你吓到了？真是给我丢人现眼……”
“说得好像你这个躲在军营里的生育机器多有出息似的……”罗杰反唇相讥道。
这一下，恩岚被打到了痛点。他捂脸的手滑到下巴上，一副牙酸的模样。对恩岚来说，这是他很不愿意提及的黑历史——被一个女人逼迫到这个程度，好面子的恩岚实在无法接受现实……
然而尴尬了一会儿，恩岚忽然转了神态，张口道：“不过罗杰啊，这次我真得好好谢谢你了。”
被恩岚这句话说得一愣，罗杰露出满脸的疑惑。他刚刚把恩岚打击到没话说，于是很得意地开始回忆简尼开的条件，所以并没有留意恩岚的表现。
“我是说……”恩岚脸上挂满了真诚，语气郑重道：“有你这样一个朋友是我的荣幸。”
“呃，等等！什么玩意？！”猛地听到恩岚这么“感情真挚”的一句话，罗杰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反问道：“你小子又想到什么幺蛾子了？有什么要帮忙的直说好不好，只要给够钱。用得着这么恶心么？”
恩岚没有在意罗杰的不着调，依旧用严肃的语气说道：“我是说真的，罗杰，这一次你帮了我大忙。”
对面那家伙认真的神态，让罗杰更加摸不着头脑了。他抓了抓脑袋，有些疑惑地问道：“你是说，你们给我钱，是我帮了你们大忙？”然后他往天花板上看去，带着憧憬地说道：“这种忙，我倒是不介意多帮帮……”
“咳咳……”恩岚略微尴尬地咳了两声，又把脸捂了起来。
“我想说……”恩岚道：“你对简尼说的那句‘我不可能背叛他，不管你给我什么’帮了我大忙……”
“呃……”听恩岚说完，罗杰脸上的肌肉抽了抽，一阵脸红的感觉。他跟恩岚之间一向是互相揭短的做派，一时适应不了这种掏心掏肺的风格。于是他把眉毛挑起来，对恩岚翻了个白眼，厌恶地说道：“别他妈的肉麻了！”
“偶尔肉麻一次……也不是不可以吧……”恩岚有些不确定似的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然后立即转移话题道：“那个……这次叫你过来，主要是因为，随苍狼团西进的，有两个你很感兴趣的人。”
恩岚假装在桌上翻找文件的样子，尽量避免目光落在罗杰身上——他也是咬着牙来肉麻这一回的，这种事儿他也不愿干。只不过，他知道这一次必须得干……
罗杰没有说话，用“有屁快放”的语调“哼”了一声。
“佩克·杜兰德与萝莎琳德……”
“哦……什么？！”
于是，罗杰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了。
……
埃泽萨伯国已经有数百年的历史了。它的建立，是教权与皇权妥协的产物，而这个伯爵国本身，基本上也就是“静寂之门”的代名词。
作为连通人间界与魔界的空间通道，静寂之门是无数传说发生的地方。教廷的《圣典》有三分之一篇幅在围绕着它转。根据《圣典》记载，静寂之门是众神领导人类抵抗魔族入侵的第一线，是众神拯救人类的象征，是光明教廷的信仰核心。
尽管那道时空门早已被众神的无上威能所封印，不再具有连通两界的能力，但它仍旧是个神迹——能够凝聚信徒信仰的神迹。
在万神殿照耀夜空的年代里，总有无数朝圣者不远万里前来祭拜。即便是信仰凋零的现在，静寂之门的废墟前也常有虔信者的身影。
如何管理这个光明教的信仰标志，曾经让教廷颇为伤脑筋。当年阿迪娜皇帝接受教皇加冕，将“君权神授”这个枷锁套在身上的同时，却也顺理成章地接过了对世俗领土的完整掌控权——因为根据协议，教廷是没有资格建立实体教国的。
然而教廷并不愿意教会的象征被一个强大帝国所掌控，于是便催生了埃泽萨这个位于阿迪娜帝国境内的弹丸小国。所以，在理论上，伯国君主拥有独立的主权；不过实际上，埃泽萨却是完全仰仗着教会的鼻息生存。
教廷南北分裂后，北方教皇对埃泽萨的实际掌控权不感兴趣——一片只有象征意味的废墟，只要其象征的东西还在教会的掌控下就够了。不过作为扼制阿迪娜西北出路的战略要地，发起国战的北方帝国却不得不将埃泽萨置于自己的完全控制之下。
北方帝国想将埃泽萨收入掌中，南方教廷当然会不满，不过作为即将被铁骑践踏的弱势一方，他们自然对彼得三世的决定无能为力。只是，北方皇帝却不得不考虑战略盟友的感受——毕竟，北方教廷也是把静寂之门当作脸面的。
现在教皇把面子舍了，那么在神眷者的归属权上，彼得三世自然不好意思再给教廷下绊子了。
当然，教皇也不想把面子扔得一点儿都不剩，所以这次出征埃泽萨伯国的，实际上是埃尔斯特与北方教廷的“联军”，出征的目的则是“夺回被裂教者侵占的圣地”。
只不过教廷方面随苍狼团出征的，除了几个高端战力，就只有几十充当护工的低阶神术者了——圣辉骑士团远在极北之地绞杀亡灵，教廷也没多少备用的武装力量。
而曾经的杰尔曼院长，如今“不知所踪”的佩克便是教廷方面派来的高端战力之一。
教廷为什么派了个魔法师出来，这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问题。罗杰倒是知道佩克跟教廷有些关系，但是从佩克用阴冷语气称呼教皇为“老头子”来看，这种关系似乎并不融洽。
再加上当时佩克对疑似出身教廷暗部的芙蕾雅赶尽杀绝的态度，说那家伙跟教廷有仇罗杰还能相信几分……
“他怎么来了？”这是罗杰的第一反应。
恩岚耸耸肩，意思是我怎么知道。
罗杰深吸一口气，没再纠结那些他想不明白的事，转而期待起与冰魔女的重逢了。
不过尽管他很期待，对方却没给他机会。罗杰并没有在帝都见到佩克与冰魔女。想来佩克那种身份神秘并且实力强大的高人是不屑跟军队同行的……
彼得三世完成了检阅军队的面子工程，罗杰便带着莫尔、格鲁和驯兽师跟上了苍狼团。虽然他们很尽责地带了一窝雪鹞，但是恩岚完全没有询问研究进展的意思。他把罗杰叫过来，只是为了让他跟萝莎琳德再见一面，将当年憋在肚子里的“衷肠”再倾诉倾诉……
对罗杰来说，经历了那么多事，冰魔女那清冷的身影本已被埋入心底。然而此刻往事重提，他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将那身影淡忘。正相反，那份感情为时间所酝酿，不知不觉，反而让他心中多了不少值得回味的味道……
苍狼团西进的路上，罗杰一直有些恍惚。琢磨了十几天，他也没想清楚到底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佩克与萝莎琳德。
对前者，他心中一直有一股恨意，但却又不像那种“食其肉寝其皮”的纯粹恨意；对后者，他却存着一份眷恋，只是这份眷恋也不像男女情爱那般甜蜜美好，而是类似于一种对各种无可奈何酿成的苦酒上瘾般的依赖，以至于罗杰时不时会怀疑自己有受虐倾向……
罗杰的心思乱成了一团麻，简尼却一如既往的高效。也不管罗杰需不需要，她直接派了一队人马给他送来了各种可有可无的“必需品”。
罗杰看着领头儿那个曾经拎着自己衣领像拎小鸡似的光头高阶剑士，一肚子都是哭笑不得。
不过因为被恩岚教育过了，罗杰也没有拒绝布鲁克家的“好意”。于是那个名叫雷蒙德·奎克的剑士便成了雪鹞佣兵团的一员。
此时罗杰才知道，这个被威斯·布鲁克称为“六叔”的家伙其实并不姓布鲁克，他也只是一个名为“家人”，实则为奴仆的高级打手而已。
简尼送过来的各种物件中，对罗杰用处最大的是半箱子神术集，以及另外半箱与连通源海有关的各种资料。不过罗杰目前还处在恍惚状态，思维经常会被摇晃的马车给颠到天外，对那些厚得能砸死人的典籍和资料根本看不进去。
萨氏则直接得多。作为不缺钱的主儿，他们充分显示了什么叫作财大气粗，送给罗杰的东西以高阶装备、魔法消耗品为主，以未来可调配的钱货为辅——满满的暴发户气质。
不过罗杰看着那些令高级法师都垂涎的法器，实在没胆量将它们都随身带着，只挑拣了几样看起来不扎眼的，剩下的都交给恩岚保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