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章 寄灵（二）
马格斯是个强大的神术者，但却又是个偏执的神术者。
在马格斯眼中，这个世界上的正统力量只有源力，除此之外都是邪异。虽然相对开明的他并不认为使用邪异力量的人类也是邪异的，但是他的虔诚却不允许他去学习、去了解非源力的力量。
所以他不知道有一种脱胎于亡灵魔法的灵魂转移法阵。
罗杰十八岁之后进入杰尔曼，恨不得跟教父与亲父划清界限，当然更不会告诉马格斯他用了整整半年时间去研究这样一套法阵。
而且，如果将杰尔曼的《法阵学》相关课程看作是启蒙，那么凯伊的那套灵魂转移法阵，便是令罗杰在法阵学上登堂入室的第一步。罗杰几乎记得它的每一个部件——就算忘了某些细节，也可以凭借积累的知识将其轻易推演而出。
所以罗杰对复现这个法阵有十成十的把握，他唯一担心的是马格斯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以及他愿不愿意使用别人的尸体。
……
罗杰的话音落下，树屋中陷入了沉默。茱蒂丝怯怯地低着头，只敢用余光看着她的主人。罗杰布满笑容的脸上，满是她无法理解的意味。
而罗杰没有搭理她，只是盯着那柄小剑。
至于马格斯……他用他的“目光”看着罗杰，竟然一时难言。
“生的价值是什么？”马格斯忽然很想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可是他却又胆怯地不想将这个问题摆在台面上。
如果是数年前，他的回答必定是斩钉截铁、毋庸置疑的。他会用铿锵的语调说：“生的价值便是侍奉我主”，然后敲打着罗杰的脑袋让他把这句话念一百遍……
可是，当神国从极乐之境变成了个吸摄灵魂的“一”，《圣典》的根基轰然崩塌之时，他却不再那么坚定了。
那高高在上的主，可曾赋予人类生的价值？难道人类生的价值，便在于死后的“归一”么？如果真的如此，那么虔诚与否，还重要么？或许一个人存在的唯一价值便是去死？
“罗杰吾……罗杰啊……”马格斯踌躇了很久，才对罗杰说道：“或许，我无法继续作你的教父了。”
听到马格斯的感慨，罗杰很有一种冲动，想回他一句“好像我稀罕似的”，不过他最终却只是轻笑了下。
当他从“神国是谎言”的震惊中恢复过来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需要用某种方式将教父从自怨自艾中拉扯出来，于是他用了最熟悉的“玩世不恭”的流氓风格……
不过此时他也发现，这一套并不会减轻马格斯的绝望感——他现在都一副准备交代后事的语气了……
虽然罗杰很不待见教父，但是十余年的朝夕相处，他对这个偏执的老神职者还是积累了不少感情的。更何况，他现在很需要一个资深神术者的指导……
挥手命茱蒂丝退出树屋，罗杰斟酌了下语言，然后对那柄小剑说道：“神国或许是谎言，但也只能说明《圣典》是谎言，其记录的并非是神的话语。而我主仍在，仍旧主宰世界，难道这个还不够教父你寄托信仰么？”
罗杰的声音落下，却久久没有收到来自于小剑的反馈。他皱了皱眉头，张嘴想再说些什么，马格斯的声音却在他的脑海中响起，打断了他。
“罗杰啊，你所说的主，与我所侍奉的主，可是同一位主？”
疑惑在罗杰的眉间凝聚，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道：“这个世界又怎么会有两位主宰？我们谈论的，难道不是那位执掌万神殿的人类缔造者，统领众神的光明之主？”
小剑轻轻晃动了一下，仿佛在摇头。马格斯叹了一口气，声音回荡在罗杰的脑海中，就好像一位长者哀怨于子嗣的不理解一般。这种叹息，在罗杰进入杰尔曼，变成一个小流氓之后便经常出现。
罗杰眯了一下眼睛，若有所思。
“我侍奉的主，是仁爱之主。”这位虔诚神职者的语气变得沧桑起来。他的声音落在罗杰心头，带着沉甸甸的压抑。“我侍奉的主，惩恶、扬善。祂将光明带于世间，祂用仁慈教化世人，祂为众生守护归宿……祂的目光投放在人间界，祂的心中承载着凡俗的生生不息，祂是活生生的主，是亲近于我们的主……”
“是《圣典》中的主……”罗杰打断了马格斯的话，补上了教父想要表达的核心。
马格斯没有反馈，但是罗杰却感觉他在微微点头。
“所以……”罗杰踌躇着，却不知道该不该将那句话说出口……
“所以，我的主已经死了，伴随着神国的谎言，《圣典》的崩散而死。那位高据于万神殿冷眼旁观的光明神并不是我的主。”
……
罗杰没有料到一位曾经至为虔诚的神职者一旦信仰崩散，会说出来如此凶狠的渎神之语，以至于一时有些愣住了。
罗杰觉得自己就已经够大胆了，但是却很明白他深藏于心中的胆怯。这种胆怯令他即便是在醉酒之时也不会脱口而出“我主已死”这种话。看起来三观碎了一地的马格斯现在已经无所畏惧了……
他摇摇头，想劝劝马格斯，想对他说光明神并没有放弃这个世界，毕竟神眷者再次出现。不过话还没有出口，他便想起马格斯“光明惠及众生”的理念，便明智地住了口。
如果神国是个谎言，那么众生的归宿便已经断绝，区区对几个人类的“惠及”远不足以令马格斯对光明神的看法有改观……
甚至说不定还会起反作用，毕竟马格斯非常痛恨“特殊化”。
想到这里，罗杰只好苦笑了下，对面前的小剑说道：“既然如此，教父，那么你便不需要去侍奉谁了。你可以只为你自己而活，让自己释放光明，让你的光明去照耀人间界。尽管你的光明与万神殿那位没有可比性，然而它毕竟也是光明。多一缕总比少一缕要好。对不？”
残破的小剑轻颤了一下。
“教父，我不觉得这是件需要考虑的事。”罗杰继续说道：“既然你曾经期待的归宿不过是个谎言，那又何必去死呢？反正去死也没什么好处不是？”
罗杰话语中的逻辑自然无可辩驳，不过对马格斯来说，有说服力的却不是其中的逻辑……
沉默了好一会儿，马格斯才仿佛刚刚回过神似的问道：“罗杰啊，隔绝世界的同化之力……你真有此手段？”
罗杰一拍脑袋，心说原来这马格斯一直就没相信自己的话，所以才要寻死觅活？还以为他是心灰意冷，不想活了呢！
“我的教父哎，你说你一个马上就要灵魂消散、死得不能再死的人，我骗你有什么好处？难道说我能忽悠你再给我弄个圣者烙印？”
马格斯当然没那个本事，不过罗杰终于成功将马格斯的注意力从自怨自弃转到了灵魂转移法阵上来了……
……
跟一个实力提升全凭祈祷的人讲述魔法阵，对罗杰来说，简直是件让脑仁都疼的任务，以至于他最后一甩手，丢下一句话，愤然出了树屋。
他对马格斯说：“我做成了，你就活下去；我做不成，你就去死。多简单的事儿……其它的不要问了成不？”
马格斯很尴尬，不过罗杰不在意。能感觉到尴尬是件好事儿，总比精神恍惚一直想死要好得多。
只不过他不想跟马格斯在一起尴尬，所以他决定去找恩岚——搭设灵魂转移法阵并没有多难，但是他没有相应的魔法材料与制作法阵的器材。后者或许可以从树精灵处借用，但是前者多为消耗品，恐怕还需要萨氏的财力支持。
罗杰爬下树屋的时候，东方刚刚泛白。雨林枝繁叶茂，点点晨光根本撒不进来，而林间空地上的零星火把也不足以支持前进基地的照明，罗杰只好举着一个圣光球，一路跌跌撞撞地向法师营帐区摸了过去。
蒙莉莎的树屋就在罗杰对面。作为耳聪目明的高阶武士，罗杰对马格斯说得话基本一句不差的落在她耳中。当罗杰爬下树屋，凝出圣光团的时候，她已经轻轻一跃，落在了他身边。
“我好像，听到了一些……很令人震惊的话。内容很像梦中呓语，但是你说话的语气却很清明。”女剑士凑在罗杰耳边小声说道。
罗杰抓抓脑袋，心说得给树屋布设隔音法阵了。蒙莉莎不是外人，听了没什么，被怀阿特听到就不合适了。
“我在跟我教父马格斯说话。他用神术直接在我心中留声，所以你听不到。”罗杰解释着。
“你的教父？”蒙莉莎回想着罗杰曾经跟他说过的关于马格斯的只言片语，有些疑惑地问道：“他……不是灵魂离体去追寻神国了么？”
罗杰点点头，小声说道：“他回来了。”
“他没有找到神国，所以才说‘神国是个谎言’？”蒙莉莎一肚子疑问。
罗杰犹豫了下，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一则，他不想在没有隔音的情况下再将马格斯的话复述一遍，二则他现在急着找恩岚，也没有时间给蒙莉莎解释详情。
于是他看了眼女剑士，简略说道：“事情很复杂，有机会我再跟你解释。不过，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的那句‘神不在乎’么？”
蒙莉莎“嗯”了一声，轻轻点了点头。
罗杰笑了下，接到：“现在我更加确定了，我们在乎的东西，神都不在乎。祂们不在乎我们的生，也不在乎我们的死。祂们只在乎我们从生到死的那一个瞬间。在这件事上，或许魔族的历史记载更接近真相，而我们的《圣典》则是个人类一厢情愿编纂的故事集。”
罗杰的这段话让女剑士陷入了思索。但她没有再说什么，虽然腹中疑问更多了。
蒙莉莎相信，罗杰迟早会向她解释清楚的的，就像他解释乔伊斯与艾琳诺的身份那样。
法师营地仍旧一片静谧，不过这并不妨碍罗杰将睡得迷迷糊糊的恩岚从行军床上拎起来。后者还以为阿迪娜人打过来了，下意识就要凝聚魔力，看来还没有完全从巴斯城的战斗中缓过神来……
“太阳都照屁股了还睡觉？你这是恶习，得改！”罗杰咋呼着。
恩岚睡在厚实的帐篷中，完全不知道外面的明暗，所以一脸懵圈。不过很快他就从“茫然”变成了“震惊”。
“你的那个教父……”恩岚嚅嚅说道：“还真是一个奇葩。活人属于人间界，死者归于神国，他硬是能用这种不生不死的状态去寻找神国……更重要的是，他竟然还能回来……据我所知，从未有过先例……”
“他能回来，靠的是从源海获取的大量源力。换句话说，只有得到源海支持的灵魂才有能力抗衡神国的吸引力。而得到源海支持的只能是神眷者，神眷者又是直面众神，最为虔诚的一帮人，他们认为自己代行神恩于世，又怎么会像马格斯一样直接奔赴神国？所以马格斯才会成为这个特例……”罗杰解释着，也认为他的教父确实很与众不同。
恩岚嘬了嘬牙花，脸上的表情一直在变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复正常神色。瞥了眼陪坐在一旁的蒙莉莎，对罗杰说道：“两相印证，我对乔伊斯的话更信了几分。如果神国是马格斯所谓的‘一’，那它就是一个收割灵魂本源的手段。”
罗杰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以前从来没有往这个方面想过，被马格斯这么一提醒，却越来越觉得这个猜测是可能的。毕竟，就连神本身都数次降临人间界，那收容所有人类灵魂的神国却一如既往的神秘，想来就不合理。”
恩岚露出个表示赞同的笑容，然后说道：“马格斯的经历确实很有参考价值，我们萨氏肯定愿意承担灵魂转移法阵的材料。不会从你年奉中扣除的。并且，我觉得还应该给你更多奖励。”
与恩岚长谈过的罗杰也摸清了对方的风格，现在也不会再纠结于“年奉”这种细枝末节了。他已经意识到了，只要做对萨氏有利的事儿，钱与物从来就不会成为问题。
虽然恩岚父亲并不是萨氏财团的掌舵者，但是罗杰这个层面的物资需求，也不会被其放在眼中。所以他很平淡地接道：“魔法材料可以通过传送法阵运过来，但是我需要的实验台与一些精密绘制工具可能不太方便传送。需要从树精灵方面想办法。”
“正好可以继续试探树精灵对你的关心程度。”恩岚点头应承着。
“我还需要一间足够大的帐篷。前进基地中空地不多，需要你帮我在营地中腾出来一块。”罗杰又说。
“这当然不成问题，晚饭前我会给你准备好的。”
罗杰点了下头，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他找恩岚主要是为了物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还需要尽快回去安抚马格斯，省得他独自胡思乱想，又要寻死觅活……
看到罗杰起身，恩岚却伸出手拦了他一下，问道：“不过罗杰，你从哪里学到的灵魂转移之法？我知道你在杰尔曼读过很多与亡灵魔法相关的书籍，但我不认为经过筛选的典籍中还会保留这类知识。”
罗杰看到恩岚郑重的表情才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将凯伊以及“梦眠法珠”的事与他讲过。这件事虽然并不值得刻意隐瞒，但也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解释清楚的。
所以罗杰沉吟了下，回答道：“简单说，是从你给我的那枚梦眠法珠中学到的。之前向你提到过，法珠本名‘海山之眼’，是个不能容纳实体的独立空间，据说是创世神留下来记录世界变化的法器。其中曾经藏有依安纳文明残留的一些知识。可惜我只是学到了一点皮毛，剩下的都毁掉了。”
恩岚若有所思地看了罗杰一眼。
“哦，对了，这个法阵与亡灵魔法有相似的表现，但是本质上却并不相同。亡灵魔法榨取灵魂中蕴含的本源之力，对灵魂是摧毁性质的。而这一类的魔法不过是牵引灵魂而已。”罗杰看着恩岚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
罗杰所说的区别，确实是正统法师研习的灵魂魔法与亡灵魔法的核心区别，然而在教廷方面来看，两者却是同样的罪大恶极。所以恩岚的眉毛微微皱起，说道：“不管怎样，尽量保密吧。”
罗杰点了点头，转身出了恩岚的帐篷。
蒙莉莎也跟着罗杰走了出来。外面，天色已经放亮了，清晨的阳光透过树梢照射到女剑士眼睛上，让她下意识用手遮挡了一下。
“罗杰……”她忽然问道：“你们的谈话中，都是什么教廷、王室、亡灵、魔族、神明、本源……这就是你们的世界，你们的生活么？”
蒙莉莎的问话让脚步匆匆的罗杰停了下来。他本来心中装着马格斯的事儿，有些急躁，但是听了女剑士的这句话，他却忽然有些恍惚。
罗杰转过头来，看到阳光下她那可爱的圆脸，想了下，才有些不太确定地回答道：“这个……也不是吧？不知道恩岚什么情况，至少我不是。几年前我还在为了饭钱敲别人闷棍，哪里会去想这些？不过是事儿赶着事儿，硬是把自己逼到这一步罢了。尤其是两个月前的魔族入侵，让我们不得不去考虑未来……其实我也不想的。”
蒙莉莎闻言轻轻一笑，接道：“是啊，我知道罗杰你最大的愿望就是抱着老婆，一边数钱一边教训孩子。”
“现在把自己卖给恩岚了，恐怕那个愿望永远都不会实现了……”罗杰讪笑。
“不过……至少这样的世界很精彩。”
精彩的代价是什么，罗杰知道，蒙莉莎当然也知道。所以罗杰笑笑没有答话，蒙莉莎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两个人沉默着，回到了彼此的住处。
树屋中，罗杰喝了一口从恩岚处顺过来的淡酒，对悬在半空中的残破小剑说道：“教父啊，已经安排好了。前后大概两个月，我就能帮你转移灵魂了。这两个月，你尽量从源海汲取源力，延缓被世界同化的速度。”
停了停，他又说道：“既然神不愿意主动将荣光播撒于世间，那么就将那些‘荣光’搬出源海，由你来播撒吧。”
小剑没有回应，不过其表面却笼罩了一层如有实质的圣光。显然马格斯已经在按罗杰说的做了。
罗杰抿了下嘴，然后将小桌上的木壶扔到一边，换上一张铺开的白纸。
他开始为绘制法阵做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