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小时候朕见过你
太极宫,承乾殿。
早晨,小雨初霁。柔和的阳光透过一排雕花长窗和敞开的殿门漫进来,给大殿增添了几许暖意。
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披散着头发静静地站在大殿上,手上举着一把剑。男子身材清瘦,五官俊美,脸上的皮肤异常白皙,甚至隐然透着一种病态的苍白。他的眼神阴郁,嘴角却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
这就是大楚的皇帝齐明谌。
齐明谌在皇子中排行老二,因大皇子不到一岁就夭折了,所以他实际上相当于是皇长子。由于他的生母澜妃在后宫位份不高,他又生来体弱,有先天咳疾,有高僧曾断言他难以享常人之寿,所以先皇在位时,对这位二皇子并不十分看重。
先帝驾崩后,先太子齐璟隆还没有接过玉玺就暴病身亡了。当时还在封地做越王的齐明谌本来做好准备来京奔丧,结果突然被辅政大臣丞相怀成礼和辅国公崔用共同拥立为皇帝。
据说齐明谌在封地为王时咳疾已经有所好转,但是登基做了皇帝后,也许过于劳累,咳疾又开始加重。苦于这是先天带来的病根,宫中的太医也束手无策,只道皇帝的咳疾需要静养,不可操劳。于是,齐明谌索性把朝堂政务都交给了怀丞相和辅国公二人打理。
因为齐明谌经常称病不临朝,以致朝中言官议论颇多,所以他又将在封地为王的几个弟弟召回了京城,在他咳疾发作时代替他与两位辅政大臣共议朝政。
“皇上,您还是把披风披上,这两日您的身子好不容易舒坦一些,要是再感染了风寒,老奴如何担待得起?”侍立在旁的内侍黄敬中躬着身,手上拿着一件明黄色的云锦披风,一脸的忧心忡忡。
齐明谌置若罔闻,挥剑在空中划过几道优美的弧光,突然剑锋一转,指向了立在一旁的黄敬中。
黄敬中霎时一颤。
齐明谌收起了剑,温和地笑道:“黄公公,你瞧着朕的剑法,比起上个月来如何?”
“皇上快一个月没有练剑,但是抽带提格,击刺点崩,依然娴熟无比啊!”
“你没练过武,倒是能看出几分门道来。”齐明谌苍白修长的手指抚过闪着寒光的的剑仞。
“虽然太医说习武练剑可以强身,对皇上的咳疾有好处,但是老奴瞧着,陛下已经出汗了,一出汗又容易着凉啊!”黄敬中说着,赶紧递了罗帕过来。
齐明谌接过罗帕,把手中银剑擦得纤尘不染、精光四射,却任凭额上汗水流淌,擦也不擦。
黄敬中道:“皇上也不擦擦汗,看得老奴干着急!”
“朕的性命暂时无碍,着急什么?”齐明谌淡淡道。
黄敬中瞄了瞄齐明谌的脸色,似乎觉得这句话不太对劲。
他在皇宫呆了近三十年,先后侍奉过先皇、先太子和这位皇帝,从一个门房小内侍一步步做到了如今的内侍总管,察言观色和揣摩话外之音自然不在话下。这句话他听出了两层含义,一是性命无碍,不需着急,二是性命无碍,别有用心之人急也没用。。。而这别有用心之人。。。
黄敬中慌忙跪地:“老奴一心只想着皇上龙体康健,老奴这把贱骨头还想着多伺候皇上几年哪!”
“朕刚才说什么了?你这么慌张。”齐明谌瞥了黄敬中一眼。
黄敬中把头趴在地上磕头:“老奴。。。老奴只是忧心皇上的咳疾,心中着急。”
“起来吧。”齐明谌淡淡一笑。
黄敬中这才颤颤微微地爬了起来,一滴冷汗从他的额角悄然滑落。
齐明谌把擦好的剑递给了黄敬中,“宁王和陆将军到了吗?”
“陛下召宁王和陆将军巳时来御书房觐见,应该快要到了。”
“怀丞相、辅国公和张约三人呢?”
“他们遵旨先在尚书省侯着,等皇上宣了再来御书房。”
“咳!咳!”齐明谌轻咳了两声,轻声道:“替朕更衣,去御书房。”
陆照昔昨日接到圣旨,要来御书房觐见齐明谌,虽然没有说明是商议什么事,但是齐明谌同时召见了宁王、怀丞礼、崔用和刑部主事张约,她心里已经猜了个大概。
陈先让已经被神羽军和刑部带到了京城,收押在刑部大牢里。由于此案已经传得满城风雨,陈先让被押进京来时,惹来不少京城百姓一路围观,场面热闹得像过节。
几天来,刑部不分日夜加班加点在审讯陈先让一案。主审官赵侍郎因为年纪大了体力不支,齐明谌体谅他的难处,便钦点了一个年轻的刑部五品主事张约担任主审。张约承蒙圣恩,自然不敢有丝毫懈怠,据说为了审案三天都没回过家。
陈先让派人杀害苏钦和畜养两千私兵的案子,经刑部调查,和苏映雪提供的供词相差无几。陈先让不仅招供了杀害苏钦的经过,也招供了他畜养私兵的钱,来自于向朝廷瞒报人头税。
大楚的律例,地方太守按照本郡劳动力的人头数向朝廷缴税。但是陈先让的私兵都被销户,不在朝廷的劳动力花名册当中,所以这些人都成了不需要向朝廷纳税的隐户,陈先让正好拿这笔钱中饱私囊,用于养兵。
税务向来由户部监察和管辖,要说此事作为户部尚书的怀成礼毫不知情,审案人员当然不会信。然而,陈先让绝口未提怀成礼,把所有罪责都自己担了下来。
陈先让畜养私兵倒并非有谋反之意,而是为了充当侵地占田的打手。地方官员和世家大族侵地占田一直是令朝廷头疼的顽疾,几年前先皇曾想要大力整治,后来精力转移到了北伐一事上,此事便不了了之。
于是,此案又牵扯到了更大的庐江侵地一案。不过这个案子牵涉众广,不是几天就能查清的,刑部不得不加派人手,又赶去了庐江。
自陈先让被押到刑部以后,虽然怀成礼一党有几个人替陈先让上了几道不痛不痒的说情折子,但是怀丞相却出乎意料地按兵不动,不仅没出过门,还闭门谢客了,显然是想和陈先让一案撇清关系。
陆照昔也上了几道折子,澄清了神羽军目前征兵的两个主要问题,一是兵饷低,二是晋升难,这两个问题需要着户部和兵部共同来解决。她的折子看起来和陈先让的案子没什么关系,但是实际上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果然,她的折子被齐明谌留中了。
陆照昔还在思量着陈先让那桩案子,马车已行至皇宫的武德门外。陆照昔下了马车,很快就有内侍过来为她引路。
陆照昔小时候曾随卫国公夫人来过一次皇宫,参加当时的皇后寿辰,母亲引着她见了不少后宫的嫔妃们。但那时她年纪尚小,如今想来,记忆十分久远了。
齐璟钰的生母宸妃是先皇最宠爱的嫔妃,她对那个长得极美的宸妃还有些印象,对雍容华贵的皇后也有些印象,至于如今皇帝的生母澜妃,她早已过世多年,她对她毫无印象了。
入了正德门,穿过广仪殿,绕过几道朱红的宫墙,便到了齐明谌起居的太极宫。到承乾殿后,又换了一个内侍过来,引她去了御书房。
御书房内,齐明谌身着绛黄色团龙常服,慵懒地坐在北首的一张锦塌上,面前是一张黑漆釉面的紫檀书案,书案上整齐地摆放着几道奏折。
一身月白锦衣的齐璟钰正坐在他的左下首,正在悠闲地品着茶。
两人似乎正谈到什么趣事,齐璟钰发出一阵愉悦的笑声,内侍黄敬中躬身侍立一旁,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待内侍通报后,陆照昔整肃了一下衣冠,走进了御书房。因为是第一次见皇帝,她特意穿了朝服,是一套紫色的狮补官服,腰上系了玉带,显得风姿尤为清朗。
陆照昔垂首向齐明谌行了臣礼:“末将陆照昔参见皇上!”
“陆将军不必多礼,赐坐!”齐明谌声音清浅,轻抬了一下手。
“谢皇上!”
陆照昔见右下首的椅子空着,怀丞礼、崔用和张约还没有来,应该是齐明谌刻意让他们三个晚到了。
陆照昔在齐璟钰身旁的椅子落座,这才抬起头来。
齐璟钰此刻正眼含笑意看着她。齐明谌和齐璟钰的长得有几分相似,皮肤白皙,鼻挺唇薄,一看就知道是兄弟。
齐明谌目光在陆照昔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方才问道:“陆将军从小就去了北境,以前来过皇宫吗?”
“回禀皇上,我小时候曾随母亲来过一次皇宫。”
“哦?是什么时候?”
“是先太后的三十寿诞,我随母亲来宫参加寿宴。”
“原来你还记得,”齐明谌嘴角掠过一丝浅笑,用手比了比一个五六岁孩童的身高,“你小时候,朕见过你。”
陆照昔一怔,目光再次扫过齐明谌清俊的面容。然而,这是一张十分陌生的脸,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小时候曾见过他。
齐明谌继续说道:“你那时衣袖里还藏了一个弹弓,在御花园打鸟,结果石子打偏了,打到了朕的身上。”
御花园?
陆照昔回想着那一次在御花园的经历。因为她是女眷,她一直和后宫的女眷呆在一起,哥哥和那些皇子们出去玩蹴鞠,她只好和母亲去了御花园。
她一个孩子对赏花没什么兴趣,便偷偷地跑开,拿出弹弓打鸟玩,结果一不小心打到了一个坐在树下的男孩。男孩看上去很落寞,被她叽叽喳喳地拉着,两人在御花园玩了许久。。。
她不禁又抬眸看了一眼齐明谌,齐明谌的眸光静而深,看不出任何情绪来。她陡然又想起三年前齐明谌刚登基时从宫中传回北境的一段传闻。。。
陆照昔眉目间流露着淡淡的惋惜,说道:“请皇上恕罪,末将那时年纪尚小,实在记不得了。。。”
齐明谌忽然咳嗽了起来,用帕子掩了口。
黄敬中赶紧捧起白玉茶盏,给齐明谌奉了茶来,齐明谌接过,慢饮了几口,又微咳了几声,忙极力忍住,面上涌出一阵红晕。
齐璟钰忙走过去,拍抚他的背部,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忧虑:“黄公公,皇上不是昨儿咳嗽好了吗?怎么今天又咳了?”
“这。。。老奴该死!”黄敬中“啪”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躬身回道,”皇上早上练剑出了汗,莫不是又着凉了。”
“皇上保重龙体!”陆照昔也关切道。
“朕无妨。”齐明谌慢慢平复了呼吸,方才开了口。
齐璟钰道:“原来二哥以前见过陆将军!”
“你那时也在,不过你去玩蹴鞠了。”齐明谌轻笑道。
三人就着这个话题寒暄了一番,气氛倒显得轻松融洽。齐明谌又关心了远在边境的陆宗阳的身体情况,北防军在西北开荒囤地有没有影响到军队士气,以及陆照昔来京后的一些见闻。
大约一柱香的功夫后,内侍来报,丞相怀丞礼、辅国公崔用和刑部张约已到了御书房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