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晚香(2)
“世上真的有真相吗?”晚香低声恍惚呢喃。
陆照昔稍微沉默了一会儿,回头看她:“你不相信有真相?”
晚香木然摇头:“我不信。。。世上根本没有真相。”
陆照昔直觉她另有隐情,走到她身旁,扶她顺势坐在地上,自己也跪坐在一旁,齐璟钰拉过屋内唯一的一张椅子,一掀衣摆,也坐了下来。
陆照昔柔声道:“我不知道你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但是,对于死去的人,我们只有尽自己所能,查明的真相,才能对得起他们,对得起自己的心。我和王爷今夜前来,并没有告知大理寺,就是给了你一条退路,你有什么话,都可以跟我们说,我们会护你周全。”
晚香抬起头来,迟疑道:“陆将军,你说的是真的吗?你会查明真相?”
“我会尽我所能。”陆照昔点头,又看向齐璟钰,“你就算信不过我,难道你还信不过王爷吗?”
齐璟钰道:“只要你今日说实话,你和郑小全一事。。。本王赦你无罪。”又补充道:“你是为了郑小全入宫,如果你今后想出宫,我会向皇上请旨,许你出宫。”
晚香重新跪下,重重地磕头:“奴婢。。。谢过王爷大恩大德!”
陆照昔扶起她,“你现在愿意跟我们说了吗?”
晚香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夜空出了会儿神,喃喃道:“我六岁时,家乡遭了水灾,父母都被大水冲走,我流落街头,变成了乞丐。十二岁那年,我染上了瘟疫,只能躺在河边等死。当时小全哥从祠堂散学,刚好经过,他一眼看见了我,都不知道我是男是女,就将我抱了回去。”
“小全哥恳求郑大人为我请来了大夫,别人都避我不及,是小全哥给我送来一日三餐,照顾我。。。我的病好了,郑大人将我送进了我们县里的绣坊,让我学习绣工,他说只要我有了一技之长,以后就能以此为生计,再也不用当乞丐。。。”
“那间绣房就在小全哥上学的祠堂旁边,是小全哥教会了我写自己的名字。。。小全哥说他以后想当一个教书先生,在祠堂教书,我暗下决心,我会永远陪着他。。。我在绣坊学习了三年,我日夜不停地练习,成为了我们绣房最好的绣娘。。。”
“那日,我给小全哥绣了新的鞋袜,正要送到郑家时,我看到官府来了人,”晚香停顿一会儿,然后眼泪突然滚落了下来:“郑大人被斩首,郑家被抄家,小全哥被。。。送到了这个行宫。”
晚香的肩膀簌簌颤动,陆照昔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抚着她。
晚香擦了眼泪,怔怔地说着:“他们说郑大人犯了罪,那些事我不懂,可是郑大人是个好官,小全哥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这个我懂。。。”
齐璟钰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此时才徐徐问道:“郑县尉犯的是诬告罪,你知道郑县尉告了什么人吗?”
“我知道。。。”晚香低低道:“是江洲郡的太守葛大人,郑大人状告葛大人倾地占田,才会被斩首抄家。”
齐璟钰眉头微皱,道:“葛允?”
晚香双手紧紧地绞着胸前的围裙,点了下头。
陆照昔沉吟不语,江洲郡的太守葛允,如今已被调任为户部侍郎,是怀成礼的亲信。四年前的倾地占田一案牵涉众广,因为北伐一事,先皇最后不了了之,像郑县尉这样无关紧要的棋子,在魏巍皇权下就这样无声地消失了。。。
晚香忽然又突然紧紧攥住陆照昔的手,颤声问:“陆将军,世上真的有真相吗?”
陆照昔如遭电击,皇权政治,根本不需要真相,那么,五万银甲军的死呢?她想要查明的真相呢?
陆照昔沉默地望着身前的铜盆,铜盆内的火苗早已熄灭,只剩下残余的灰烬。她从袖中取出火折,又点燃了一叠纸钱,耀眼的火苗瞬间腾起。
陆照昔把纸钱扔进铜盆,咬了咬唇,像是对晚香和死去的郑小全说,又像是对自己许下一个誓言:
“我相信,天道在上,公理在心,只要竭尽所能,一定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齐璟钰借着明暗不定的火光凝视着她,默然不语。
晚香呆呆地看着陆照昔,用衣袖拭过眼角,继续说:“我打听到小全哥在宫内做内侍,我怕他想不开,会活不下去,便在一个绣坊客人的帮助下,到了京城的一家绣坊。因为我的绣工出众,果然被选入了皇宫,成为掌衣局的宫女。。。去年,我到了温泉行宫,终于见到了小全哥。。。”
“小全哥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以前爱说爱笑的人,变得一言不发,经历了这般变故,我知道,他的心已经死了。。。我不在乎他变成了什么样的人,我只想让他活得快乐一点。。。每月逢十的晚上,我都在后花园等他。。。无论他来不来,我都等着他。。。。”晚香捂住了脸,喉咙嘶哑,“直到那天晚上。。。”
陆照昔问:“你说的是案发当晚?”
晚香慢慢点头,又迟疑了许久,道:“。。。杨公公发现了我们。。。小全哥把我推开,让我先跑。。。他却被杨公公带走了。。。”
“杨时英?”
“是。。。”
“这么说,案发当晚,杨时英带走了郑小全,你记得大概是几时吗?”
晚香小声道:“我一般在酉时等他。。。应该是在酉时和戌时之间。”
陆照昔和齐璟钰互望了一眼,从时间上来看,郑小全是在食盒被送到水牢后,才在花园被杨时英抓住,他根本没有下毒的时间,这也意味着下毒的人另有其人。只不过晚香并不清楚案情的细节,才会误以为郑小全被杨时英带走后,又被她逼着去下毒了。
“那后来呢?你还见过他吗?”
“昨日我听说王爷的一个犯人被毒死了,猎场也封锁了,却根本没有想到和小全哥有关。。。我偷偷地去了宛荷殿,远远地看了一眼小全哥,看到他好像没事,我以为杨公公放过了他。。。”
“除了杨时英,还有其他人知道你们的关系吗?”
晚香茫然摇头,“我们平时并不来往,我也从来不敢去找他。。。应该没有人知道。”
陆照昔对晚香说:“郑小全是被冤枉的,毒不是他下的,他只是被迫认下了这个罪名。”
晚香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望着她,颤声问:“他是被冤枉的?”
陆照昔想起郑小全咬舌自尽时绝望扭曲的脸,沉重地点头。
晚香颤抖着站起身来,缓缓走到郑小全的尸首旁,匍匐在他的胸前,无声地痛哭。
陆照昔也站起身,望着月下阴阳相隔的两人,眼圈微微泛红。
他们是彼此情意深重的眷侣,本可以做一对幸福又平凡的夫妻,却不得不承受命运的凄风苦雨,坎坷波折,不得相守。
齐璟钰走到陆照昔的身旁,抬手抚上了她的肩头,有一种力量通过他的掌心与她肩头相接处,隐隐流动,陆照昔不敢抬眼望他,转头望向了窗外漆黑的夜色。
空中有暗淡的星光,唯独月亮躲进了云层。若说每个人的命运便是一颗星辰的话,在这一刻,所有人的命运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闪烁。人活一世,如同草芥,就算星落如雨,遍坠于野,也不过是流光转瞬,唯余万千年后令人微微一叹而已。
齐璟钰叫来守在静思堂外的暗卫,让他把晚香带回明远殿,已经快要到二更天了。
陆照昔一边思索着案情,一边走出静思堂,谁知黑暗中未注意脚下的台阶,脚在台阶上一个踏空,身子后仰,跌进了齐璟钰的怀里。
“。。。呃,谢谢了。。。”陆照昔仰躺在齐璟钰的怀里,说话的声音也越变越小。
两人呆呆地看着对方,齐璟钰突然打横抱起她,跨下台阶,穿过院子,走过里厅和外厅,将她稳稳地立在花园中。
两个人面对面,沉默地站着。
“那个。。。多谢。”陆照昔转身,低头往前走。
齐璟钰走在她身旁,没有说话。
陆照昔深吸了一口气,先提了话头,“王爷。。。王爷打算什么时候提审杨时英?”
齐璟钰问:“你现在认为,幕后之人是杨时英?”
陆照昔沉思了片刻,低声道:“黄敬中依然不能排除嫌疑,他来得蹊跷,走得突然,还有醉里眠之毒,与他都有关联。但是,杨时英那晚突然出现在厨房,确实有一些古怪,晚香也没有必要对我们说谎,可见杨时英与此案脱不了关系。只不过,杨时英既然是崔贵妃提拔上来的,他为何要去派人下毒,这一点却说不通。。。你说呢?”
“也许他还有别的身份呢?”
“也只能这么解释了。”陆照昔赞同,这别的身份,自然就是怀成礼的人。
齐璟钰道:“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提审杨时英。”
“好。”陆照昔应道。
齐璟钰停下脚步,抚了抚她的发丝:“夜深了,你早些回去休息,明日再来也不迟。”
陆照昔摇头:“不用啊。我的嫌犯罪名就快要洗清了,如此紧要关头,我哪还能安然入睡?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王爷连夜审案,我这个做属下的如何能先离开?”陆照昔柔柔一笑,心中却有些隐隐不安,杨时英为何会留下晚香这样的把柄?
夜风中突然飘来一丝丝烧焦的烟尘味,陆照昔抬眼一望,东面的夜空是异常的绛红色,不禁拉了拉齐璟钰的衣袖。齐璟钰显然也看到了,两人一起朝东面的行宫快步走去。
“走水啦!走水啦!”一声声划破天际的尖叫声传了过来。
“乐寿堂走水啦!快来人啊!”
齐璟钰和陆照昔都同时脸色一变,乐寿堂,正好是杨时英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