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大战之前
在西州边境桃源郡,代家是可以称为郡望的名门大族,族中子弟在西州官场文武兼备,而且代氏家风朴厚,代氏家主代宣佩极富善名,建造义仓储粮,多次开仓赈灾。在妖族百万大军压境北境的时刻,桃源郡许多大族都遵循狡兔三窟的治家理念,让年轻子弟携带财产偷偷转出北境,唯独代家没有任何动静。
一行人十数骑于这个开春时分的深夜赶赴代家大宅,夜色中,马蹄密集踩在那条竖有朝廷御赐六座牌坊的青石板路上,显得格外清脆悠扬。年过五十的代宣佩先前得到一封措手不及的密报后,慌忙披衣而起,举家出动,大开仪门,一家百余口一起毕恭毕敬跪在门外石阶下。
为一骑是个全身笼罩在厚重裘袍年轻人,身后是一名两缕雪白长眉的老人,之后十余扈骑皆是负短弩佩斩妖刀,清一色白马。
代宣佩两个待字闺中的孙女并肩跪着,忍不住壮起胆子偷瞄那位正笑着扶起祖父的公子哥,真是俊逸极了,皮囊好,气质更佳,她们猜测难道是某位来到北方而崛起得势的中原世家子?往日总能听说江南那边的书生,英俊且风雅,举手抬足都会有一股书香气,跟北境本地男儿那是一个天一个地。不过她们当然猜错了,外地士子在北境官场纷纷见缝插针占据座椅是不假,但除了曹先云在内屈指可数几人,还真没谁有资格能让陶氏家主如此兴师动众,令她们一见倾心的这位,正是率领十骑白马义从微服夜行桃源郡的湛王。
赢修然跟代宣佩快步走入大门,见一名妇人怀中的稚童生得清秀灵气,便摘下腰间的一枚玉佩,笑脸温煦送给那孩子当见面礼。然后赢修然先让代家老幼妇孺都散去休息,只剩下代宣佩代绍学父子相随,没有什么客套寒暄,赢修然压低声音直截了当问道:“从译州赶来的最后一拨影卫谍子都安置妥当了?”
心情激荡的代宣佩平缓了一下情绪,禀报道:“这一拨二十六人都已在各处安插完毕,三拨人马总计八十一人,加上先前从王府秘密派遣到桃源郡的四位二品小宗师和十五位三品高手,在暗中可以相互策应,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潜入境内的妖族死士自投罗网。如今边境各个关隘都已关闭门户,又有边军精锐白马游骑和西州当地斥候大举四处游曳,就算有些漏网之鱼越过防线,也很难深入西州腹地刺杀官员。”
赢修然点了点头。
叶一平和听雪轻骑自然不会参与密谈,只剩下赢修然和代家父子在一间雅室落座,窗外可见丛丛茂盛绿竹。
去年年末各地降雪皆重,北境更是如此,今年的倒春寒不如以往那么酷寒难熬,只是赢修然坐下后也没有脱去那件裘子,代宣佩代绍学父子二人也被赐座坐下,但很显然面对这位威名在外的年轻藩王,哪怕在自家地盘上,还是十分拘谨,反而像是寒酸客人,上了岁数的代氏家主是敬畏,担任桃源郡一个中县县尉的代绍学则是敬佩夺过畏惧。
很快就有一名身段婀娜的女子端来热姜茶,放下后又去房间角落屈膝坐下,弯腰娴熟伶俐地打开屉盒,将十数种珍贵香料放在她身前一方紫檀质地的小几案上。檀案上先前陈设有典型的“主婢三件”,一瓶一炉一盒,炉为主瓶盒为婢。
赢修然双手捧着姜茶喝了一口,顿时寒气驱除几分,浸润得心脾温暖,在这个难得浮生偷闲的间隙,下意识望向那个给人安静祥和感觉的女子,大概她便是那种所谓弱骨丰肌的动人女子,穿着轻重合宜,种种圆润曲线不因冬日衣衫而消失。赢修然当然不至于心生旖旎,更没有半点要与她生点什么的念头,只不过这般出彩女子,确实赏心悦目。
赢修然有些心不在焉的神游万里,视线一直停留在那年轻女子附近,代宣佩会心一笑,自己个年龄最大的孙女这么多年一直不愿嫁人,害得他被一些个联姻不成的老友嘲笑为“代家有女,奇货可居”。不同于心眼活泛的父亲,代绍学始终在偷偷观察这位湛王,由于代家有个在都护府挂名的隐蔽身份,代绍学很早就参与到北境尤其是西州军情谍报的传递,相比寻常北境大族子孙,代绍学对赢修然的好奇心要更丰富也更深刻。
赢修然收回思绪,坦然道:“失礼了。”
那女子嫣然一笑。
赢修然重重喝了口姜茶,放下茶杯,沉声道:“按照许抚州从妖族那边挖来的情报,刘澹很早就让雍常卿布置了一个兵马未动刺客先行的计划,妖族江湖势力分成两块,绝大部分顶尖高手和所有末流武人都进入军中效力,而中层高手则划分给程思文这个妖族谍子大头目,用以精准暗杀我们北境的边军将校和境内文官,他们不会去许抚州所在的北境都护府自寻死路,但是像代绍学你这种北境不可或缺的,同时又相对缺乏贴身护卫的中坚官员,是妖族死士的最佳刺杀对象。”
赢修然伸出手指轻轻转动茶杯,“盛州以北的边关皆是城池军镇,拥有很大的纵深,对方很难找到机会,西州就要复杂许多,西州北方一带虽然有织网密布的大小戊堡烽燧,但初衷主要还是用以阻滞妖族大军的急推进,对付这些秘密潜行的暗河死士和江湖高手,就力所不逮了,就算于正和许抚州已经派出十六支五百人左右的精锐游骑,在边境线上捕杀漏网之鱼,相信还是很难奏效。西州方向真正的战场,还是会生在境内,因此影卫主要还是要盯住如同桃源郡这样的边境郡县。不过别看影卫都已倾巢出动,真正计算起来,到时候注定会手忙脚乱。”
代绍学轻轻看了眼父亲代宣佩,后者点了点头,代宣佩这才说道:“王爷,下官现在最担心的是妖族在入境后,将队伍打散,每支队伍各自有一名或者数名顶尖高手领衔,就算我方有影卫高手暗中保护,用性命作为代价在死前传递出了讯息,我方附近死士在第一时间闻讯赶去那处战场四周围剿,怕就怕对方在之前袭杀中隐藏了实力,其实根本就没有要一击得逞便撤的意图,到时候我们反倒可能出现第二轮惨重伤亡,等到我们回过神,不得不集中几股主要势力前去堵截,说不定敌方其余尖端势力又开始悄悄动手了,我们自然顾此失彼。”
说到这里,代绍学欲言又止,明显有些犹豫。代宣佩笑道:“直说无妨。”
代绍学开门见山说道:“毕竟我们北境只是人口稀薄的一隅之地,这种相互比拼消耗高手力量的战争,并不占优。尤其是妖族几大宗门都已派出精锐加入其中,更有许多成名已久的魔道枭雄也为程思文驱策,我方在二品三品武道宗师的数目上肯定处于绝对劣势,但恰恰是这类角色,在刺杀和反刺杀的较量中可以出最为一锤定音的效果,我们的大量轻骑游骑则很难挥,说难听点,也许就会从头到尾被牵着鼻子走,连他们的衣角都未必抓得住。”
赢修然点头道:“事实上,妖族那边明确身份的一品高手就有五位,分别是妖族道门的掌律,雍家两位一品供奉,还有两个榜上有名的武道宗师,所以说这次妖族江湖的整个老底都给他们皇帝陛下刨出来了,咱们西州就是那位妖皇整顿江湖的第一块试金石。”
代绍学和代宣佩这对父子面面相觑,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深沉忧虑。
赢修然微笑道:“当然,好消息是除了那位道门掌律,其余都只是不惑境和而立境。再者二品小宗师中以妖族三教高手居多,这类高手境界是不低,但要说生死相搏,未必就比得上影卫的三品武夫。”
代绍学苦笑无言,敌人反正都如此强势难敌了,这似乎也不算什么值得庆幸的好消息啊。
角落处,那屈膝而坐的女子缓缓搅拌均匀香灰,将沉香切成小块,点炭和爇香都充满恰到好处的婉约美感。因为今夜谈话肯定不会短暂,她的动作便不急不缓。
代绍学小心翼翼道:“王爷,下官斗胆提议……”
赢修然很快就说道:“你是想让那剑宗百骑百剑西州救火?”
代绍学有些尴尬的点了点头。
赢修然摇头道:“剑宗的确有百骑百剑留在北境,要留在许抚州那边以防不测,现在还不能动。”
代宣佩代绍学知道湛王身边那位老人,是南海剑宗的剑仙人物,只不过他们当然不会觉得这种高手会离开湛王身边,关键是他们父子哪怕眼力再差劲也看出眼下湛王很“古怪”,像是大战之后只获得一场元气大伤的惨胜,如果不幸猜中,那么那位剑仙老者就更不可以擅自离去了。事实上赢修然倒是在身边有赢莒的情况下,很希望叶一平能够出把力,但老人家完全就没把西州局势当回事,为老不尊得一塌糊涂。
但赢修然当然不会束手待毙,任由妖族势力在西州耀武扬威,除了影卫的调动,以及湛王府高手尽出,他还让孙绍捷来到了西州,孙绍捷如今的实力,面对什么妖族道门的二品小宗师,哪怕一对二,也可以稳胜,说不定对上三个,都能玉石俱焚。加上一部分诸葛山庄的儒生都已经悄悄赶赴幽州,并不直接掺和这趟浑水,但会尽量盯住那些大战之际“昙花一现”的一品高手,会把军情传给就近的影卫、轻骑,以便西州有的放矢。
这场战争,肯定是一场由很多小规模接触战的血腥战役串线组成,一旦双方遇上,注定非死即伤,没有什么全身而退可言,比拼的就是哪一方的转移更迅猛更隐蔽。
代宣佩代绍学只是猜测这位湛王身受重伤,可暗河程思文却是明白无误知道的,因此叶一平这个存在,会是妖族需要重点针对的一个点,在赢修然看来除了那位道门掌律许硅会是将叶一平看作假想敌的后手,应该还会有一位隐藏更深的顶尖高手。当然,赢修然眼中的“顶尖”,自然不会是跟代宣佩代绍学这些文人在同一条线上。
赢修然问道:“这里有比较详尽的西州形势舆图吗?”
代绍学赶忙起身去书房取图,捧回来一大摞,既有西州疆域图,也有郡县图,将最大的那幅西州全州形势图摊开放在桌案上,然后将小的那四五幅分开放置。这些东西可不是谁都敢民间私藏的,一经官府现,那绝对是要抓进去吃饱牢饭。
赢修然站起身,代宣佩和代绍学也赶紧起身,赢修然详细询问了有关西州各个郡县的死士分布,想着查漏补缺。三人自然会偶然谈及各处郡县的地形,代绍学惊讶现这位藩王连许多桃源郡本地人都讲不清楚的地理也了如指掌,对于各地驻兵和领军校尉更是随口说出,甚至连那些品秩不过六七品的武将履历和治军性格都一清二楚,代绍学难免怀疑自己这个小县尉也难逃法眼,一时间好不容易放回肚子的心又提起,生怕给年轻藩王留下半点不好印象。
三人这一聊就是整整两个时辰,那名年轻女子除了添香添茶添烛,就一直安分守己地屈膝坐在角落,她不是为了湛王而如此得体地献殷勤,其实她很早很早就开始关注赢修然,那时他还只是那个名声并不好的世子殿下。
于是她慢慢觉得自己认识这个男人很久了。
她知道他这些年中每一个从人族江湖上、从京城朝堂上、从北境官场上传来的消息。
她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抬起头痴痴然望着那个从无半点气势凌人的男人,他每一次皱眉凝神,每一次温暖微笑,她都仔仔细细纳入眼帘,就像是在收藏一样珍品。
又过了一个时辰,赢修然笑着让年迈的代宣佩先去睡觉,和代绍学继续挑灯聊天,话题也更广些,不再局限于西州甚至是北境,而是囊括了三族的朝政军事,三个王朝的乡土人情。代氏家主先前在离去时走到孙女代婉这边,让她去烹茶和准备一些糕点吃食。所以之后搬去窗边小榻的闲聊,她就坐在湛王和叔叔代绍学之间的座位上,有点三足鼎立的谐趣意味。
当天空泛起鱼肚白,神采奕奕根本没有睡意的代绍学仍是起身告辞离去,他请求湛王准许代婉与他一起在陶家大宅内随便逛逛,赢修然微笑着点头答应。
两人散步走向代家书楼,两人之间从头到尾都隔着两肩距离,没有任何若即若离的感觉。
赢修然歉意道:“代小姐辛苦了。”
她摇头笑道:“不辛苦啊,就是祖父可能会有些失望,不过我不失望,很知足了。”
赢修然会心一笑,也直言不讳说道:“你可不愁嫁,如今北境的俊彦士子一抓一大把,品性才学俱佳的也不少。”
代婉嗯了一声,走近了那座阁楼,说道:“世人藏书看重版本和全秩,例如版刻精良的奉版书籍,就有一页百两银一套值千金的说法,但我们家书楼不挑这个,祖父觉得什么都不如书上的先贤言语来得重要,与其花一千两银子买一套奉版,还不如买一百套寻常书籍,所以这座书楼藏书数量并不比中原那些大书楼要少,而且若是有读书人来借书看书,都畅通无阻。”
赢修然点头道:“我听说过你们代家还会全权负责那些求学寒士的饮食住宿,很难得。北境士子的负笈游学之风远远不如中原,但是桃源郡因为有你们代家,不输江南。”
代婉柔声道:“我爹说过,一个蒸蒸日上的富足之家,就像是一个肌肤充盈之人,但若是阳气过盛不去调理,必然有一天会伤及脏腑,因此我们代家年复一年的赈灾、借书和善待乡邻,都是一种必须的治病,治病不能等到病入膏肓才去亡羊补牢。”
赢修然打趣道:“就凭这一席话,你爹就可以去当个绰绰有余的郡守大人。”
赢修然走向代家大宅的大门,跨过门槛的时候对代婉说道:“你先回去吧,女子熬夜很伤的,我还要去牌坊那边等人。”
她眯眼灿烂笑着,俏皮说道:“没事啊,我很想知道天底下谁能让湛王等候。”
赢修然一笑置之。
两人站在一座牌坊下。
不知等了多久,视野尽头的远处,终于出现一辆马车和一队百余骑的听雪轻骑。
代婉转过头,正好看到他笑了。
她看到他快步走去相迎,她没有跟上去,站在原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马车和骑队整齐停下,代婉看到从马车上走下一名看不清容颜的年轻女子。
赢修然看着从盛州王府一路赶来的女子,柔声问道:“冷不冷?”
她摇了摇头。
跟听雪轻骑一同前来的某骑十分僭越嫌疑地没有下马,只是跟赢修然视线交错后点了点头,然后拨转马头,策马离去。
这名骑士没有佩刀也没有负弩。
只有腰间的一柄普通长剑。
但有这一骑一剑。
整个西州就乱不了。
赢修然跟听雪轻骑要了一匹战马,先把她抱上马,然后自己翻身上马,抱着她两人共乘一骑。
赢修然歉意道:“以前答应过你要看遍北境风光的。”
她靠在他的温暖怀抱中,不说话。
赢修然一夹马腹,沿着听雪轻骑来时的路途策马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