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风过北山城

黄昏中，残阳如血。

主将唐巳和副将吴忌背靠背，身上甲胄破碎不堪的唐巳急促喘气，胸口被一刀重创，视线模糊起来，狠狠摇了摇脑子，艰难问道：“吴副将，我唐巳是家里那群不争气的败家子都逃出了西州，去了江南，这几个月被一大帮老家伙白眼得厉害，看我就快跟看妖怪蛮子差不多了，我这才愿意死在北山城，算是对先王和许都护都有了个交待。那你图什么，当时你也不骂过我来着吗？怎么还主动要跟那张副将换了位置，你真是活腻歪了？”

吴忌伸手从腰部拔出一根破甲却未曾入骨的羽箭，吐出一口血水，“我一家老小都留在西州，也没你儿子孙子那么贪钱，活得心安理得，以后就算死，也死得清清白白。我这辈子不欠人什么，景明二年，在妖族皇城南边的那座蒙州城你救过我一命，这次来陪你，就当两清了！到了地底下，别跟我称兄道弟，见着了先王，我吴忌丢不起那脸！”

北山城的城头上，充斥着杀光人族贱种的喊声。

当一支战力远比先前攻城妖族步卒更加骁勇的人马登上城头后，唐巳先被人砍断双手，再被砍掉头颅。

吴忌背靠着城墙，身前被五六根铁枪刺入，老将持枪而亡。

夜幕中。

先锋大将的一名亲兵站在高高城头上，吹响战场上最后一声号角。

不分敌我，北山城内外，有将近两万死人注定听不见这声响了。

为妖族西州战线立下头功的万骞缓缓闭上眼睛。

好像听见了，风过北山城。

如泣如诉。

如果不是从盛州湛王府传递来一封措辞严厉的六百里加急驿信，那么北境步军统领于正此时就不是站在西州城的城头上，而是站在北山城那里了。所以当北山城被妖族先锋大军一日攻破的消息传回，那群西州军政大佬都感到阵阵后怕，若是于大将军出了差池，那西州关外还守个屁啊。要知道在前个两三年，西州军界都是在桌面上说一句“北境有没有王爷没啥两样，但西州有没有于将军是天壤之别”的，当然，时至今日绝对没谁敢说这种混账言语了。

于正和杨兴两位西州定海神针并肩走到一张床弩附近，北境大弩在各大城中都有大量配置，于正掂量着那支与标枪无异的巨大箭矢，脸色平静，身后众人的心思可就跟那枝巨箭差不多，绝对不轻。在既定策略中，在妖族大军仅遣十五万大军南下西州的前提下，北山城都要死守不住，但是哪怕妖族投入西州的西线兵力比预期多了一倍，可北山城一天都没能守住，这就很让人吃惊了。亲自负责西州关外具体军务的许抚州，他能骂几句唐巳和吴忌出气，其他人可没这胆量，事实上也不忍心，毕竟北山城六千人都已战死，死者为大，再者那些人何曾给西州军丢脸了？！

杨兴神情复杂道：“妖族步军中拥有大量精制弓弩不说，还有整整六百座投石车，先以两万人马轮番攻城，战损严重的形势下，仍是被主将万骞下令为每一名千夫长补齐千人，一直战至攻破北山城为止。”

于正冷笑道：“这是妖怪蛮子在拿北山城练兵呢，用屁股想都知道这帮崽子攻破北山后，保证会拆掉半座城，到时候攻打西州城，投石车可就不仅仅是两轮投掷了。”

邓越平静问道：“西州城外的一千骑都调回了吧？”

许抚州点头道：“已经在赶回西州城途中了。谁都没料到妖怪蛮子攻城力度会那么大，根本就没有给北山城骑军出城骚扰的机会。如果那万骞没那么一根筋，妖族步军起码要多死个两三千人。”

杨兴一拳砸在城墙上，无比心疼道：“都是我西州好儿郎啊！”

于正轻轻放回那根箭矢，西州城主将刘峰偷偷咽了咽口水，壮起胆子说道：“大将军，由于我们把北山西州两城的西域流民都迁出，关内出现了骚动……”

这个敏感话题一被挑起，连同杨兴和邓越在内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看向于正。

于正脸色如常，淡然道：“骚动？是不是说得轻巧了？怎么，你刘峰跟关内的杨建超是亲家，就帮着他打马虎眼？如果我没有记错，那个用兵变来要挟主将的关内虎扑营，可是西州为数不多的老字营之一，先后两任校尉统领，都是先王的心腹爱将，当时王爷要率缺月铁骑南下风都城，咱们那位校尉大人就卸甲辞官以表忠心，这也就算了，反正某些人带出来的将兵大多是那么个德行，可副将荀彧照理说不该这么胆大包天才对。说吧，在场诸位大人，还有多少人是对我将西域流民撤出前线战场心怀不满的。”

城头上人人大气都不敢喘，尤其是西州城主将刘峰和两位副将，已经噗通跪下，连场面上那些请罪的言语都不敢说一个字。

杨兴赶紧打圆场，一脸无奈道：“瞧你这话说的，都摆出这副吃人的架子了，谁还敢跟你掏心掏肺说实话。”

于正没有说话。

杨兴叹了口气，对西州城三位将领笑了笑，和颜悦色说道：“都起来吧，大将军说了多少次了，男儿膝盖不是用来给人下跪的。你们三人中有两个可都是去过湛王府面对面见过先王的，哪次不是让你抱拳行礼就行了？”

许抚州突然说道：“虎扑营去掉营名。”

此言一出，就算是杨兴都脸色剧变，更别提还跪着的刘峰三人了。

北境老字营要是打了败仗，甚至是打了胜仗但是战果大小输给其它老字营，那都跟挨了刀子一样难受，至于去掉营名？那比杀了他们还难受！在北境，一个老字营就算把人马都战死，死得一个不剩，仍然可以保留营名，事实上所有老字营最喜欢相互攀比，历年战事累加，先是比拼谁杀敌最多，比拼谁战力更胜一筹，到最后，连满营死绝的次数都能拿出来比，而且在最后这一项比试中胜出的，很能让人心服口服。像那最老资历战营的先登营，就凭借此事夺魁，这么多年一向以第一老字营自称，就算是个小卒子，路上见着别营的都尉甚至是校尉那可都是鼻孔朝天的，因此导致北境边军中有个外人无法理解的古怪现象，经常会有“这辈子的校尉，下辈子的将军”，意思是说那些老字营的一把手宁愿一辈子当个校尉，也不乐意去当什么官位品秩更高的将军，要当将军就放在下辈子好了。

虎扑营去名，这就意味着世上再无虎扑营了，等于营中所有战死的和因伤才退出的前辈们，所有的心血都将付诸东流。

尤其是那些战死在他乡的老字营先烈，在北境边军眼中就会成为生生世世不得安息的孤魂野鬼。

于正歪头轻轻吐了口唾沫在地上，依旧是不温不火的语气，“什么狗屁玩意儿，比盛州那些骑军老字营，差了十条街。”

老将军就这么径直离开西州城。

邓越脸色古怪，但是他暂时不能离开西州城，只是默默将这位步军统帅送行到城外，然后赶回城头，果然没有谁离开，完全是纹丝不动，刘峰三人依旧低头跪着，一向好脾气也好说话的杨兴脸色阴沉得可怕。既是西州城副将同时也是另外一支老字营统领的卢义，这个身上疤痕比他儿子年岁还要多的中年武将，竟然在那里像个委屈的孩子在哽咽抽泣。卢义的虎啸营，正是于正一手打造的老字营。

于正说了个“狗屁玩意儿”，可不是说什么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风凉话，而是一巴掌狠狠打在他北境步军统帅自己的老脸上啊。

杨兴双手扶在城墙上，背对众人，轻声道：“北山城没了，他能不伤心？整个北境，于正不心疼西州关外谁能更心疼？不但是关外，所有西州步军，都是他亲手带出来的，他就真愿意让咱们西州军先死西域流民后死了？不可能的啊。现在西州边境上的万余西域士卒，还有盛州的，更包括西州本地的，以及那些在译州扎根的，可都看着咱们关外呢。”

杨兴深呼吸一口气，厉声道：“传令关内，虎扑营去营名！校尉荀彧在内一干都尉标长伍长，准许他们全部以待罪之身参加守城战！他们要是觉得这次哗炸营变都不够解气了，行，有本事就去宰了主将杨建超！大不了到时候我杨兴亲自带兵去平叛！”

刘峰咬紧牙关，说道：“末将恳求大将军准许虎扑营将士戴罪立功，给他们一个重新拿回老字营营名的机会！”

杨兴猛然转身，一脚把这名西州城主将踹得倒飞出去，“在这种关键时刻，关内闹这么大，你以为就只有于大将军大动肝火？你们以为那封六百里加急上头就只说了让咱们于大将军不要亲身涉险？都护府许抚州，我们的都护大人已经明说了，‘如果西州将士不服管束，盛州战事虽紧，却也抽得出几名得力骁将代为守城’，你听听，许抚州都想要让你那位亲家滚出西州了！我杨兴答应了有个屁用？！”

步军大统领已经走了，西州副将杨兴虽然没有立即离开西州城，但也气得脸色铁青快步走下城头。

跟在杨兴身后的邓越问道：“会不会过犹不及？”

杨兴大手一挥，重重撂下一句，“咱们西州军没那么娇气！”

邓越继续问道：“那么那些当时在关内跟着虎扑营起哄，借机想要出城的两百多普通士卒，如何处置？”

何仲忽冷声道：“这有什么好问的，当然是按军法处置，斩立决！”

皇甫枰望着那个背影仍是追问道：“杨将军，我问的是他们的西州家属，如何处置？”

杨兴脚步一顿。

长久的沉默。

邓越轻声道：“两百多人，本将会以全部战死而论，若是日后湛王府和都护府问起，由我负责。”

杨兴转过身，“邓越，你图什么？”

邓越笑而不言。

杨兴眯起眼，缓缓道：“邓越，说实话我可是很不喜欢你这个人，就算你这次卖了这个人情，我还是讨厌得很。你这种聪明人，见多了。”

邓越坦然微笑道：“我要是真聪明，难道不该是只做事不说话吗？”

杨兴笑了笑，转身离去，轻轻感慨道：“要是大将军还在世，就算没来西州城，也该在都护府那边露面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别说人了，咱们湛王的影子都见不着。”

邓越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