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死在更南
西州关外,一顶有重兵把守的巨大帅帐内,上等鲤鱼窑出品的炭火熊熊燃烧,春寒全部都挡在帐外,帐内三十多人中,有一半身披妖族高层武将甲胄,另一半则身着妖族兵部官服,后者年纪都在二十到三十之间。此时大军先锋已经率先开始突入西州关外,前军九万余人,主将关羡潼统帅各部兵力,主力是这位大将军的三万亲军,各大军镇兵马有四万,但真正的精锐却是暂领兵部侍郎衔的何圣熙麾下那两万不言骑,祁连山脉一带历来便是北方草原精骑的兵源重地,出骏马,更出健卒,最重要的是比起其它地方,不言骑更服管束,愿轻生敢死战。人族妖族在景明年间那么多场大战,不言骑展露出来的悍勇,连许多人族名将都侧目,当时人族先皇也不得不承认“此地蛮子有大秦古风”。
除了关羡潼坐镇的先锋大军已经长驱南下,其余二十万兵马依旧在西州关外按兵不动,比起历史上游牧民族的叩关侵掠,这次南下北境显然要更有章法。关羡潼是妖族西线名义上的主帅,但关羡潼领兵出征后,看似群龙无首的帅帐却没有出现一丝混乱,无数条调兵遣将的军令从此处精准下达各军,这就得归功于一位老人,他着重改制兵部,增添军机郎一职,顺势提拔了一大拨年轻人担任兵部幕僚,虽然品秩不高,但可谓位卑权重,他们制定出来的用兵策略,只要通过兵部审议,别说军镇将领和大草原主,就连各州节度使以及关羡潼何圣熙这些大将都要按例行事。大战开启后,这些军机郎一律离开兵部随军而行,大多赶赴西线,雍常卿给予他们“见机便宜行事”的大权,妖族庙堂上当然不可能没有反对声音,只是一来雍常卿没怎么搭理,还厚颜无耻拿了皇帝陛下的圣旨做挡箭牌,这些军机郎分成两拨,一拨到了西州,掣肘大将军关羡潼,一拨则去了大将军程润生所在的西域,唯独他的中线,一个都没有!只是大局已定,加上盛州以北的战事注定会最僵持最血腥,去那里捞取军功实属不易,军机郎身后那些老奸巨猾的祖辈父辈们,也就配合默契地捏着鼻子认了。
只不过当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西州关外战役仅是盛州战事的佐酒小菜时,雍常卿竟然亲自赶到了这里,来到一群军机郎之中。宽阔如大殿的军帐内,雍常卿站在长桌一端的最北位置,桌上搁置有砌有山脉、河流、城池的沙盘,西州关外地势一览无余,在这座沙盘上,许抚州一手缔造的西州戊堡体系得到最直观的体现,两城六关两百寨堡,在沙盘上都有标识,数量更大的烽燧因为太小,只有那些占据险地的重要烽燧,才以长不过寸的小旗帜表现。
风尘仆仆的老人才刚刚率数百雍家亲骑赶到此地,只喝了口羊膻味颇重的粗劣奶茶略微驱寒,就让一名年轻军机郎开始讲述西州战事进展,后者手中提着一根碧玉质地的纤细长竿,在一群杀气腾腾的武将中也毫不怯场,在沙盘上画了一个大圈,朗声道:“北境重用许抚州,截至今年开春,西州关外在此人手上营建寨堡两百一十四座。人族大兴堡寨一事,发轫于景明初年……”
听到这里,很快就有一名打着主意来西州抢粮抢人抢军功的大草原主,忍不住翻白眼道:“别扯那些没劲的玩意儿,就说咱们的儿郎杀到西州何处了,斩了多少颗脑袋,你这娃儿说得轻松,雍将军和咱们也听得爽利。每次听你们读过书的人在那儿念叨,两张嘴皮子吧唧吧唧的,老子就打瞌睡!”
雍常卿看都没有看一眼那位口无遮拦的大悉剔,盯着沙盘缓缓说道:“继续。”
大草原主顿时缩了缩脖子,不敢造次。
那名军机郎继续说道:“人族大兴堡寨屯田最早是赢夔钰提出,初衷是减缓人族早期发动战事的粮草补给压力,后来人族顺势将各镇边军后撤内徙,充实内地防务,缩短运粮路程,一旦战事起,也可先以寨堡阻滞兵锋锐气,再由后方主力兵力伺机出击。只是十多年来,人族故意重关宁而轻两河道,显然是有意将两河道这颗软柿子当成了西州的关外,只要我军南下选择以西州为突破口,北境道和关宁道就可以展开夹击之势。”
军机郎手中那根碧玉长杆指向了西州北部某处,“北境堡寨尤为雄壮,大寨周千步有余,小寨周八百步。大堡周六百步,小堡周三百。且堡寨从无定形,与西州关外各处地理形势紧密相连,死死控扼河谷要道。墙体多为夯土,且有包砖,许多堡寨内外数层,更有高低之别,稍不留心,我方即便成功攻入堡寨大门,仍是有硬仗要打,足可见许抚州用心险恶。就像此处的堡寨群,相互呼应,总计有戊守将卒三千四百人,此地肯定会产生双方的第一场恶战。”
他手中玉杆微微向南偏移,“若北境关外仅是有这些寨堡烽燧阻挡,不值一提,但是在许抚州担任北境都护后,西州关外建起了一座城墙高耸的牢固城池,前些年又建成了一座北山城,虽远逊北境第一雄镇盛州,但绝对不容小觑。这座依山而建的北山城就是其中之一,事实上关外北方防线,所有戊堡烽燧都是依附北山城。不同于堡寨的死守,关外两城内都驻有数量不等的西州精锐骑军。”
一位正三品武将笑道:“那西州也有拿得出手的骑军?我还以为那于正手下只有一群乌龟爬爬的步卒呢。”
乌龟爬爬这个典故,在妖族流传已久,这二十年来,人妖战事大多发生在盛州北线上,西州一向狼烟寥寥,北境步军大统领于正这头“老”虎在妖族眼中,就没什么威势可言了,年轻一辈的妖族将领,对北境都护许抚州,或者是北境新王赢修然,都还算服气,毕竟很多年前那几场战于妖族腹地的大型战许抚州的战功都有目共睹,再者妖族铁骑如风,对慢悠悠的步军怎会瞧得上眼?所以于正在妖族就有了一个乌龟大将军的绰号。
雍常卿终于出声,面容肃穆道:“你们都清楚我雍家军以步卒居多,但你们可能不知道,我雍常卿起先如何调教步军,都是亦步亦趋跟那于正学的。虽然如今足以傲视绝大多数西州步卒,但被你们笑话成乌龟大将的于正,别的不说,他手底下有一千重甲铁士,其战力仍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步军。‘雍家步卒’的战力如何,还需要我自夸几句吗?”
雍常卿抬头看了眼在场众人,眼神冰冷,“西州骑军上不了台面?别忘了,那支打得精灵族腹地变成筛子的虎豹骑,可就是西州骑军。”
雍常卿阴森森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齿,“对了,忘了跟你们说件秘事,大将军关羡潼在得知自己要对阵于正后,已经安排好后事了。你们要是觉得我雍常卿这是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没关系,嘿,反正我把丑话说前头,到时候谁被西州守军打疼了,记得可千万别跑到我和陛下面前诉苦啊。”
在场披甲武将都有些悻悻然,那群最近没少遭受白眼的军机郎则只觉得大快人心,前段时间,后者不厌其烦给先锋将校详细讲解西州北部戊堡群的地势、构造和兵力分配,几乎详细到了每个寨堡每座烽燧,这些看似琐碎的消息都是妖族谍子用鲜血换来的珍贵军情,只是当时军中武官大多都打着哈欠潦草应付,在他们看来,妖族铁骑马蹄所至,降者杀不降者更杀,打仗就是这么简单。这种根深蒂固的认知,官职不过从六品正七品的军机郎们无法改变,但是一时风头无二的雍常卿大驾光临,所有武将或多或少都有些警醒,尤其是那句大将军关羡潼安排后事,让帐内几位关羡潼心腹将领都冷汗直流。
那位倍感神清气爽的持杆军机郎在雍常卿眼神授意下,娓娓道来,“以连绵成片的寨堡阻滞我军攻势,那只是十几年前人族朝堂上文官的幼稚看法,所以后来人族言官纷纷弹劾那些两河道戊堡校尉,骂他们‘寇大至则龟缩,寇小至仍不敢出斗,唯有寇退去数百里方敢出’。
说到这里,那位军机郎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嗯,人族言官老爷们所说的这个‘寇’,就是指咱们妖族铁骑了。”
帐内哄然大笑,就算是雍常卿脸上也有些淡淡的笑意。
一位手握数万帐牧民的部落首领哈哈大笑道:“关军机,你要早这么说话,咱们这帮大老粗也就不会不耐烦了嘛。老说西州那些寨堡如何如何厉害了得,也不好好夸一夸咱们妖族儿郎,咱们这帮觉得读书识字比砍头还可怕的糙爷们,可不就听不进耳朵啦?”
雍常卿这次来西州主要就是给西线将领泼冷水的,不过未尝没有改善军机郎与实权武将僵硬关系的心思,对于带兵打仗一事,在妖族尤其是北方草原王庭,一个字就可以概括,糙!
雍常卿如今在朝堂上如日中天,他要做的就是让妖族的脑子与武力结合起来,双方不但不能扯后腿,还要尽力合作,这绝非雍常卿在白日做梦,因为那些更了解人族战事精髓更精通纸上兵略的军机郎们,跟前线武将本就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说到底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雍常卿捅破那层窗纸,双方就能够戮力同心,大家马背上赚军功,马背下分军功,把西州、把北境一鼓作气打下来,那就等于将人族这个假清高的雍容贵妇衣裳给脱光了,到时候妖族铁骑势如破竹,三族之主,就该随陛下一起姓刘了。
雍常卿眼神炽热,只要打下北境这块硬骨头,大势就到妖族手中,以后能够抵挡铁骑南下的,靠什么人族名将就别想了,妖族的真正敌人,只有那一座座碍事的高大城池而已。雍常卿抬起手臂指了指西州方向,“北山城是西州第一座城池,为了拔掉它,届时我们肯定有数千人乃至过万人战死在那里,注定无法再回到草原故乡。我当然希望我军所有人都可以活着进入西州腹地,甚至是一路打到他们人族的渝京,打到那岭南道,好看一看那大海到底是怎样的模样!但是这不现实,打仗就会死人,否则关羡潼也不会心存必死之心来打这场仗。”
雍常卿突然面容狰狞,厉声道:“我雍常卿今天赶来这里,其实只想跟诸位说两句心里话!”
“我妖族儿郎即便要死,也要战死在更南方的地方!”
“要死,不要死在一个土地贫瘠疆域狭小的北境,要去死在富饶的中原,去死在渝京城下,去死在南海之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