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无当飞军

北境最西边，西州。

西州并不像盛州、檀州那样关外有险可守。

西州唯一的险要城池便是州城，西州城。

许抚州上任西州将军后，在他的极力支持下，西州城以北依山而建，兴起一座座烽燧堡垒。

西州最北处，土木堡三百五十七名甲士在短短半个时辰内全数战死，愤怒的杨兴亲自带着两千亲军夺回土木堡。

一个时辰后，浑身浴血的杨兴率军退去。

他只是留下了一句广为流传的言语，“土木堡可以丢，但独独不能丢得这么快。”

接下来人妖双方在西州的厮杀更甚，往往妖族攻破一座烽燧需要丢下上千条命。

但也仅仅是四日时间，西州城以北的堡垒烽燧尽数被破。

整整六千西州步卒，皆面北背南而死。

几十万妖族大军兵临西州城下，许抚州亲自坐镇城中，这座北境西边唯一繁荣的城池，在许抚州上任西州将军后第二次迎来妖族骑军。

上一次还是十数年前，那时候西州城外还没有一座座烽燧堡垒，一千五百骑妖怪蛮子来到西州城下，掳掠人族，当年许抚州亲率八百虎豹骑一路追杀进入妖族领地，对这一千五百骑赶尽杀绝。

就在昨夜，北方最后一道烽燧，游山堡被攻破，妖族骑军本想趁势直攻西州城，但被暗中进入西州的八千无当飞军找到机会，直接砍下四千颗头颅，若非关羡潼急调六千关家铁骑救援，无当飞军为了降低伤亡，放弃唾手可得的战果果断后退，妖族一万先锋骑军一个也回不去。

其实昨夜那一战关家铁骑已经完成了对无当飞军的战略包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但已经身居无当飞军什长的李平与几名什长一同率领四十余骑不顾性命的凿阵，七百妖骑竟被四十骑打乱阵型，但最终四十四骑，也只有李平在内三骑活了下来。

韩退之来到许抚州的面前，平和道:“许都护，给我一句准话，西州城到底能不能守住？”

寒风徐徐，许抚州嗤笑道:“西州除去西州城，还有其他地方可以守吗？这里守不住，那西州就可以拱手让给那些妖怪蛮子了。”

那位上了年纪的北境武将静静地打量着城下黑压压的妖族大军，淡淡道:“如今的西州毕竟只有无当飞军一支骑军了，如今能战的骑卒也就堪堪七千，咱们的机动力量，有，但是不多。”

许抚州两只手靠上城墙上的石砖，轻声道:“只要西州城不丢就行了，撑到大战结束，关羡潼会退出去的，无当飞军其实到现在已经用处不大了，城内还有十多万甲士，守城还轮不到你们骑军下马作战，你们要做的就是威慑妖族大军，让他们畏手畏脚，不敢摆开阵型攻城。”

说完，许抚州扫视了一下愈发靠近的妖族大军，不由笑道:“韩将军，妖族负责保护呼应步军两翼的骑军，长时间的看戏，一定会懈怠。今夜！就在今夜，正北大门后放置两千骑军，出城后随意冲杀。东西两门各一千骑军，冲击侧翼。切记！只有半个时辰，我只给三支骑军最多半个时辰，不管杀伤多少妖怪蛮子，都要立即返回，决不可恋战不退，半个时辰后我会让西州城再度打开大门。”

“领命！”

许抚州突然喊住那领命告退的韩退之，“事先告诉兄弟们，也许关羡潼连让西州城重新开门的机会都不会给！”

已是白发苍苍的韩退之点头道：“明白！”

韩退之走下城楼，李平鬼头鬼脑看了眼身后，这才跟他说道：“韩将军，咋讲？真要把话挑明了？”

老人停下脚步，双手扶住栏杆，默不作声。

李平心领神会，就不再开口说话，他自己其实也是这个意思。

老人转头笑道：“小平，上一战你立下战功已经成为次尉了，如今掌管百骑，好不威风，你又是王妃的亲弟弟，好好活下来，以后的无当飞军就交到你手中了，这趟出城杀敌，我来，你留在城内便是，不用出去。”

李平转身就走，“那我跟许都护说理去。”

老人一脚踹在这家伙的屁股上，轻声笑骂道：“滚回来！听我把话说完。”

等到这位年轻次尉重新转身，韩退之指着北方，轻声说道：“我只有一儿一女，儿子在景明元年就死在妖族腹地了，好在我还有个女儿，我韩退之也不是什么迂腐之人，我知道你小子对溪儿有意思，要是她同意的话，这门亲事就成了吧，反正我孙子孙女都有了，韩家香火终究没断。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啊。”

李平翻白眼嘀咕道：“谁对她有意思。”

韩退之也懒得跟这个小子计较什么，由衷感慨道：“不算在外那么多年的南征北战，在北境扎根也快二十年了，有了个家，过得还都是太平日子，即便家里死了亲人，孩子们终归还能披麻戴孝，不像我年轻时候的那个乱世，活着的比死了的还要艰难。我这个老头子偶尔还乡，看着孩子们每天练字，那架势，有模有样的，握毛笔比我这个爷爷拿枪矛还要娴熟，在书斋外听着他们的读书声，如今这北境的世道啊，真是好。”

老人拍了拍李平的肩膀，“这样的好世道，能多几天是几天。我呢，不管今夜城门还能不能第二次开启，都不打算回了。你让我以后下马去城头跟妖怪蛮子打，杀不了几个人的，不如在马背上多杀些。小平，这么说了，你还要抢着跟我一起出城吗？”

年轻次尉缓缓抱拳，但是很多话，始终没能说出口。

老人哈哈大笑，大步走开。

妖族大军日夜攻城，城外战场上燃烧着一堆堆摆放有序的巨大篝火。

正子时。

在道教炼丹典籍中被视为“阳生之初，起火之时”。

西州城直通三门的三座广场上，各有一支骑军开始披挂上阵，马鞍悬挂长枪，腰佩斩妖刀，不负弓弩。

正北方位的为首老将，伸手握起那杆当年三族大战从一员妖族将领手上夺来的长枪，笑道：“老家伙，跟我姓韩了以后，没委屈了你吧？”

当那声大门缓缓开启的吱呀声传来，老人猛然一夹马腹，开始冲锋。

为了配合三支骑军尤其是正北骑军的出城，又不至于过早泄露迹象，在子时前一刻北门城头箭雨特别针对了城门口附近的妖怪蛮子。

所以当措手不及的妖族步军发现城门竟然主动上升后，一时间都有些发懵，甚至连那些负责督战游曳在城头数百步后的游骑斥候，也没有马上回过神。等到亲眼看到一股骑军从正北大门呼啸而出，游骑们都有点傻眼，不过很快就有人拨转马头疯狂鞭马，从三座步军大阵特意留出的一条缝隙中疾驰而去。

等到他们转身传递这份紧急军情的同时，城门口附近的妖族步军就被这支骑军一枪撞烂头颅，或者被直接一枪撞击得倒飞出去。

骑军面对没有布阵的步军，杀起人来，其实就跟刀割麦子一般。

若是披甲齐整的骑军之间正面对冲，双方都可以借助战马冲锋的巨大惯性，对长枪本身和骑卒的手臂会造成巨大的损伤，但是现在？

再熟悉战阵厮杀不过的韩退之一开始就注意自己的呼吸，不急不缓，绝对不会像愣头青那样恨不得一口气就杀敌几十，老校尉也没有太过追求战马冲锋的速度，作为一支锥形骑军的那几个领头人，都应当如此，否则会带坏整支骑军的进攻步伐，甚至会导致骑军阵型割裂开来，虽说以骑战步这种情况可以忽略不计，但是老人作为无当飞军的统领，在马背上打了大半辈子的仗，自然而然就会如此行事。

城门右手一支千人队妖族蛮子蚁附攀城正酣，后方千人队还没有上前轮换攻城，左手恰好有两名妖族校尉的兵马正在交接。

韩退之对骑军副手沉声道：“各领一千骑突阵，你绕城横走！”

两千人骑军迅速左右分开，如一股溪水遇石而滑开。

老人率领一千骑直奔那兵力完整的妖族千人方阵。

六七名身披皮甲的妖怪士卒眼见自己逃无可逃，一起咬牙挥刀前冲。

韩退之直接一冲而过，长枪枪尖微微倾斜向下，对准一名妖怪的脖子，巨大的贯穿力将这名高高举刀的士卒，直接撞击得双脚脱离地面。而老人在长枪就要钉入敌人脖子的前一刻，双手不易察觉地松开长枪，下一刻，再度飞快握住枪身，握住的位置仅仅是偏移了不到一寸，但就是松开长枪造就的这短短一寸距离，却能够让老人卸掉长枪冲刺杀人带来的五六成阻力。

老人向后轻轻一扯长枪，从尸体的脖子中拔出枪头，继续向前冲锋。

这还是韩退之年轻时候驰骋作战以骑破步积累出来的宝贵经验，年轻一辈的北境骑军知道是都知道这个诀窍，但一般来说用不上，毕竟妖族也是骑军，用不上这种“华而不实”的伎俩。不过当下就很有意义了。这种少数骑军面对大量步卒的陷阵，长枪越晚脱手，杀敌自然越多。

那六七名妖怪被一冲而过，瞬间就死。

两侧更远处一些的士卒，在这支千人骑迅速铺开冲锋阵线后，也难逃一劫。

最惨的一个，是侥幸躲过一骑的长枪后，给之后的无当飞军第二骑用战马当场撞死。

在不远处那支千人队步卒眼中，就看到这支锥形出城的骑军几乎是几个眨眼功夫后，就已经绕弧而来，并且瞬间将锋线伸展到一排百余骑。

一名妖族校尉怒吼道：“前排竖盾！弓箭手准备！”

韩退之嗤笑一声，没有长矛拒马阵，没有重甲在身，就凭两三排零零散散的盾卒，就想挡住我北境骑军的冲锋？

我韩退之可是连当年那场必死之战都打赢了啊！

你们白天攻城不是很卖力吗？

今天老子的无当飞军就教你们做人！

当他这一骑骤然加速。

先是这一排的北境精锐骑军都凭借眼角余光，陆续提速冲锋，很快就继续保持住那条几乎完全笔直的完美锋线。

而这一排之后的骑军也同样如此。

一千骑，皆是如此。

这就是北境铁骑！

韩退之随意拨开一根迎面而来的箭矢，至于射向肩头铠甲的一根，甚至都不去管。

在骑步触及的那一刹那间，天地好像都静止。

只见一匹匹盛州大马高高跃起，在那一线之上，在妖族第一排屈膝举盾的妖怪士卒头顶之上，堪称壮观！

当马蹄终于整齐轰然落地，便是死人之时。

一名膂力惊人的无当飞军都尉，长枪凶狠捅入一名妖族后排弓手的胸口，拖拽着鲜血喷涌的尸体向后一路倒滑，透过胸膛的的枪头又撞在同一列后的第二名妖怪士卒腹部，骑军都尉猛然一推长枪，然后松开手，在战马冲到达两具尸体之间的瞬间，这名都尉弯腰攥紧长枪枪头，一口气从尸体中拔出，如同心有灵犀的北凉战马猛然爆发出惊人的二度冲锋，将第三名试图砍向主人手臂的妖怪蛮子狠狠撞开。

只有少数盾卒、一定数量弓箭手和大多数攀城刀手，没有任何厚度可言的千人步军方阵，就被那一千人一千马，一冲而过。

无当飞军九百多骑没有任何停留。

根本就不管那满地死伤的妖族千人方阵。

继续奔向第二座间隔有一千步距离的步军方阵，不同于手忙脚乱的第一座，下一座方阵的弓手有更加充裕的抛射机会，甚至那名校尉从后方紧急借调了近百名盾卒，稀稀疏疏夹杂有用处不大的十几杆长矛，也真是难为这个不得不临时抱佛脚的校尉了。但是在更远处，已经有一支邻近的侧翼骑军开始沿着步军间隙火速增援。

肩头给钉入那根箭矢的韩退之开始有意无意放缓马速，随着马背的起伏轻轻呼吸。

老人的视线越过第二座步阵，看向更远处，眼角余光则注意着左右两侧的动静，妖族右翼那支远水救火的骑军人数大概是两千人左右。

韩退之大声喊道：“破开前方步阵左手半阵，然后只管往左冲锋，让那支妖族增援骑军在咱们屁股后头吃灰！”

相距不足五百步，这支骑军开始加速冲锋。

锋线开始向左侧偏移。

数拨密集箭雨过后，七百无当飞军薄其步阵一半，成功向左冲去，这一次是毫无保留地狠狠撞入第三座大阵。

一撞之后，除去五六十骑依旧握有长枪，这支如入无人之境的骑军都开始换上斩妖刀。

但是这一次弃枪换刀，给这座妖族步阵带来的重创，竟然比北境骑军撞开之前第二座步阵还要夸张。

那些长枪绝大多数都刺入了妖怪步卒的胸口。

盛州骑军有一条铁律，换刀之前的脱手枪矛，不能杀敌者，战后一律以无寸功算！

深夜火光之中，这一大片熠熠生辉的雪亮刀锋，格外醒目！

哪怕远在西州城内那栋高楼上的西州将军许抚州，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支韩退之在内的骑军，根本就没打算活着返回西州城，许抚州更是一清二楚。

许抚州和那些楼内议事的将军校尉此时此刻都站在栏杆前。

许抚州脸上没有任何悲恸神色，只是心中默念道：“走好，回头兄弟们一起，在地底下找义父喝酒。”

许抚州转身走回楼内。

记得上次离开湛王府，年轻人随口问了个问题，问他许抚州是不是没了北境，人族就守不住了。

许抚州告诉这个年轻人的答案是不会，短短二十年，人族大地血性犹在。真到了退无可退的那一天，很多人都会发现自己原来也能够义无反顾，能够坦然赴死。就像我们一样。

最后许抚州笑着加了一句，只不过北境以外的人族，可以不怕死是一回事，但想跟咱们北境这样杀他个几十万甚至一百万妖怪蛮子，就别想了。

当时，许抚州看到了那个年轻人想笑又忍着不笑的样子。

许抚州突然转身跑向楼外。

一名身材高大却心细如发的校尉二话不说就一把抱住这位西州将军，怒道：“将军，咱们跟王爷下了军令状，西州城不会丢，咋的，将军你这就要撂挑子？！想死还不容易？别说像韩将军这样出城杀敌，将军你只要随便往城头上一站，不用一个时辰，保管横着回来！”

许抚州没好气道：“老子要睡觉去！”

高大校尉疑惑道：“真的？”

几个显然不放心许抚州的将军校尉异口同声道：“我送将军！”

许抚州想了想，挣脱开那高大校尉的双手，“算了，睡意又没了。来，咱们赶紧商量一下，怎么把其它几支出城骑军接回来。看城外动静，妖族骑军开始试图起网了，比我们预先想象的速度要快，咱们必须在一刻钟内想出个办法。实在不行，应该让他们马上回城，不能等到最先定下的半个时辰”

那名高大校尉忍不住低声说了句他娘的。

许抚州转头却没有停下脚步，“再说一遍？！”

高大校尉马上闭嘴。

许抚州突然停下脚步，沉声道：“不对！把整个人妖边境图拿过来！”

当地图摊开在桌上后，许抚州陷入沉思，楼内旁人大气都不敢喘。

许抚州的视线在三州边境快速游走，最终眯眼重新盯着自己所在西州城，缓缓道：“如今妖族真正的目标，是王爷。”

所有人都感到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