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檀州副将68
一百两白银?
李四都忘了禁锢怀里的小兔崽子,全是碎银的话,都能在桌上堆成一小座银山了,全部折换成的铜钱的话,那还不得把眼睛都给刺瞎喽?!没见过世面的苦人家,对富贵,都不知道何谓富可敌国或者富埒王侯,远不如腰缠万贯来得琅琅上口和直观形象,千文为一贯,一百两银子,那就是足足一百贯,其实银贵铜贱,起码能换到手一百零几贯,李四心想自己这辈子最大的奢望不就是出门行走,能挂个十几二十贯在身上晃荡吗?吃饭喝酒就摘下铜钱丢到桌上,那叫一个豪爽,回了家,再搂着两个体娇腰细臀肥的娘们暖炕头,这人生也就没多余念想了。
李四目瞪口呆望向那横空出世的年轻男子,长得人模狗样,的确像是不缺钱的公子哥,都他娘让他眼红地佩上刀了,贱民别说腰间悬刀闹市行走,许多衣衫着色都有条条框框拘束着。
可是奇了怪了,任舒这小娘们何时有了个出手动辄一百两银子的富裕亲戚?
该不会是那种偷偷摸摸在庄稼地里翻滚的姘头吧?李四脑袋瓜转动,琢磨着煮熟的鸭子可不能从锅里飞走,这一百两银子从那小白脸兜里掏出来,板上钉钉跟他没有屁的关系,任舒一旦不去倒马关,没有被那檀州副将压在身下,那他唾手可得的飞黄腾达就成了一泡屎,还惹了一身腥,附近几个村子大多沾亲带故,虽说没谁能把他怎么样,可免不了背地里被戳脊梁骨,关键是就没可能尝一尝任舒的味道。
决不允许自己功亏一篑的李四阴笑道:“亲戚?我怎么听说你小子是垂涎任舒身子的外乡人,别仗着有点小钱就敢跟咱们居庸关的军爷们较劲,小心偷鸡不成蚀把米!”
那名魁梧伍长对于李四编排的脏水不感兴趣,也不信,只不过这名年轻刀客打开天窗说亮话后,其中一个消息让人颇为头疼,这小娘死了的父亲竟然有北境阵亡甲士的身份?千万可别是盛西两州那边的阵亡士卒,这盛西两州三天两头跟妖族蛮子厮杀,上头对这两州殉国士卒的身后抚恤把关极严,也不是说伍长没办法抢人,一个发狠也就抢了,只不过万一惹来上吊投井的闹剧,少不得花银子去跟方方面面擦屁股,村子这边得压下,县府官衙那边也得通气。
这还是其次,如果让王校尉觉得办事不力,以后如何争得过其余那些酒桌上称兄道弟,一个转身便不遗余力挖坑陷害的袍泽同僚,如何顺顺当当升官发财揽银子?
见在居庸关可以横着走的军爷都犹豫不决起来,李四狗急跳墙了,指着那对溪畔男女骂道:“任舒,你父亲不过是被战马甩下马背给踩踏致死,说出去都丢居庸关爷们的脸!你还有脸面去领那份抚恤银子,我呸!老子要是县府里当差的,别说七八两,七八文钱都不给你!”
稚童魔障了一般去撕咬李四,哭喊道:“我爹是英雄!不许你骂我姐!”
李四烦躁,一把将这兔崽子推摔在地上,骂道:“英雄?狗熊还差不多!”
小娘咬破了嘴唇,满嘴鲜血,泪眼朦胧,却狠下心对任晟大声说道:“不许哭!”
满腹委屈的孩子愣了愣,竟然果真安静下来。
伍长如释重负,既然是本州境内的骑卒,而且似乎连战场阵亡都称不上,就是自己那些竞争对手想要捅破天都没那本钱。
赢修然眼神冰冷,说道:“我是译州士子,负笈游学至檀州居庸关,你们若想抢人,我不还手,大可以从我尸体上跨过,只不过事后我所在家族诘难起来,一个小小从六品校尉王前坐镇的居庸关,我自信还摆平不了!”
伍长与在百姓眼中精悍无匹的骑兵们,都不约而同皱了皱眉头,伍长轻轻疑惑语气地哦了一声,恶狠狠盯着这个三番五次让一桩美事变得不美的王八蛋,负笈游学?你他娘的明明佩着刀!但伍长眼力不差,依稀看得出这名佩刀男子那份气度,一般人就算打肿脸充胖子故意一掷千金,也装不出这份镇静从容,这让他有种投鼠忌器的束手束脚。
骑兵伍长揉了揉手臂,视线终于不再在任舒身上逗留,望着这个自称士族子弟的年轻人,脸色阴沉。
战马打着响鼻,间歇响起不耐烦地铁蹄踩地,声音不大,在这宁静的村头溪畔,夹杂着几声犬吠鸡鸣,却是异常的惊心动魄。
李四整颗心都悬着,不上不下,难受。才说人家那长相俊逸到让他抓狂的佩刀青年会不会偷鸡不成蚀把米,风水轮流转,年轻人抖楼出士子身份后,就该他提心吊胆了,居庸关军爷如果和气生财,拿了银子便退去,他一个只会偷鸡摸狗只敢为恶乡里的泼皮,怎么去跟一个士子争风吃醋,到时候就是身上掉几层皮的事情了。
李四再也不敢去挑衅那公子哥,小心翼翼抬头看了眼伍长,大气都不敢喘。
赢修然转头,看到小娘伸出两根手指拉着他的袖口,她使劲摇了摇头,眼神坚毅。
赢修然犹豫了一下,握住她冰冷的小手,将她重新拉回身后,然后松开手,只是谁都不曾察觉的不知不觉中,他的左手缓缓地按在左腰侧的斩妖刀上。
唯有小娘,约莫是女子的直觉敏锐,仿佛觉得有了种玄妙的气息变幻。
就像是,在村子石板铺就的空地上晒麦子,每逢要下雨,她便要与村民们一同急急忙忙去收起麦子,老天爷那会儿,便给人一种窒息的沉闷感,若是再打几个雷,就更吓人了。
当李四看到马背上的伍长眼睛里闪过一抹阴毒,他就知道今天这事情是他赌对了,可怜那狗屁的译州士子则是彻彻底底赌输了,输得血本无归,说不定连小命都得搭进去!
身后骑兵与带头的伍长朝夕相处,放个屁闻一闻就知道伍长今天晚饭吃了啥,看到伍长开始缓慢抽刀,身后今日出行一样只佩一柄斩妖刀的骑兵则浮现狰狞脸色。
十余柄斩妖刀惊人的动作一致,缓缓出鞘。
李四吓得连裤裆里那条腿三条腿一起发软。
要杀人了?
他不过是既没被放过血也没给人放过血的市井无赖村野流氓,真要近距离亲眼看到杀人的场景,估计都得吓晕过去。
这一刻,赢修然眼神凉透。
溪畔传来一声古怪的清澈声响,可是竟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物品摩擦发出来的声音。
但小娘那一刻,感受到了一股刺骨寒意,她瞪大那双好看的眸子,发现士族公子后背的衣衫,好似浪花一般起了一阵细微涟漪,层层叠叠,推进,继而铺散,再消失。
斩妖已出鞘一寸。
但迅速被压回刀鞘!
赢修然死死按住刀柄,深呼吸一口。
赢修然看到那名伍长抽刀后,去拉缰绳,准备冲锋。
赢修然伸出手臂,拦下不要命前冲的小娘。他看着这队骑兵,语调刻板生硬说道:“你回去居庸关,跟檀州副将徐锡南说一声,有个姓赢的人在这里。我给他一柱香时间来这里。”
才开始奔跑的十余匹战马在伍长勒紧缰绳后,瞬间停下。
伍长不是傻子,一个自称译州游学士子并且还敢直呼檀州副将名讳的年轻人,真是只在那里垂死挣扎的装腔作势?
前程固然重要,可性命还是更重一些吧。
这世道不怕一万,还真就怕那万一。
万一这年轻人果真与徐大将军相识,不说相熟,只是有那么个点头之交,就足够让他们这些只能在居庸关耀武扬威的吃上一大壶!万一这佩刀公子哥真是有些地位人望的士族出身,到时候王校尉推卸责任,谁来背黑锅?译州离檀州是有些距离,可一个士族不计后果倾力而为,扳不倒从六品的王校尉,他这个亲手沾血的伍长,如何是好?不过,最关键的是眼前强出头的年轻人,真的配得上这些个“万一”吗?
伍长咬牙切齿地在心中权衡利弊。
赢修然眯起温润眸子道:“两柱香。已经过了一些时候了,到时候徐锡南暴怒,可就没谁能替你消灾。”
伍长吐出一口浊气,停马收刀,招手吩咐一名骑兵回居庸关王校尉那边禀告这里的状况。
他当然要带人盯着这里,两柱香后,如果确定这小子是故弄玄虚,他就要亲手剁死这个折了自己颜面的家伙。
是剁,不是砍。
居庸关。
没有换上一身舒适绸缎衣衫的徐锡南早早起来站在城头,事实上他自出檀州城以后,除了睡觉,就没有一次在外人面前卸甲。
徐锡南腹有韬略,曾经有着为君王了却天下事的野心和志向。
所以他这趟出行,几乎走遍了整座檀州,每个郡,每个县,每条可以做战略制高点的山脉,每座城池每座关隘,只差没有走过每个村庄。
徐锡南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斩妖刀。
居庸关守将王前如履薄冰站在檀州副将身后,昨夜从客栈回去后,徐锡南并未入住王前安排的豪宅,而是住在了驿站,王前顾不得床榻上女子的凝脂圆润,独坐灯前琢磨来琢磨去,无意间回头看到原本打算双飞燕的两个骚娘们在那里抛媚眼,一拍大腿,火烧屁股地去让心腹们去找两水灵娘们,总得把徐大将军给伺候舒坦了才行,王校尉一晚上就忙碌这个,先前两个,一个被还回去,一个被私吞了,不知道那帮手下能否赶在徐大将军离开居庸关之前,把这事给弄熨帖喽。
看到一名眼熟的骑兵在城门口下马,连滚带爬上了城头,王前笑逐颜开。
没有官阶的普通骑兵被远远拦下,王前不敢在檀州副将面前造次摆谱,踱步过去,看到骑兵那张脸跟憋了屎尿一般难看,才意识事情有不好的苗头,让他来到城楼转角,不等王前发话,那骑卒便竹筒倒豆子一股脑说出来,本来就不是复杂的门道,王前浸淫官场多年,一下子就梳理通透,脸色变了几变,抬脚就要踹死这个通风报信来坏消息的小崽子,可才抬腿,就猛然放下,赶紧转身走向徐锡南,这二十几步距离,走得度日如年。
心事重重的檀州副将徐锡南虽说心思不在这居庸关的勾心斗角上,但眼角余光看到王前欲言又止的憋屈脸色,微笑问道:“王前,有话直说便是。”
听到直呼姓名,而非客气却生疏的官职,王校尉松了口气,弯腰小跑近了几步,小声道:“我关隘骑兵巡游辖境内一个村庄,遇见一位自称负笈游学的译州士子,说是认识将军。”
“嗯?”
徐锡南脸色平静,只是盯着王前。
感到莫大压力的王校尉赶忙说道:“那士子好像姓赢。”
徐锡南不温不火哦了一声,没有谁看到他瞬间攥紧拳头,手背青筋暴起。
这位檀州军中时下最受瞩目的青壮武将平淡道:“给本将备马,你让那名骑卒带路,你们就别跟着了。”
王校尉汗如雨下,嘴皮发青颤抖,冒死轻声道:“那名士子还说只给将军两柱香时间。”
徐锡南转头笑了笑。
也算在战场上斩首十余首级的王前大概是安稳太平日子过惯了,被徐将军这一眼,吓得踉跄后退,靠在城墙上,哭丧着脸说道:“将军无需担心,从居庸关到那村子,不需要一柱香。”
两骑策马狂奔。
那名骑卒已经吓散魂魄,只恨屁股下的战马不是八只蹄子。
溪畔。
赢修然转身对小娘柔声道:“你带任晟回家,我回头找你们,放心,已经没事了,我与居庸关一位将军有些交情,顶多花些银子,保管你不用去将军府。你若信不过我,就收拾一下,先带任晟离开居庸关,不过在外乡记得留心这边的消息,到时候你自然就会明白的。”
将信将疑的小娘才准备挪动步子,就看到两骑赶来,一名威严可怕的大将军停马在高坡上,其余骑兵军爷们不知为何,只听到一句“速回王校尉那边领命”,就掉转马头,病恹恹地撤退。
赢修然和小娘一起往回走,她抱着稚童回望了一眼,见到赢修然笑着摆摆手,这才牵着儿子的手小跑向村子。
溪畔只剩下两人。
檀州副将徐锡南翻滚下马,五体投地,一言不发,五指刺入地面,恨不得整个人深陷入大地才显得足够卑微。
赢修然慢慢走近这名已是檀州第一线实权将领的檀州副将身前,平静道:“本来呢,你若是一见到本王就屁滚尿流当着那些家伙的面,给我磕头下跪什么的,本王二话不说就把你脑袋割下来。反正谁穿了这身檀州副将甲胄,都无所谓。”
徐锡南一言不发,健壮伟岸的身躯只是死死贴地。
“当小官的要孝敬当大官的,连夜抢娘们暖被窝,这不算什么,人族妖族精灵族哪个地方不干这种破烂事情。”
“当小官的再让手下去办事,兴师动众劳民伤财的,这也不算什么,当官不就图个手里有权嘛,可以体谅。”
“见到姿色好的女子,虽说是个北境士卒遗女,但抢了去,事后给些银两补偿,女子是死是活,官老爷们自然无关痛痒,只怪她的身世不好,她的男人本事不行,这还是不算什么,天底下比这还乌烟瘴气的事情,本王见多了。”
说到这里,当今的湛王赢修然笑了笑。
檀州副将头脑空白。
赢修然望向溪水,冷笑道:“可在北境,明明有一条铁律,入北境军第一天就要喊个八遍十遍的,但还敢抽出斩妖刀,要砍老百姓的脑袋,这就要好好算一算,到底算什么了!”
赢修然猛然怒道:“斩妖刀,起先是老百姓砸锅卖铁才锻造出来的,刀锋自然锋利,可最锋利在什么地方,赢阙曾经亲口跟我这个不成气候的儿子说了很多遍,很多遍,多到我他妈的耳朵都要生茧子了!斩妖刀他妈是用来杀妖怪的!”
这位檀州副将嘴唇已是贴着地面,浓重的泥草气息扑面而来,道:“徐锡南死罪。”
赢修然死死压抑下心中的情绪,斩妖刀刀鞘颤抖不止。
许久,赢修然自嘲一笑,轻声道:“我已经是世袭罔替的湛王了,老子敢去渝京城两度大开杀戒,敢去南海与赵让杀一杀,敢一个人去拦一支重骑军,尚且不敢忘记这句话,这些人的胆子是怎么来的?李拾遗给的?许抚州给的?还是哪位了不起的大人物给的?”
赢修然斜眼看了一下徐锡南,等心境平稳下来后,笑道:“起来吧,今天这事情不能都怪你,你这些日子骑马披甲巡视檀州,毁誉参半,本王不管你是只做样子还是真心想要做事,只要别再让本王碰到这种事情就行,反正檀州副将已经给你了,张兴老了,檀州你爱怎么翻腾就怎么翻腾,本王一直是纨绔脾气,只看结果,给了你时间,到时候还不能让本王满意,你弟弟可能就是你徐家的一颗独苗了。”
原本已经半站着直腰的徐锡南立马重新跪下去。
赢修然眯眼笑道:“你回居庸关,今天这事情不是砍几颗脑袋就算完事的,到底该怎么做,你这位檀州副将,做。本王,看。当然,你要是连几顶官帽子都不敢摘,几条人命都不敢收,就算本王走眼。”
徐锡南沉声道:“末将知道了,请王爷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