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大将军
刘祁轻声问道:“老于,怎么回事?”
于正满脸无奈道:“知不知道精灵族长公主沈忻?”
刘祁点了点头,“此事沸沸扬扬,我在军中都听说了,传言这长公主和王爷……”
刘祁说到这里,皱了皱眉头,“难不成?”
于正叹了口气,压低嗓音说道:“你猜对了,王爷这是要一怒为红颜啊,如果是搁在以往,妖族大战没有迫在眉睫,别说七八千精骑,就是两三万骑军,去精灵族也就去精灵族了,咱们北境又不担心朝廷说三道四,退一步讲,赵家真要为此在漕运一事上一而再再而三刁难北境,我们反而可以顺势让朝廷骑虎难下。但是现在的局势,妖族已经输红了眼,估计那位妖皇都快失心疯了,咱们关外部署也未彻底完成……唉,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刘祁默不作声。
王锋环顾一圈,终于率先打破让所有人都感到难堪的沉默,抬头正视年轻藩王,沉声问道:“我王锋,一万缺月铁骑主帅!新近听说王爷打算亲领护龙骑和抽调万余精锐铁骑,前去风都城?敢问王爷此举所欲为何?敢问此举是否会贻误关外战机?”
主位上的年轻人,弯腰轻轻拨了拨炭火,起身直腰。刘祁心思急转,赶在年前藩王开口说话之前,也顾不得什么越俎代庖,匆忙说道:“王将军,妖族战死几十万人,作为粮草供应的桥头堡,妖族南边已是不堪重负,很难在短时间内整顿完毕,这次妖族蛮子打仗,不同于以往的游牧民族来去如风,打得和人族很像,越是如此,越伤元气,我相信在三个月内战事都不太可能生,既然如此,以我北境铁骑的推进速度,去风都城,来回一趟,不会影响大局。”
王锋看都不看刘祁,只是冷笑道:“你说三个月不打仗就不打仗?再者,那个妖皇和刘煜就不会趁着北境群龙无首,令数支精锐兵马先行南下?”
刘祁看着年轻藩王,说道:“王爷不必亲自去往风都城。”
不等王锋那边有所回应,赢修然已经摇头道:“如果北境出兵精灵族,我肯定会亲自领军。”
刘祁一阵头大,这该怎么谈?
赢修然突然笑了,“我是说如果出兵的话,既然在座各位都不答应……”
就在此时,叶一平气喘吁吁跑到议事堂门口,一脚跨过门槛,然后猛然站定,好像再不敢提起另外一只脚了,就这么古怪的一脚在屋内一脚在屋外,他稳了稳心绪,涨红了脸,提高嗓门愤怒道:“堂堂战力冠绝天下的北境铁骑,怎么打赢了仗,胆子反而小了?!抽调个一万骑军去精灵族又如何?别说一万,我看就算两三万也没事,咋了,没有湛王亲自帮你们坐镇边关,你们这帮官老爷就不晓得如何把守北境大门了?!于正,你麾下步卒独步天下,守西州,需要王爷片刻不离地站在你身后,是要王爷帮你出谋划策还是端茶送水怎么的?莫棣,王锋,李用楫,你们守盛州关外,难道需要王爷每一仗身先士卒上阵杀敌?否则就打不赢妖族蛮子啦?”
这位老人越说越气,伸手指了指位置最靠前的那人,有点像是在指着鼻子骂娘,“许抚州,你别忘了是为了什么才能坐在这里!”
老人转头望向檀州那拨文武,嗤笑道:“至于你们檀州官嘛,还真是有理由哭着喊着不让王爷离开北境,嘿,要不是王爷亲自领着兵马赶去檀州城,你们还真守不住赢阙一手造就的檀州。”
檀州刺史温平生差一点就要起身跳脚骂人,结果被脸色同样阴沉的张兴一把拉住。
老人叉腰怒目道:“赢阙不在了,个个都牛气了啊,都敢拉帮结派来赢家耀武扬威了!我就不信了,在座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是心向着王爷的,沈轻舟!罗宁则!李拾遗!说句公道话!”
结果不光是罗宁则和李拾遗两位谋士,就连沈忻的弟弟沈轻舟,也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
叶一平愣在当场,怒急而笑道:“凭啥我们手握几十万铁骑的湛王,活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一次,就一次,难道都不行吗?!于正你们这帮老王八蛋啊!你们这么大把岁数,凭啥欺负一个连三十岁都没到的年轻人!”
满堂默然。
叶一平缓缓站起身,一手摁在三族形势图上的风都城,“现在的赢家的一家之主,告诉你们有个人在风都城,他赢修然非救不可,这个理由,够不够?!”
只是短暂的面面相觑后,王锋依然板着脸闷闷出声道:“不够!”
门外斜靠廊柱赢莒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一直强行压抑下满腔怒气的武人,准备出手了。
赢莒一介武夫,一向是能用拳头解决的事情就不跟人动嘴皮子。
缺月铁骑主帅王锋,就是他今夜第一个想揍的人。
但是赢莒愣了一下,因为不远处缓缓走来一袭白袍。
秦望神情冷漠道:“赢修然,是不是男人?是个男人就去风都城,我陪你。”
赢修然没有起身,轻声问道:“我不带一兵一卒,速去速回,如何?”
一直装聋作哑的北境都护许抚州,艰难起身,第一次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跟那位“世子殿下”摇头道:“我许抚州第一个不答应!”
于正也跟着起身,“我于正不答应!”
沈轻舟和罗宁则几乎同时起身,异口同声,皆是不答应。
几乎所有人都站起身,不答应。
其中许抚州这样的赢阙义子,有于正杨兴这样被赢修然敬重的老人,有李平罗宁则沈轻舟这样被赢修然寄予厚望的青壮武将。
都不答应。
赢修然缓缓站起身,望着那位酒剑仙,笑脸牵强。
秦望平静道:“跟我走便是。”
赢莒站在秦望身边,双手环胸,只是对年轻藩王点了点头。
赢修然把断雪剑搁在膝盖上,再度弯腰拎起火钳,嘴唇微动。
一阵细微的嗤嗤声响,在寂静无声的议事堂中格外刺耳。
如滴水入炉火。
秦望满脸怒意,“赢修然!”
饶是赢莒也杀气腾腾了,望向王锋,“你如果不坐下,那就接下我一剑。明年清明节,大不了我赢莒帮你敬酒便是。”
不知为何,赢莒看到这个家伙竟然眨了眨眼,有些莫名其妙的笑意。
主位上,看不见表情的赢修然低头黯然说了句我去去就来,然后一闪而逝,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年轻藩王又回到座位。
在这期间,年轻人去了一趟没了主人的屋子,今年,寒酸屋子外头第一次贴上了一副春联,贴上了一个春字。他没有亲自张贴,而是让李平偷偷到此。
他原本是希望接她回到湛王府后,看她会不会有一点点惊喜。
看来是要失信于人了。
赢修然揉了一把脸颊,抬起头。
人族处处有守岁,精灵族内更是爆竹声声辞旧岁,在一片欢庆气氛中,皇宫内一名年轻女子独自坐在长乐宫内,脚边有一只木炭分量很足的大火炉,从暮色烧到此时,正好炭火适宜,暖而不烫,这位长公主殿下没有什么睡意坐在一条小板凳上,身躯蜷缩,下巴抵在双手上。手腕上系着一只小葫芦,其中有鸣声颤颤,轻灵悦耳。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草虫自是生死两匆匆,可是风都皇宫很早就有一个传统,由内务府每年立秋捕捉蟋蟀蝈蝈等虫,豢养以热炕上的绣笼瓦盆,覆土浇水,产卵后等到入冬时才堪堪成虫,用在新年元旦的迎春筵席上,嘶鸣响亮,与爆竹声相得益彰。沈忻此时手上的小葫芦内就装有几只长寿有方的小虫,张翅细鸣,不绝于耳。葫芦谐音福禄,古籍上很早便有“七月食瓜,八月断壶”的记载,在民间又有可以尽收天地间阴邪之气的说法,所以风都皇宫内的历代皇后,都会在每年春天亲自种植下葫芦苗,每当盛夏葫芦棚子绿意葱葱,金秋摘下,由内务府或制成水瓢或是酒壶,再由皇帝赐予有功大臣。沈忻抬起手臂,看着那只泛黄的小巧葫芦,不是想着沈氏皇族的传统,而是想起了当年与少年初见之时,正是夏夜,铃铛伴随着蝉鸣。
沈忻叹了口气,把小葫芦贴在耳边,听着里面的嘶鸣,怎么都听不出半点喜庆,她没来由有些惆怅。
看着这间点燃红烛不显阴沉的大屋子,虽说屋外就有宫女站着,但沈忻还是有些怕。她从小就怕黑。
突然身后传来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沈忻笑着转身,不出所料是沈文恭,看着这位慈祥长辈,她就会心安几分。
沈文恭轻轻关门,门外的宫女对此视而不见,对沈文恭的敬佩,精灵族从上到下,人人发自肺腑。
沈文恭蹲在火炉旁,伸手放在炭火上方取暖,照理说以这位武帝的修为,早已寒暑不侵。
沈忻坐回小板凳,笑脸灿烂。
沈文恭犹豫片刻,还是说道:“马上就是新年新春,本该是报喜来的,但是有件事,想着还是先跟长公主殿下说清楚,前不久刚刚得到消息,北境那边很多大将会在这几天,在议事堂齐聚。”
沈忻懵懂疑惑道:“啊?他们这么早就去拜新年了?”
沈文恭哭笑不得,有些感伤道:“在我原先的预料中,他要出兵风都城,妖族拦不住,因为不适宜仓促出兵南下,人族朝廷更拦不住。那么唯一能够拦阻的人物,就只剩下北境内部,本以为有许抚州李拾遗和轻舟王锋这两拨人帮着他说话,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看来我仍是低估了北境的凝聚力,低估了北境文武对妖族的求胜心。一旦如此,如果是以前,赢修然还会执意出兵,最少也会孤身南下,但是现在……”
沈忻低下头,嗯了一声,轻声道:“没关系,我没想着他会来。”
沈文恭沉默许久,嗓音沙哑道:“殿下,不是他不想来,而是不能来。这件事,当真怪不得赢修然。”
沈忻怔怔望着炉火,没有作声。
沈文恭苦笑道:“原本我是打算他们北境何时出兵风都,我便何时闭关。现在只好另作打算了。”
心不在焉的沈忻显然没有留心沈文恭的弦外之音。
沈文恭用钳子去拨弄炭火让炉子稍稍暖和些的时候,轻声道:“是沈爷爷错了,不该接你回风都城的。”
沈忻摇了摇头。
沈文恭突然间破天荒流露出一抹不加掩饰的怒意,“赢修然不曾让北境失望寒心,你们北境,何至于此?!与我沈文恭又有何异?!”
沈忻抬起头,反而有些如释重负的模样,笑着摘下小葫芦,递给沈文恭,“沈爷爷,你听。”
老人没有去接过那只小葫芦,双拳紧握,满脸痛苦地闭上眼睛。
窗外,新年刚至,大江南北,竟又是一场大雪,瑞雪兆丰年。
天上有雪纷纷落,落尽人间不成歌。
但是身处北境的赢修然,赢听雪,叶一平,秦望。
风都城的沈忻和沈文恭。
不提以往,只说在这个除夕夜,好像都忘了北境,从不是渝京!
所以接下来那一幕,让秦望毕生难忘。
叶一平更是目瞪口呆。
只见许抚州向前踏出一步,转身面朝主位,抱拳低头朗声道:“湛王领万余抽调出来的骑军南下也好,单枪匹马赶赴风都城也罢,我许抚州第二个不答应!”
王锋也踏出一步,动作与许抚州如出一辙,“王爷身边没有我王锋,我当然不答应!”
于正冷哼一声,大步踏出,依然如此,冷笑道:“没有缺月铁骑踏入精灵族,如何能彰显我北境军威,我于正如何能够点头答应!”
姜清堰懒洋洋道:“堂堂湛王,手握三十万铁骑,就领着从各地抽调出来的狗屁‘精锐’去精灵族?我北境丢不起这个脸,姜清堰如何能答应?”
温平生随即出列抱拳大笑道:“世人皆言我温平生这个檀州刺史名不副实,这也就罢了,难道战力冠绝天下的北境铁骑,也要给人小瞧了?我温平生即便是文人,也不答应!”
沈轻舟扯着嗓子道:“王爷,你要迎娶我姐,嫁妆少了如何能行,我做兄弟的,不答应!”
张兴在等一声声不答应之后,最后由他来收官,笑道:“风都容不下长公主,我北境铁骑自然不答应!我相信韩退之张用陈瑜他们这帮大老爷们,也都不会答应!”
张兴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年轻藩王身边的那张空椅子,“哪怕你赢修然能答应,但是先王,第一个不答应!”
赢修然一脸茫然。
所有人心有灵犀地轰然大笑开来。
大伙儿串通一气,演戏到现在,真他娘憋得辛苦啊。
沈轻舟笑脸灿烂,与许抚州相视一笑,这场戏,他们两个算是始作俑者。
北境,关外几十万铁骑,关内参差百万户,都欠他们湛王一个惊喜!
赢修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抬起手臂,擦拭眼睛,小声骂了一句王八蛋。
这一刻,所有人异口同声道:“大将军,请坐!”
赢修然那一刻,不论是与赵让南海搏杀,还是渝京城一人战两人,或者是渝京城杀人,这一生从未如此豪气,只见年轻藩王大袖一挥,率先坐在那张椅子上,朗声道:“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