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江山代代有新人
渝京李氏,钱氏,孙氏,严氏。四个姓氏,在京畿道上处处锱铢必较,一代又一代人不间断地展开明争暗斗。
李长岳望向比自己高出一个辈分的李元,轻声感叹道:“如今是乱象横生。就说陈尚书,好不容易领兵,当上了镇南将军,没有几天功夫就给撵了回来。如果不是丞相帮着说话,给压了下来,恐怕就被丢到两河道去了。虽说陈平现在还任着兵部尚书,可是陛下明摆着已经动了要挪一挪位置的心思了,在你看来,陈平接下来是何去何从?咱们也好有的放矢,从长计议啊。”
李元笑着伸出手指点了点坐在对面的老人,“丞相都不急,你李长岳急什么?”
尹泉安无奈道:“不是不急,是急了没用。”
李元淡然道:“以前从京城到地上,都围绕着文武之争打转,现在典岱去了东越道,陈平已经失势,严嵩等人也都已成过眼云烟,接下来就该轮到南北之争了,丞相是典型的南人,门下省陈光斗是北人,堪堪打成平手,咱们再来数一数六部,新任吏部尚书王彦林,北人,先后两任户部尚书严嵩和张知,皆是北人,如果再加上陈平这个现任兵部尚书,你们就没有觉得咱们北方读书人,在朝堂上最靠前的位置上太多了吗?如此一来,若是再让陈泰顺势执掌兵部,旧刑部侍郎宋立接任刑部尚书,那南方士子以后还怎么混?何况最近几届的进士人数,北人更是占据绝对优势。所以啊,陈平被贬这些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用大惊小怪。以后是兵部右侍郎张谦当上了兵部尚书,陈泰只能继续在左侍郎位置上熬个四五六年,也一样不用奇怪。”
说到这里,李元略作停顿,笑了笑,“有意思的是现在多了一股不容小觑的新势力,以后呢,我猜会是以前途不可限量的孟姜领衔,与我们南北两拨读书人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王恒感慨道:“难不成是又一个南文柏?”
尹泉安摇头道:“恐怕不止喽。”
李长岳抬头望着月夜,怔怔出神。不知为何有些神色哀伤,不知是不是想起了那位远在北方的女儿。
尹泉安微笑道:“接下来李家要做的就是先退一步,江南卢家这些南方世家要在这个时候抢夺京城的座椅,咱们表面上装着勉为其难,都给他们好了,至于什么时候进一步,很简单,等,等到卢家他们人满为患之后,同时必须在等到孟姜,孙武这拨人真正成长起来之前,我们再出手便是,现在就让那帮南方世家跟那些年轻人去矛盾丛生好了,他们啊,这几年内是能够给那些晚辈穿小鞋使绊子,但迟早有一天要吃大苦头的。在这期间,你们这些人,退一步不是真的就什么都不管了,不妨为前程锦绣的渝京城年轻人们锦上添花,帮他们在文坛扬扬名,鼓吹鼓吹声望,时不时诗词唱和,就当结下一份善缘。”
王恒哈哈笑道:“这有何难!”
接下来尹泉安做了个古怪举动,举起酒杯,转身面向北方,遥遥敬了一杯酒。
我尹泉安替中原,敬你们北境一杯。
敬你们父子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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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王府,无风亦无雨。
李拾遗在阴暗潮湿的顶楼伏案书写有关历朝历代皇权相权的争斗起伏,已经写至本朝当今天子与南文柏,抖了抖手腕,不小心将几滴墨汁滴在宣纸上,瞧着缓慢浸染散开的墨迹,这位已经在湛王府生活小二十年的王府首席幕僚突然作呕,连忙捂住嘴巴,拎起脚边的酒葫芦,用一口酒咽下涌上喉咙的鲜血,放下酒壶后,视线昏花,一卷尾“自古昏君惰主养权相,本朝名相辅勤君,何其怪哉”寥寥二十字,竟然写得有些歪扭,失去了一贯的章法。
李拾遗轻轻叹息,放下那一杆硬毫,搁在笔架上,吐出一口酒味血腥味混杂的浓重浊气,李拾遗随手掀开几本编撰刻画的王朝地理志,看了几眼就放下,吃力地站起身,推开房门,走到檐下过廊,想了想,走下楼来到养有万尾珍贵锦鲤的湖边,影九不知为何也跟在他的身后,几位影卫皆是震惊不已,第一时间通知了湛王。李拾遗站在阁楼台基边缘,摇摇欲坠,等到赢修然跑来,才艰难坐下,赢修然坐在这名中年男人身边,将自己身上一袭狐裘披在李拾遗身上,皱眉道:“李叔叔,怎么了?”
李拾遗捂嘴仍是止不住咳嗽,赢修然连忙轻柔敲背,这位谋国之士眼神安详望向湖面,轻声笑道:“我跟了先王二十三年。当初没几个读书人乐意给先王当手下,都嫌弃丢人,有辱门楣,就我和先王的老丈人彭越,先后傻乎乎跑来,先王当时都觉得我们两个要么脑子有问题,要么是不怀好意。”
李拾遗缩回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笑容豁达,轻声道:“小然,南文柏尹泉安这些人是比我和彭越都要有抱负和才华的名相权臣,有这样的庙堂对手,累不累?”
赢修然轻拍着李拾遗的后背,笑道:“有李叔叔在,我怕什么?反正我只管冲锋陷阵,你运筹帷幄,需要怕过谁?”
“你这甩手掌柜,忒无赖了。”李拾遗笑容恬淡,眯起眼,看了眼天色,缓缓说道:“当年很多人劝先王起兵自己当皇帝,我是极少数不赞成的,如果当初先王是因为听了我的屁话,才让那么多将士寒心,决定卸甲归田,甚至赢家满门被屠。你今天骂回来好了。”
赢修然摇头道:“是赢阙自己知道没当皇帝的命,与你无关。”
李拾遗咳嗽了几声,说道:“南文柏很厉害啊,才几年功夫就让朝廷上下出现人人激奋的新格局新气象,虽时常犯忌惹来非议,但委实是功在社稷,况且有一个赵乾坐镇龙椅,他没有后顾之忧。尤其是在筹边一事上成绩斐然,让人惊叹,几次人妖之战都失败告终,但河东边境,硬是在他的布置下扭转颓势,边防溃败逐渐有所匡补,选用了大批善战青壮将才赴边御敌,难得的是说服赵忱,在兵部添设侍郎二员,用以顶补边防缺员,当初边关军校不是浊品杂流便是不受重视的迁谪官员,如今倒是成了香饽饽,足见南文柏这个裱糊匠的缝补功底。但是南文柏也非完人,小事温和,大事却自负凌人,堪称旁人有所忤触之立碎,这就势必埋下了祸根。”
李拾遗猛然间神采奕奕,雪白脸色开始泛红,继续说道:“南文柏想要在有生之年看到赢家败亡,我李拾遗成事不足,某些败事到底还算绰绰有余,倒也留下十六策应对。除此之外,还有北境治政六疏共计三十四议,也都写完,都留给你了。”
影九始终站在两人身后,沉默不语。
他知道这位枯槁国士,早已病入膏肓,熬不了多久时光了。
赢修然轻声说道:“别说了。”
李拾遗松开拳头,手心猩红一滩,笑了笑,不再咳嗽,只是嘴角渗出血丝,疲倦至极的他闭上眼睛,说道:“北境,赢家,都交给你了。”
视线开始模糊的李拾遗颤抖抬起手臂,拿手指凌空指指点点,好似那些年与年幼世子殿下一局局黑白对弈。
他布满沧桑的脸上似乎有些遗憾,当年对这个孩子太严厉了,责骂太多,称赞太少。
这名不知是病死还是老死的男人,他的脑袋沉沉靠向肩并肩而坐的大将军,喃喃道:“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这一觉睡去,不再醒来。生死何其大,生死何其小。
影九撇过头,不忍再看。
湛王赢修然只是轻轻帮他拢了拢那件快要滑落的狐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