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攻守之争
北门关的突然失陷,使得妖族大军得以在柔然平原的南端,铺展出极为舒服的进攻态势,导致镇北关和柔玄武川两镇全线告急,值此危难之际,盛州将军李用楫力排众议,没有分散兵力增援前线,而是在柔玄后方的雁门军镇一带集结,与骑军副帅吴起拢起的那支大型边关骑军紧急汇合,如此一来,作为北境都护府驻地所在的灵武关,和四座军镇无形中就接替成为了第二座北门关,但是因为北境名义上的边军第一把手,许抚州执意要亲自镇守镇北关,李用楫这种有见死不救嫌疑的行径,就把这位青壮武将推到了风口浪尖,不光是骑军将领,便是边军步军体系内部,也对李用楫颇多怨言,尤其是在杨兴临时从西州带兵驰援盛州后,官帽子分量相当的两位北境大将,也产生了不小的分歧,加上吴起本身便是北境边军中典型充满进攻性的统帅,李用楫一时间在雁门军镇内众叛亲离,而在骑军中不论威望还是资历都比李存孝高出一线的老将刘祁,在这个时候竟然雪上加霜地病倒了,盛州关外,可谓内忧外患,整个北境形势变得岌岌可危。
在雁门军镇临时设置的将军府议事堂内,又爆了一场几乎彻底撕破脸皮的争执,那些相对官职不高的校尉都尉都有些麻木了,此时雁门关与北门关身后的那条镇北关防线已经完全失去联系,在此之前,已经有不下百名精锐游骑在传递军情途中战死,事实上镇北关和武川柔玄两镇都已经算是孤悬关外,淹没在妖族大军的铁骑洪流之中。大堂内,原先摆放了十来把椅子,李用楫,吴起,远道而来的杨兴,听雪营副帅窦璋等人,各自都有座位,只是前天吴起当着李用楫的面愤而起身,一脚踢烂椅子离开议事堂,在之后的议事中这些原本象征身份的椅子就成了摆设。
今天吴起又跟李用楫对于接下来雁门关的定位,出现了不可磨合的争议,这位骑军大将站在搁有沙盘的桌案一侧,左手一拳狠狠砸在桌面上,直接伸出右手用手指指着另一侧李用楫,怒道:“守守守!就晓得一味龟缩防守?你李用楫就这么点本事?要不是大将军和李先生当年都对你也赞不绝口,本将都要怀疑你是不是妖怪蛮子的谍子了!”
此话一出,别说听雪营副帅窦璋这些相比老将只能属于后起之秀的青壮派将领,感到了一阵胆战心惊,就是沉默寡言的杨兴也听得眼皮子一颤,吴起这番话显然是过了,杨兴眼角余光瞥了眼李用楫,后者依然是无动于衷的神色,而吴起丝毫没有要嘴下留情的迹象,变本加厉地用手指点了点顾大祖,“连北门关都守不住,镇北关守得住?本就是依靠骑军灵活机动性来主动寻找战机的武川柔玄,守得住?你李用楫是盛州将军,可本将是北境骑军副帅,见不得武川柔玄两镇里的过万骑军因为你一己之见,就只能下马步战,最终只能憋屈得死在那城头之上!更见不得本将麾下那数万骑军每天只能拥挤在这雁门灵武附近,眼睁睁看着前线每天都有袍泽战死,却求战不得!”
说到最后,吴起几乎双眼冒火,斥责道:“你李用楫怕死也就罢了,你们步军喜欢当孙子我管不着,但你凭什么要我们骑军也要在这里等死?!”
李用楫淡然道:“因为雁门重骑已经不在了,没有吴副帅的骑军支撑,雁门关守不住。城池是死的,没有骑军的外围牵制,天底下就没有攻不破的城池。同理,没有稳固城池的配合,骑军就是无源之水,打几场胜仗不难,但赢下整场战役,是不现实的。”
吴起冷笑道:“那你们步军就乖乖在雁门关内待着,只要配合我们的骑军就够了,看着我们杀敌便是,这个要求不过分吧?现在雍常卿的大军还未真正站稳脚跟,但我们的骑军却是闭着眼睛都能逛完自家这条防线地带,别说奔袭冲杀,哪怕是夜战,我们也能打得干脆利落,兵力上的劣势,可以由我方对地理形势的熟悉来弥补。李用楫,你口口声声说要等北府和西州城两处战场的消息,但是你好歹也是领过兵打过仗的人,岂会不知沙场战机稍纵即逝的道理?怎么,该不会是想着等到许都护死在镇北关,你姓李的好去那座盛州城当你的下任都护大人吧?”
李用楫面不改色,只是凝视着这个口无遮拦的北境骑军副帅,缓缓道:“吴起,军中无戏言,有些话我能忍,但有些话不是当作放个屁就完事的。”
吴起眯眼阴沉笑道:“终于不能忍了?城外有本将的三万乞活骑军,你还敢在雁门杀我不成?”
然后吴起笑着故作环顾四周状,“演义小说里都有那掷杯为号的有趣段子,说是只要丢了酒杯,就会有几百刀斧手杀出来把人剁成肉泥,只不过你李用楫手里也无酒杯,屋内这些将领校尉,似乎也未必听你的号施令吧?”
李用楫笑了笑,“你我心知肚明,在雁门关,你吴副帅软禁我还差不多,在座诸将,如今或多或少看我李用楫都不太顺眼。”
生怕火上浇油所以一直不怎么插话的老将杨兴叹息一声,怎么事情就闹到这一步了?如果许抚州在场就好了,要不然换成于正或者赢听雪任意一个也行啊,这便是群龙无的结果,若不是众人面对的这种足以影响北境走势、乃至于整个天下格局的大事,屋内的李用楫也好,吴起也罢,甚至是窦璋这些北境军伍的年轻翘楚,也都能独当一面,足够决定一州战事的胜负,根本不会如此棘手头疼。杨兴想到这里,突然有些伤感,记起了自己曾经年轻时的那段戎马岁月,那时候也是这般猛将如云谋士如雨济济一堂,李拾遗,刘祁,于正,田衡,韩退之,王锋,曹文诏,张兴,周程颉……只是那个时候,最终都会有个人一锤定音,绝对不会出现这种近乎内讧的陌生局面。
可惜王爷要亲自赶赴北府救火。
而死守镇北关的边军第一号人物许抚州也不知为何,对身后势力复杂的雁门军务并未做出任何预判决策。
杨兴知道自己要是再不做一回和事老,今天议事堂说不定就要大打出手了。虽然杨兴心底更倾向于吴起的主动出击,但是毕竟李用楫是步军一系在盛州的头面人物,对于吴起肆无忌惮的侮辱打压,杨兴难免也有些心有戚戚,归根结底,这不是什么吴李之争,而是北境骑军和步军之间长久以往的天然分歧,这个矛盾哪怕是于正也无法更改,北境步军数量居多,但跟妖族的战争中,主角从来都是北境骑军,最后决定胜负的也是骑军,就像一万缺月铁骑南下风都,大放异彩,以及之后号称北境步军大本营的西州,真正名动天下的,也是年轻将领罗宁则所率领的那支万人虎豹骑。
杨兴靠近桌子几步,双手轻轻按在桌面上,轻声道:“盛州战局不利,西域也一样,连王爷都不得不亲自去那边直面程润生大军,说不定还会对上那个彭戈。咱们就别给王爷添乱了,有话好好说,气话少说……”
杨兴停顿了一下,看了眼左右对峙的吴起和李用楫,“诸位,容我多嘴提醒一句,这里是规格仅次于北境都护府的边军议事堂,这里也不是文官动动嘴武官跑断腿的渝京庙堂,咱们更不是那帮置身事外美其名曰运筹帷幄的文臣,你我都是带兵打仗的,说不定明天谁就要亲自奔赴战场,也许……也许今天就是我杨兴跟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我相信李将军的谨慎,也相信李将军的果敢,乞活军是战是守,目前看来,有利有弊,李将军和吴将军已经说了很多,现在镇北关联系不上,郡主又不在盛州,王爷也去了战况紧急的北府,那我们退而求其次,雁门能不能商量出一个折衷的打法?能否攻守兼备?比如李将军认为吴将军麾下的三万乞活军,和窦将军的八千听雪营,一股脑倾巢出动,寻求在一场大型战役中取得杀敌十万以上的巨大战功,太过激进,那么……”
李用楫犹豫了一下,仍是语气坚定道:“杨将军,实不相瞒,雁门不但要守住,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们要为北境留下足够多的骑军有生力量,这根本不是激进还是保守的问题,而是一开始就不能打这场仗,退一步说,就算骑军杀敌过十万,但哪怕己方损伤三万以上,导致整支乞活军在一年之内无法形成绝对战力,那么我们北境其实就已经输了。再者,面对有备而来的妖族大军,面对雍常卿手下那些养精蓄锐已久的骑军,三万乞活军和窦将军麾下的精锐轻骑,果真能够保证就一定不伤元气地大获全胜?”
李用楫拿起那杆特制竹竿在雁门以南和盛州边境以北划出一个大圈,“王锋的一万缺月铁骑,刘祁的两万骑军,为何到此时依旧还按兵不动?没有听到北门关噩耗便一怒之下北上雁门?道理很简单,那座耗费我北境一半家底的盛州城,决定着北境能否再度战于关外,在这个前提之下,镇北关可以丢,我们所在的雁门关也可以丢,甚至灵武关都可以丢,但是我们必须在破城之前,尽可能把妖族大军的脚步阻挡在盛州以北,时间越久越好!我北境边军在此期间杀敌多少,军功多少,都不重要!甚至可以说,许都护死不死,我李用楫死不死,你杨兴死不死,他吴起死不死,一样不重要!”
李用楫苦笑道:“雍常卿恨不得我们骑军与他主动一战,互换兵力,他这个大将军高兴得很!说句难听的,他们妖怪蛮子的庙堂,只会在意他雍常卿杀了多少北境边军,而不会太过计较死了多少妖怪士卒,你看看西线西州关外,那个叫万骞的年轻武将,逼死了多少妖族攻城步军?不管死了多少人,只要他攻破了北山城,不一样被那妖皇加官进爵,一跃成为三品将军?我不妨这里断言,只要乞活军出动,即便是战死万余人,他雍常卿屁股底下坐着的那张座椅,好不容易给我们打得摇摇晃晃,立马就可以再稳固个半年!”
李用楫低头看着沙盘,嗓音沙哑,“我知道,屋子里恐怕除了我,所有人都觉得雁门既然有这么多兵力,却选择避而不战,对不住西州关外战死的北境边军,更对不住北门关和莫棣……”
就在此时,议事堂大门口传来一个略显冷漠的嗓音,“够了。”
不但是李用楫猛然抬头,连同吴起杨兴在内所有将领都快转头望向那个修长身影。
年轻人风尘仆仆,但是偏偏让人感到无比心安。
这个人,正是独自从陇西牧场赶到雁门关的赢修然,为了以最快度赶到镇北关一线,也为了给重掌大权的盛州副将张廖带往西域更多兵力,赢修然连一名护龙骑都没有带。不计后果的赶路,体内原本已经压制下的那些气机又蠢蠢欲动,这才让位列武评的赢修然脸色并不好看,但是真正让赢修然感到愤怒的还是议事堂这场暗流涌动的风波。盛州北门关失陷,莫棣战死,西域极有可能是三万北府军全军覆没的恶劣形势,西州关外能否将关羡潼大军包饺子还两说,盛州边境上那座盛州城如果丢了,再无巨城可依无险隘可靠的盛州关外,就已经不得不面对长驱直入的雍常卿中线大军,而盛州骑军砥柱之一的刘祁更是突然病危,赢修然自己暂时又无法参战,可想而知,赢修然此时此刻的心情是有多糟糕,只不过大步跨入议事堂的年轻藩王依旧竭力隐忍不,但即便如此,赢修然没有流露出对任何人兴师问罪的意思,天不怕地不怕的骑军副帅吴起也是瞬间气焰全无,破天荒有些心虚。
赢修然轻轻呼出一口气,沉默片刻,这才缓缓开口道:“我也很想去北府兴城城外,逮着彭戈往死里揍一顿,最好是连程润生也一并宰了,但是一来我如今做不到,再者盛州比北府更加重要,所以我只能一步都不敢停地跑来这里,嗯,然后站在门外听你们吵架了差不多一刻钟。可惜没能看到李将军和吴副帅大打出手,有些遗憾。”
脸色尴尬的吴起咳嗽了几声。
一些个年轻的校尉看到这一幕,强忍住笑意,忍得很辛苦。
赢修然没有继续挖苦几位老将,走到桌子北方,面向南方,左右两派武将都自然而然屏气凝神,肃然而立。
赢修然说道:“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是文官老爷们的拿手好戏,我们北境不兴这一套,妖怪蛮子要南下,那我们就战而胜之,打得他们连回妖族都回不了。”
“战而胜之,这一向是我们北境或者说赢家铁骑的自信,不是自负,但就算是赢阙,也从来不觉得打一场顺顺当当的胜仗,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奠定我们北境边军第一军伍地位的战役是哪一场?是赢阙亲口对我说过太爷爷那辈子打得最苦、最惨烈、死人最多、以至于好几次太爷爷连希望都看不到、差点想要放弃的那场三族大战!那么现在我们北境就要面对第三次三族大战,赢阙不在了,而且李拾遗,韩退之,莫棣,张用,陈瑜等等,也都走的走死的死,但是!”
“但是现在我身边,还有当时在场的你杨兴、吴起、李用楫、窦璋、李存孝往北一点,镇北关还有许抚州,往西,西州有于正的步军和罗宁则的骑军,有张宪李成林,西州关内更有我北境由我姐亲自领衔的两支重骑军,往西,有田衡伏小平董文标的北府军,有陈嘉和曹先云的北府,往南,那就更多了,不说北境本土的文武官员,连外地士子都有好几千人!”
赢修然突然笑道:“以后史书上有没有这么一段有关北境以一地战一国的故事,那是渝京文官的事情,咱们管不着,他们爱怎么写怎么写,但是起码我觉得过些年,在座各位,争取都活下来,跟自己的子孙晚辈唠叨唠叨当年的戎马生涯,总是好的。”
“大概就像赢阙那些年跟我唠叨的一样。”
“如果万一在座谁战死了,没这份跟年轻人显摆炫耀的福气了。”
赢修然说到这里,望向吴起,“比如你吴起战死了,相信以后会有个姓李的老头子,若是遇上了姓吴的年轻人,可能会坐下来随口聊几句,喝着酒,说当年你们家那个叫吴起的老头子,说话总是不好听,但……是个愿意为北境慷慨赴死的英雄。”
赢修然的神色出现片刻恍惚,然后笑道:“如果我战死了,而你们当中又有谁活了下去,那就请告诉你们的子孙,北境是死战而败,不是不战而输。”